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搜索繁体

第3章

    晨辉初起,长乐坊大剧院门前已是人头攒动,不论商铺或是摆摊的买卖人都起了大早,这里似乎是长安城最早苏醒的地方。长乐坊的繁华鼎沸,自然要归功于剧场的演出,每天从早到晚,久负盛名的五大班社轮番上演各自的拿手好戏,竟惹得长安城里里外外,以至甘肃、宁夏地界的戏迷,亦不远万里前来看戏。更有甚者,有些远途而来的骨灰级戏迷,干脆住店不离,天天蹲守大剧院,就为给自己喜欢的角儿捧个场面、喝个彩头。

按照以往惯例,昨晚夜戏散场后,应该预告今日演出的剧目和戏角,可是此时的长乐坊大剧院,显得与往日迥然不同,整个剧场门窗紧闭,里面没有一个走动的人影。

早晨九点刚过,忽见长安城五大秦腔剧社班主,各领自己一队人马,齐刷刷走进了剧场。旋即,长乐坊大剧院大门关闭,门外挂出一幡告示:今日停演一天,敬告各位见谅。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即刻传出一阵阵喧嚷声,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看来,今天的长乐坊大剧院,恐将有大事发生。

沐浴在晨光中的长乐坊大剧院魁伟峻拔、古朴典雅,明清风格的飞檐曲廊,暗红色的通顶圆柱,高大巍峨的歇山屋顶,古朴尊贵的嵌地金砖,处处雕梁画栋,点点流光溢彩。进三门上三楼便是剧院议事厅,偌大的议事厅里座无虚席、气氛肃穆,大厅东、西、南、北各占一处方位,分别是青衣社、正俗社、益民社、三易社,各社班主正坐前方,每人背后站立五名得意弟子,各班弟子双手背后、目视前方,像雕塑般一动不动。

目光投向议事厅正中央,一张古色古香的八仙桌赫然放置其间,案头摆着一具枣木梆子击节玉麒麟,八仙桌旁紧挨着一张紫黑小桌,上面笔墨纸砚码放齐整。环顾四周,皆是秦腔舞台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器乐、服饰和旌旗,直把个议事厅烘托得庄重而威严。议事厅最北边,矗立着一幕巨大的梨花木扇屏风,从高处窗棂投射进来的缕缕阳光,映照着画在屏风上的秦腔脸谱,一个个瑰丽多彩、形态各异的脸谱,像似站立在光怪陆离的舞台中央,闪耀着不同寻常的神色姿态。再往上是一幅巨型雕龙牌匾,上书“响遏行云”四个金色大字,两侧对联写道:上下古今,千秋事业方寸地;市朝沟壑,万里云山顷刻间。

身穿一袭青灰色抱襟马褂的陈凤良,今天越发显得精神矍铄、器宇轩昂,作为先前五社共推的名誉总社长,他带领众人拜祭了秦腔祖师爷魏长生的画像后,回身端坐于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腰直背挺的坐姿,行家一看就知道他是位老练家。坐在旁边小桌边的任欣荣,今天却穿了一身素白长衫,显得与周围的色彩格格不入。

陈凤良素知秦人喜欢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的说话与做事风格,他便不假思索地直言说道:“各位班社同仁,所谓唱不尽的戏曲人生,演不完的悲欢离合,我们今天坐在一起要议的这件事情上顺天命、下应人心,所以,有些话就不得不讲,有些事就不得不做。大家应该都知道,去年东北发生了什么,也都知道如今的长安城有几多混乱、又有几多难测。在座诸位都算是我们秦腔曲艺场面上的优秀艺人,既然是优秀人,就得办优秀事。为了“五社合一”这事啊,我们以往没少开会、没少干仗,既然先前大家共推我为长安秦腔界名誉总社长,那我就得为咱秦腔这门技艺负责,我就不能想做啥而不敢做啥!”

说到这里,陈凤良拉长嗓音,剧烈咳嗽了一声,而后梗着脖子抿口茶水接着说道:“放眼当下,长安城里云集着全国各地的戏曲班社,哗啦啦东西南北的富贵贫贱都来了。为啥都奔我们长安而来呢?因为我们这里还算太平,关外都打成一片啦!眼看着日本人就来了,我们该咋办?我们能守住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吗?所以“五社合一”这件大事,不能再拖了,也不能再为自己的那点蝇头小利,坏了我们秦腔人的大事。今天再次招呼大家聚到一起,就是想把秦腔总社尽快成立起来,往后大家劲往一起使,心往一块想,只要我们五社的力量捏成一只拳头,把分散的实力聚集起来,就能应对眼前的大风大浪。也只有这样做了,才是对我们秦腔曲艺最大的负责,才能对得起祖师爷对咱们的期望啊!”

陈凤良话音尚未落定,四周便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

“肃静!”只听得一声盖顶呐喊,大厅里瞬间安静下来。陈凤良犀利的眼神缓缓往左前方扫视了一眼,立即知道刚才这声嘶吼,正是自己的老对手杨元厚发出的,尽管心里已经做好从容应付的准备,但还是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发作。

只见杨元厚腾身而起,走到大厅中央,几乎是双目逼视着陈凤良说道:“陈班主先别急着发话,老杨想提醒的是,咱们还是得把先前提过的清查账册这事儿,再次说道说道。据我所知,这些年长乐坊剧院的账目一直不清不楚,相信大伙都想知道剧院每月进账有多少?出账又有多少?许多与我们互不相干的支出都去了哪里?钱,既然是大家辛辛苦苦在舞台上卖命赚来的,每个人就应该有知道钱都花在哪里的权利。另外,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看戏的人忽多忽少,大家的收入也开始有多有少,可是无论戏台下人多人少,戏台上的我们,却不能少唱一分半秒,所以就有人说了,原先班社与剧院的分成比例,是否也应该重新谈谈了?”杨元厚的话还没说完,全场立即响起一片哗然。

陈凤良神情厌恶地看了一眼杨元厚,脸色渐渐变得蜡黄,他把茶碗托起放在手心,嘴角挂出一丝微笑,竭力放缓声调淡定说道:“关于五大班社营收账目,先前我已多次说得明白,无论剧院还是班社,都是有账可查,只不过,陈年老账要翻清楚,非得有个能掐会算的先生去做这事儿。我让大家推荐查账先生,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也没有人再提此事。另外,需要特别说明一点,去年各社份子钱是少了些,那是因为长乐坊剧院年久失修,许多地方需要加固修缮,可是修缮费用,却颇为昂贵,若是让长乐坊剧院赵本斋老板一人独担实在吃力,于是,我代表五社捐助了三千大洋,目的也是为了尽快把剧院修整好,大家也好有个安全的演出场所。现在,若是有人非要拿这个说事,我情愿由锦绣班一家,独自捐出这三千大洋。”

“陈老班主,您别再说了,真真是要羞煞死我们了。当初给剧院捐钱,是征得五社班主同意后才做出的决定,这事怎能让您一人承担呢?”正俗社赵兴怀社长涨红脸站起身,语声哽咽着挡住陈凤良不要再说下去。

陈凤良望着赵兴怀长叹一息说道:“至于查账,我早有言在先。剧院有一本,谁若想查,就去找剧院老板赵本斋。另外还有一本账册,我早让冯其中给各社发了清单,大家既然看不出有何问题,却总要拿账目说事,这就没道理了。”陈凤良言罢,手指重重敲击了一下桌案上的枣木玉麒麟。一刹那,议事大厅里出奇地寂静,即便掉落一根针也能听得到声响。

最终,还是陈凤良隐忍着满腔怒火打破了安静:“今天,还是不要再提清查账目、剧院分成这些节外生枝的话题了。大家或许还不知道,杭州越剧社在钟楼旁修缮的阿房宫剧场,马上就要开张了,这明摆着就是和我们竞争来了。秦腔是咱们三秦大地长出来的独苗,不能眼瞅着别人的光景越来越好,咱们这边的火焰却越来越暗。”

陈凤良话音刚落,杨元厚又想鼓动嘴巴说话,他即刻用不容置辩的凌厉眼神,倒逼杨元厚不要再妄言妄语。杨元厚碰了一鼻子灰,只好识趣地退回自己的座位。

“今天我把任欣荣请来,就是要采取公正合理地不记名投票方式,和大家共同决定‘五社合一’这件大事。昨天,我已和沈金书会长谈好了,只要我们五家班社意见统一,然后在合并协议上签字画押,沈会长就会按照行业章程,正式确认长安秦腔总社成立。从此,我们长安城的秦腔班社就算是有了统一名号,当然了,大家可别小看了迈出的这一步,拥有秦腔总社名号以后,我们所有同行,再也不必像从前那样零敲碎打、各自为阵,往后剧社但凡遇到什么沟沟坎坎的事情,沈会长的行业工会,就能名正言顺出面,全力维护大家的权益,这样不仅能保护好秦腔曲艺的良性发展,也能保护到我们每个人的切身利益,从长远来看,这肯定是个大好事。”

言说至此,陈凤良原本冷峻严肃的脸色,逐渐坦然了许多,他长长舒了口气又说道:“如今的长安城里,不仅京剧班社合并了,还有越剧、豫剧、昆曲、黄梅戏,就连远道而来的山东梆子也都合并了。大家都是梨园戏,都为讨得一个好的发展,从这点来说,我们秦腔界已经落后了。”

说完这段话后,陈凤良瞟了一眼任欣荣。任欣荣随即站起身说道:“‘五社合一’只为一个目标,那就是聚集众人力量、共同繁荣秦腔。今天,由我代表长安戏曲行业工会主持无记名投票,投票结果将正式记录在案,并归档于行业工会。现在开始分发选票,各班社社长只需在选票上‘同意’或‘不同意’后面打钩即可。需要严格声明一点,这是一次不记名投票,请各位班主、社长将填好的选票装入锦囊后,再放回投票箱。无记名投票现在开始。”

大厅里开始人头攒动起来,陈凤良这才回过神儿,开始逐一打量今天来的各位社长。首先看见的是正俗社社长赵兴怀,他正低头细看着选票,赵社长生性敦厚、为人正派,平常虽少言寡语,却不失是个谦谦君子,所以他对正俗社这一票毫不担心。

回过头时,又看到益民社罗增荣社长,这个人向来见风使舵、左右摇摆,是个典型的中间派,所以这一票不好捉摸;三易社的胡淑曼是五大班社当中唯一的女社长,年龄虽然只有三十出头,品行才艺皆是俱佳。五年前,三易社老班主胡文德老先生突发疾病去世,三易社内部推选老班主女儿胡淑曼接替了社长位子。陈凤良既知胡姑娘为人处世高洁大气,亦知晓她和自己的女弟子寒梅是无所不谈的好闺蜜,因而三易社这一票,他也是放心的。

暗自思忖一番之后,陈凤良判定有了正俗社和三易社两票支持,再加上自己这一票,恰好促成三比二的投票局面,那就不愁今天的无记名投票通过不了。想到这里,他缓缓转过身子,暗示冯其中走近跟前,然后郑重其事地将锦绣班选票锦囊放其手心,示意他代表锦绣班投下这一票。

半小时过去了,五张选票锦囊全部落定投票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