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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迎着长安城初夏的丝丝燥热,肖玉仁独自来到城南五十里之外的妙积寺拜会净一住持。

妙积寺地处终南山下的观山坡高台之上,虽说这里茂林掩映、溪水潺潺,但密林深处的庙宇却栖身残垣断壁之中。由于时局多年动荡不安,寺庙庵舍皆已破败萧疏,平日里游人香客稀少、香火冷寂。偌大的妙积寺里,只有一位老态龙钟的僧人,无精打采地收拾着香炉,清风过岗的飒飒声中,偶尔夹杂着一两声从远处传来的犬吠,显得这里更为荒僻寥廓。

肖玉仁顺着山间小道拾级而上,双脚刚迈进寺门,便要向老僧问询。倏然间,从殿内走出一个精壮俊美的年轻和尚,只见他双手合十,笑吟吟迎上前来低声说道:“肖居士请随我来。”肖玉仁认识这位小和尚,他是净一住持身边的本宏师父。

肖玉仁跟随本宏师父走过一段林中长廊,径直来到寺庙后院的落烟亭,只见净一法师已经在此沏茶等候。一番寒暄过后,两人双双落座,本宏师父盛满两杯清茶后旋即退出。净一法师慈眉善目,一身略显陈旧的僧服,抵挡不住眉眼间流露出的聪慧与宽和,他感念这些年来肖居士不断对寺庙布施福德,又关切地问起肖玉仁女儿的近况。

满腹惆怅的肖玉仁说道:“想必法师您还记得,我上次来时,曾向您讨教过小女的事情。回城之后,我是好话歹话说尽,小女仍是油盐不进,依然我行我素,昨天还嚷嚷着要离家出走啊。”说话间,肖玉仁眼圈开始泛红,低眉垂首之间叹息不止,满怀的郁闷和无奈,显得整个人晦暗而颓丧。

安然在座的净一法师一边喝着香茶,一边看着他笑而不语。对于肖玉仁的痛苦与烦恼,净一法师从来都是知晓的。身为长安城名门商贾的肖玉仁,为了自己的女儿肖若妍,已经不止一次上得山门。

肖家父女的关系,从起初的油水不合,发展到如今的水火不容,净一法师比谁都看的明白。然而,他预感肖玉仁今天登临妙积寺,绝非仅仅只是为了女儿的事情。时下国势衰微、民不聊生,九一八事变虽已过去大半年,但日寇逐月渐进、蚕食国土,闹得举国上下人心惶惶;加之国府政事跌宕多变,商情凋敝,百业萎靡,致使众生食不果腹、学无静处、四野饿殍举目皆是。面对这幅生灵涂炭、国之将亡的衰败之相,肖玉仁既有生意上的难言之隐,更有精神上摆脱不掉的困惑与迷茫。

作为多年老友,肖玉仁脾性刚直、嫉恶如仇的性格,净一法师还是很了解的。看着眼前这位儒雅宽厚的商贾大才神色凄楚的样子,净一法师深深感觉到浮世虚华、局势维艰带给每个人的心魂不安。想到这里,他不由地轻声叹道:“世上一切事物,本来不曾有所谓‘空无’,也无所谓‘实有’,更不存在什么是非垢净。就说令爱叛逆吧,只不过是人的妄自执着罢了,可你非要按照自己的意思,做出若干种安排,起若干种知见,又生若干种爱畏喜恨之心,痛苦与煎熬自然会在你心里宿居不离。”

净一法师抿了一口香茶,又继续说道:“人世间本就没有种种分别,分别知见只不过是从各种妄为中丛生出来的贪念心痴,因此何必执拗于外相而不见心慧呢?佛家从来讲究‘因果’二字,喜怒哀愁都是嗔念之孽,宜乎消解,且不可厚积。所谓‘人无百岁寿、常怀千岁忧’,劝你早早打开心结,明白儿女自有儿女福的道理,只有做到心无他物、静若凡尘,心灵才会真正得以解脱。”

听得净一法师玄妙入神的开解,肖玉仁胸中块垒释怀许多,随之怅然说道:“法师有所不知啊,若妍已经辍学在家,昨晚又是一场吵闹,我失手打了她,现在执拗着要离家出走,去跟锦绣班学唱秦腔戏。我知道您和锦绣班陈凤良班主关系也熟,不瞒您说,我对陈班主个人没有任何成见,可他若要收了我女儿为弟子,就算和我翻脸了。我只有这么一棵独苗,肖家生意不能后继无人啊!再说了,如今的长安城,自从被国府确定为陪都开始筹建以来,五湖四海、三教九流的人全都蜂拥而至,暂且不说其他,就各省涌来的戏班剧社,都快把城里的大小剧场塞满了。”

肖玉仁说到激动处,手中茶水洒落了一地。

“原先,长安城就已经有大大小小十多个戏曲班社,现在倒好了,什么京剧豫剧黄梅戏、粤剧沪剧滑稽戏、山东梆子、苏州评弹等等,大江南北无论什么样的剧种、什么样的人全都来了。若妍她放着正经学不上,正经生意不做,也不愿随在我身边,整天尽想着和这帮戏子混在一起,全不知这些人都是些什么来头。也不是我低看戏子,他们中多半都是些市井无赖、文盲盗匪,美名其曰投身梨园,但正经人、正经戏却没几个。如今这个世道越来越让人看不懂,女儿的前途让我发愁,肖家的生意让我担忧,每天睁开眼后百般思虑,依然是心乱如麻,我已有好些日子夜不能寐啊!”

肖玉仁无限伤感地倾诉着心中烦忧。不远处,一阵阵疾风穿过落烟亭四周树林时,发出了呜呜的声音,仿佛肖玉仁此刻波动不安、痛苦万状的心声,在极力渴望安静却又烦乱不堪中交织翻滚着。

看到这位多年布施妙积寺,却从不愿谈及恩德的化外之人,深深陷入苦恼的深渊而不可自拔,净一法师心里也不是滋味。虽是出家之人,却能感同身受,他深知肖玉仁的为人做事一如他的名字,是个把“仁义道德”看得比金银珠玉还重要的人,所以净一法师敬重他,亦把他视为自己在红尘俗世里最要好的朋友。

“出家人不打诳语,世道鼎沸也不是一日二日了。佛说人活一生,寿有限,事也有限;哭有限,笑也有限。有限,才能使人有底。世相虽然纷乱,切莫乱了人心,一切行无常,一切法无我。安身立命处,持身不可太皎洁,与人不可太分明;学得包容一切善恶贤愚,施主便是大彻大悟的人了。”说罢,法师起身站在肖玉仁身旁,远望落烟亭外的万千气象感慨沉吟。

“终日看山不厌山,买山终待老山间;山花落尽山常在,山水空流山自闲。老衲和你平日里是无所不谈的朋友,索性直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远忧’,当你对女儿的期望化为泡影时,应该反问自己,怨天尤人有用吗?放下父亲的自尊,方能有所超脱,遇事过于执着,往往给人束缚,使人不得自在。依我看来,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尽了父亲的本分,就可以心安理得了。世相纷乱,任谁也别想独善其身,只要所做所为对得起仁义良善,心便足矣。虽然妙积寺深处幽山静谷不闻世情,料也难躲过这俗尘纷扰,待到尘埃落定时,恐怕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啊。”

正当两人聊性正酣时,忽闻殿内诵经声、木鱼声起起落落。

肖玉仁的神思依然沉浸在法师刚刚说过的话里,本宏师父却已悄然来到净一法师身旁轻声说道:“时辰已到午时,师父约的曹居士到了。”肖玉仁恍然意识到自己失礼了,赶忙与净一法师拱手作别,另约下次再行请教。

随后,本宏师父送肖玉仁到山门,又从僧袍内拿出一张字幅,说是师父送给肖居士的。肖玉仁缓缓展开看到四句诗文: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他会心一笑,心里明白这是净一法师特意写给他的。

肖玉仁疾步下得山来,回身再望时,妙积寺已在观山坡的层林遮蔽中。贴身侍从王福看到神情凝重的老爷一言不发,只顾着端坐车里闭目养神,他大气也不敢喘一声,迅疾开车向城内驶去。

话说西京陪都筹备委员会成立以后,国民政府陆续投资兴建一大批工程项目,西京城稍有实力的企业家,人人渴望从中分得一杯甜羹。作为西京工商会长的肖玉仁,随即组织了商会上百位有名望、有实力的“大佬”开会,商讨怎样抓住这次陪都建设的大好机遇。没想到会议刚开到中途,西京筹备委员会主任李震不请自来,他在会上激励所有实业家都来参与这次有历史意义的西京城重建工作,并再三强调南京国府把西京设为陪都的重大战略意义,以此号召工商界所有有识之士积极参建。

会议开得隆重而热烈。众人品茶叙谈之际,李震主任刻意坐到肖玉仁身边,言辞恳切地嘘寒问暖,并殷切希望他在西京筹建中给工商界带个好头,肖玉仁欣然应允。

肖玉仁在长安城工商界里的大名,李震早有耳闻,他深知西京筹建工作,必得肖玉仁这般有实力、有名望的商业领袖参与其中,方能有一个良好开局。

李震从南京国府一名籍籍无名的公务人员,爬升至西京筹备委员会主任这个高位,其间所付出的心力、财力,以及遭遇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可谓不计其数。一场宦海沉浮,让他深刻参透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丛林法则,也领悟了“自古官商一家亲”的复杂人性,如今他位高权重,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捞回钱财的机会。

李震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何不妥。这些年,明里暗里看到国府内诸多比自己官阶更高的官员,平日里个个道貌岸然、人模狗样,暗地里却像吸血鬼般大发横财。所谓“千里做官,为了吃穿”,李震认为自己与这些国府官员信奉的人生信条别无二致。

长安城的生意场上,最属肖家产业做得庞大,光是肖家的长泰印染厂和华丰面粉厂,几乎垄断了全城的布匹印染和民生供应。特别是肖玉仁还自办了一份《西京工商时报》,这份报纸是工商界人士风闻言事的主阵地,对地方政府经济政策导向有着不可小觑的影响力。还有肖家在秦岭深山里建成的利秦火柴厂,不仅供应了西京城整体需求,甚至甘宁临省的民生供需也得依赖于它,其中利润之丰厚不可想象。

因此,李震认定,自己要想在西京城立足站稳,绝不能缺少和肖玉仁这样的财神爷打交道。同时也是为了显现自己的勤政与亲民,李震主动提出愿携夫人去肖玉仁府上一叙。

肖玉仁府邸坐落在长安城南门内的湘子庙街,这里是肖家四代人的私人宅邸。

精心摆好家宴,夜请李震主任与夫人的这天晚上,长安城风清月朗、寂静安宁。既是家宴,夫人孙静怡和女儿肖若妍自然作陪。席间,肖若妍像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不停盘旋于李震夫妇身边,时而举杯敬酒、恭维奉承、时而说些西京城里的新鲜趣事儿,那些幽默诙谐、闻所未闻的俏皮话,惹得李夫人捧腹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