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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望明月 第十二章 山雨欲来

    离开厨房后,少年临时起意,非要让求凰自己回去换身衣服,说是要一起去逛街。求凰走后,少年回了一趟厨房跟姓董的老人,聊了些彼此心知肚明的旧事。谈完后,张麟轩便走出院子,蹲在王府内一处家中下人日常汲水的地方,嘴里含着一颗糖块。旁人看来,少年闲来无事,好像蹲在原地发呆,但张麟轩其实是在脑中不断回想着方才董姓老人言语时的神色。除了一开始有些震惊外,实在是找不出老人有何异常之处。

    张麟轩原本奢求的最好结果就是老人能够两不相帮。就当个看客,看着王府与儒家学宫掰手腕。但至于最后老人为何又临时改了主意,少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类似于老人这种身份的人,其实大多都不敢违背儒家的规矩,甚至有些人还在默默维护。

    张麟轩之所以知晓了老人的身份,在于昨日夜里,少年悄悄去竹楼地下,见了一个囚徒。在得到父王允准后,少年没有等待,而是昨日事毕,便直接去了。

    镇北王府大公子还在世时,曾偶然与少年透露过,日后若是有些事情不明白,而父王恰好又不愿说的,你可以去竹楼地下问一个囚徒,问他事情,带些酒肉,他吃饱喝足了便会多少说些。

    算上这次去问,张麟轩一共去过三次。第一次是大哥刚说完,少年好奇心重,便拎着酒肉,去寻那个囚徒。当时恰好韩先生不在,少年误打误撞,还真就让他寻到了下去的道路。当少年见到那个被无数铁链贯穿身体的囚徒后,胆子一向比天大的少年,竟然直接刹腿就跑,那般恐怖景象在少年脑海中足足转了一年。张麟诚还因此头一次被老王爷责罚。

    至于第二次则是少年离开北境游历荒原的时候。老王爷特意让张麟轩来此问询,本是做父亲的想为儿子谋个安全,可少年却偏偏问了一个和某个女子相关的问题。

    第三次,便是昨日老王爷答应的那次了。

    昨日夜里,张麟轩独自一人去见那囚徒,少年率先开口寻问南下事宜,但却囚徒直接打断,让少年换个问题。关于少年南下的打算,囚徒似乎并不赞同。

    于是少年便问道,王府如何能在儒家掌权治世的现下,护得一人平安。那囚徒漫不经心地回了少年一句,王府里养马的,做饭的,教书的,这不都在吗,小孩子瞎操什么心。

    张麟轩又问道,这三人如何能与整个儒家对抗?囚徒当时略微抬起眼皮,瞧了少年一眼。随口笑道:“你小子人不大,想法倒是大的吓人。怎么还想跟整个儒家对抗?你以为你姓张,就当自己是张欣楠了?”

    张麟轩并不知道囚徒口中的张欣楠是谁,也懒得知道。还想再问,囚徒再次打断,伴随着铁链相互碰撞的声音,囚徒摆了摆手,对少年道:“一壶酒,三个问题,可以了。”

    最后无论少年说什么,那囚徒也不再回答,张麟轩便只得转身上楼。见自家先生与李子都已休息后,少年轻轻合门离去,独自一人站在院中。

    当少年准备离去时,耳畔却响起了那囚徒的声音。既然你喜欢抬头望天,就去找那姓董的老家伙吧。问问他主仆身份够不够,问问他举头三尺,可有神明。他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于是便有了方才那去而复返的一次“闲谈”。能得到老人答应照看求凰,少年便不再过多奢求了。只是囚徒和老人的身份,更让少年疑惑。

    张麟轩越想越入神,以至于求凰换好衣服回来,少年都未曾察觉。求凰弯下腰,低头盯着少年的脸颊,柔声道:“我家公子想什么呢?”

    张麟轩回过神来,下意思地抬头,不禁鼻子磕在了女子的下颚处。女子捂着下巴,少年捂着鼻子。张麟轩言语间似乎有些可惜,“鼻梁在低点就好了。”

    求凰白了少年一眼,酸溜溜道:“送过来给我咬吗?”

    张麟轩原本嘴里含的糖块,一下子就被少年自己咽了下去,惹得少年连连咳嗽。张麟轩揉着自己的嗓子,神色装的尽量从容些,笑呵呵道:“这……这说的哪里话。”

    “装,接着装。”求凰笑容诚挚,眼神之中,“杀意”十足。

    少年揉着自己消瘦的脸颊,一脸委屈道:“我错了。”

    求凰轻轻哼了一声,埋怨道:“真是个不知道心疼男人的女子。还有,下次再受伤就是你活该。”

    张麟轩拉过求凰的手,左右摇晃着,“知道啦。”

    少年盯着女子好一会儿,忽然站起身,凑到女子耳边,嗓音极尽温柔,道:“好香,好美。”

    求凰没有与往常一样穿一身红色的衣裙,今日反倒换了一条淡雅的粉色衣裙,裙摆处绣着几瓣飘落的鲜艳桃花。

    求凰莞尔一笑,“女为悦己者容。”

    张麟轩拉着求凰的手,五指相扣,笑意十足。

    握着心爱姑娘的手,少年很得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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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暗潮湿的地下牢笼里,男人的呼吸声显得格外沉重,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会引起无数铁链间相互磕碰。披着一件黑裘的老王爷,缓缓走下楼梯。手中提着两壶酒,轻轻搁在男人脚边。男人用鼻子闻了闻,不屑道:“你就带着这么个破烂酒水来见我?”

    “醉泥坊的酒水,你这月不是喝过了吗?”老王爷轻声笑道。

    “张允执,你这脸皮是越老越厚了。喝剩的酒也亏你好意思拿出手。”男人扯了扯嘴角。

    老王爷不以为意,随口道:“有的喝就不错了。这里还有许多人喝不上酒呢。”

    “十八层地狱,十八只需要镇压的恶鬼,也亏你当年感想,谁料竟然还真的能让你做成此事。张允执,我很好奇当年你为何要放弃修行?”

    “那你又为何自困于此?”

    “罢了罢了,不问就是。”

    老王爷笑道:“其实你不必非要待在这里,去了镇北城一样可以借机压制你的心魔。”

    男人摇头道:“我与苏先生的赌约还在,未见分晓,我绝不会轻易离去。你不说其实我也大致可以猜到你在担心什么,不过你就放心好了,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我自会断开枷锁,重返镇北城。”

    “如此最好不过。”

    “张允执,其实有些事,你真的可以放手了。苏先生昔日已经为你留下了退路,大不了就远走中州,寻一个僻静住所,含饴弄孙,安度晚年不好吗?”

    老王爷摇摇头,没有说话。

    “就非要当仁不让,舍生取义?你有没有为你的家人想过?一个儿子死了,另一个又失踪,难不成你真想让其他几个也跟你一样,困死在这座城里?”

    “既然已经站在了这里,就没有退缩的道理。”

    男人言语低沉道:“张允执,千万别有让我替你收尸的那一天,要走也是老子先走。”

    “你这匹恶狼竟也知道关心人了?”老王爷神色如常,与男人打趣道。

    男人耷拉着脑袋,喃喃自语,“千万别有那么一天。”

    老王爷拍了拍故友的肩膀,笑道:“放心,不会的。”

    老王爷走后,男人望着那两壶酒怔怔出神,是昔日打仗时,一群大老爷们最爱喝的酒。

    男人捧起酒壶,揭了泥封,抬头张嘴,直接将酒水一股脑的灌下。

    酒水顺着男人的脸颊,滴落在地,滴答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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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街上足足逛了数个时辰的张麟轩可算是有些“苦不堪言”,陪女子逛街这种技术活,以后尽量少干。手提肩扛的基本动作不用说外,这原本富裕的口袋渐渐瘪下来的感觉确实不太好受。

    张麟轩跟在求凰身后,心情愉悦的女子走在前面,左看看右看看,好像打算什么都买点。求凰忽然在一处首饰摊子前停了下来,指了指放在桌上的一枚朱钗,然后与卖家开口道:“老板,这个多少银子?”随后女子又指了指身后的少年,开心笑道:“他付钱哟。”

    张麟轩一个劲地给店家使眼色,店家瞧着少年手里提着一大堆东西,胳膊又夹了许多布匹的可怜样子,好像对这个同道中人有些于心不忍,原本张开的五根手指,又缓缓将拇指缩了回去,瞧那少年一个劲的点头,老板这才道:“四两银子。”

    求凰娴熟地从少年腰间解下钱袋子,去了几个碎银子放在老板摊位的桌子上,然后拿起朱钗,继续向前走去。张麟轩悄悄对着老板道:“腰包瘪了,老哥您见谅啊。”

    老板点点头,朝着少年低声道:“我家夫人,早年也这样,都懂都懂。”

    张麟轩总算见到了一个同道中人,不似方才那几家店铺的老板,一听说是自己付钱,就使劲加价。也亏得还是求凰心疼自家公子,当那些店铺老板们加到一定银子时,求凰便极为果断道:“对不起,打扰了。”

    转身离去的样子,极为潇洒。

    老板好心提醒道:“你娘子都快走远了,就别跟我闲聊了,赶紧追去吧。”

    少年笑着说了声谢谢,然后一路小跑到求凰身边,笑嘻嘻地对女子道:“小凤凰,你累不累,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顺便吃点什么?”

    “好呀。”

    刚好不远处就是杜娘酒馆,张麟轩便选择在此处休息。今日的酒馆门外倒是少了一个摆摊算卦的道人。少年点了一些求凰爱吃的菜,寻一个僻静角落,安安静静地跟求凰一起吃饭。张麟轩寻了一个酒馆小厮,让他帮着把求凰购置的东西送回王府,并让他拿着自己王府公子的信物去领一些赏银。少年如今的口袋,说来惭愧,也就能付这顿饭钱了。

    酒足饭饱后,少年与求凰去了一处老旧破败的私塾。张麟轩站在私塾门外驻足良久,望着门扉上的尘土与蛛丝,少年有些神色落寞。求凰默默地拉住了少年的手,一起望着这座旧日光景不再的破旧私塾。

    少年的剑心,就遗失在此地。

    平平无奇的私塾,埋葬了少年练剑的初心。

    张麟轩忽然惨淡一笑,道:“曾几何时,我练剑便是为了护着她,但谁又能想到,最终要杀我的竟然会是她。剑客的快意,这辈子是学不来了。”

    习剑者最注纯粹二字,无论世间任何一名剑者,都始终不曾忘却初心。可少年的剑道初心,如今说来极为可笑,本是为了以剑护一人,怎知所护之人,却是取自己性命之人。本是护着她的剑,却不得不的对她而出。

    少年的剑,如此还有什么必要去练呢。

    她的刀最终还是刺进了少年的胸膛,而少年剑自此再没有提起过。荒原的以剑对敌,惊鸿楼的仗剑杀人,其实是假借他人之手。

    张麟轩年幼时最喜欢的就是配剑而行,而今已经许久不曾配剑。城中原本那个走路极为嚣张的少年,其实早就不见了。

    求凰握紧少年的手,眯着眼,柔声道:“公子,不妨去见她一次,有些话还是应该问清楚。”

    张麟轩摇摇头,苦笑道:“有些事哪怕再清楚不过,终究还是做不得。自荒原归来我想了很久,与其在剑道上苦求而不得,还不如就此放弃。”

    修道长生不必,封王拜将无需,世俗名利何苦逐,终不如,耕牛一头,草屋三两间。

    求凰问道:“那大公子的事呢?”

    张麟轩神色认真道:“只能走一条自己曾经最不屑走的路了。”

    “非要如此吗?”

    张麟轩沉重地点了点头,神色坚毅。

    修行法门中总会有一些世人口中的旁门左道,在漫长的修行当中,总会有人急不可耐,迫于求成。故而十方阁有一女子极为“善解人意”地自创了一门速成的修行法门,供世人研习。

    每逢月圆之夜,修行者便可借此阴盛阳衰之际,以符箓召唤游离在世间的孤魂野鬼,将其纳入自身气府,再以药石之功,将气府中的鬼物炼化成一种类似于金丹的东西。用此寅吃卯粮的手段去打破修行境界之间的壁垒,从而一举达到修行顶峰。听上去确实是一种好手段,但实际上却是女子的诛心之举。

    拔苗助长,乍一看,稻苗确实长高了。但稻苗的根却已经开始脱离了养育它的土壤,时间越长,它坏死的可能性便也越大。除此之外,这等随意招引亡灵之法更是有损人和,阴阳秩序必然会遭到破坏。久而久之,每逢月圆之夜,便有诸多鬼物在这世间横行无忌,更有甚至在修士将之纳入气府之际,竟然直接反客为主,借他人之身再生于世。而对于有些早已失去神志飘荡在荒郊野岭的鬼物,竟然凭借本能开始逃跑,不愿被修士所吸纳,若是一旦发觉自己已无路可走,往往会不惜一切代价,杀死更多普通之人,让其亦变成游离在世间的鬼物。

    阴阳秩序的紊乱,惹得一位黄杉老者,亲自走出那座大山,远赴中州文庙问罪儒家。老者竟不惜在文庙大打出手,最后离去时指着所有文庙的圣人雕像骂了句,一群废物,若是管不住,以后便全部都交给酆都吧。

    儒家文庙最后不得不派出四位学宫大祭酒一同赶赴十方阁,恳求那女子收回关于此道的修行之法,以免世间再有人修习。那个一向极为痛恨读书人的女子见也不见那儒家弟子,任由两人在十方阁门外站了半月有余,最后不知是何原由,终归是出门相见。不过那女子的衣着却着实有些不堪入目,全然不顾女子半分名声,但她似乎并不在意,只是轻飘飘几句言语便给人打发了。

    我本是成人之美的好事,奈何人心不足,贪婪的狠。此法本是传给那些修行困难之人,助其打破修行壁垒之法,但最后却人人都想走捷径,遭致报应,也是应得的,毕竟世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过错不在于我,而在于你儒家教化不利,管教世人不严,什么道德文章劝人向善,伪善而已。

    伪善二字算是间接的否定了一个人。

    于是一位许久不曾现身人间的老夫子,文庙居中的至圣先师,悄然而至,对着那女子笑了笑:“何苦为难我的弟子们。”

    女子最后气愤地拂袖离去,未曾回到十方阁,后来据说是去了天外。

    后来儒家门生便开始着力清缴在世间停留不去,肆意为恶的鬼物,最后更是联手西方佛国将那些对此怨念深重的鬼物从新送入轮回,再造阴阳秩序。至于那些修行此法,导致人间大乱的修士,儒家并未姑息,皆是严惩不贷。

    “可儒家当年规定过,不许世人再修行此法。”求凰担忧道。

    “无奈之举,实非我愿。”

    “公子,你……”求凰欲言又止,满脸担忧。

    女子并非是怕儒家责罚,而是这拔苗助长的手段,最后会让稻苗就此消亡。也就是说,少年若是一意孤行,虽然会获得短暂的高深修为,但时间一长,不说修为就此散去,少年恐怕此生便再无法走上修行之路了。

    “此间事了,便只做个普通人,什么修道长生,就都不去想了。”张麟轩望着女子的眼睛,认真道:“以后就做个富家翁,没事带你逛逛街,带着李子吃吃喝喝,日子也是不错,你觉得呢?”

    求凰掐了一下少年的胳膊,“想得美。”

    张麟轩揉着胳膊,十分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