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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场中的野兽 八

    熊样回归了山林。

何财娘俩和乡亲们欢聚了,好多吃过他馈赠的山珍兽肉的村民们,都自发的进山帮他搬家,新家布置好了,乡亲们也不得不佩服这勤劳倔强的娘俩,愣是把闲置了四五年的土房子,收拾得焕然一新。

我心里惦记着熊样,时刻想到它顽皮搞怪的模样,内心总觉得不落忍。它现在到底怎么样呢?在哪儿睡觉?能吃饱饭吗?它从小和人类在一起生活,对一切事物都没有防范心理,会不会遇到危险呢?我悬着的心,真是七上八下的,焦躁不安。我愤愤不平,替熊样爆发了一种对何财的不满心理。你有了归属感,让我一个未成年的小家伙,怎么在这原始森林里活下去?我有点六神无主了,想这个熊崽子想得我肝肠寸断,不亲眼看看它是死是活,我怎能安心哪?看到何财搬家后喜气洋洋的模样,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我决定自己进山去找找熊样,哪怕远远地看它一眼也行啊!我扛着大斧子,腰上别着镰刀,肩上搭着一捆麻绳,挎包里带上水和干粮,就偷偷的向山里进发了。

山路崎岖,到处春意盎然,背坡阴沟里的冰雪还没有消融,经过何财家的地窨子,仔细地查看了一遍,没有熊样来过的痕迹。过了储木场,就没有山路了,攀爬在陡峭的山崖上,想在高处瞭望得更远一些,我大声地呼喊着熊样,喊声在群山中回荡,茫茫林海在视觉扫描中无穷尽的延伸。翻过了几座山,找到了放归熊样的红松林,我用大斧头敲击着树干,用嘶哑的嗓音喊着熊样。但是一无所获,只有山鸡撕裂叫声的回应,我也害怕大动物,真要是再遇见狼熊虎豹,我的小命就葬送了。是不是人类逐次的递进,蚕食了大型动物的生存领地?我明显地感觉到了生息的渐落,惊恐警觉中的动物,濒临死亡前的心动过速,加上野生食物链的断裂,野外生存的动物,必定变成人类的养殖物种。我根本找不到熊样的一点信息,因为大声呼唤,我的嗓子干渴,声带因为嘶哑而疼痛,我喝了一些水,吃了一点点干粮,留了一些干粮给不知温饱的熊样。后来我渐渐的领悟了,熊样的耳朵小,听觉很差,距离稍远,它根本听不到我的声音。熊的视力也一般,视觉范围比人小多了。我又在这方圆几里地找了几个来回,根本没有我熟悉熊样的爪印,树上也没有它熊爪子挠过的痕迹。大山里死气沉沉,静得有点让我毛骨悚然,如果将心比心的话,熊样天天生活在嘈杂的人群里,打打闹闹的生活习惯了,让它突然返回到寂静的山林,孤独的心多么可怕呀!即使我见到了它,如果它坚决跟我回家的话,我能养活起它吗?真是两难的选择呀!

我仔细地在山里寻找了三天,连熊样的尸首和皮毛都没有找到,甚至连我熟悉它的粪便和它的尿味儿都没有看见和闻到。我疲惫地回到家,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关键是我思念它的情感在作祟,我绝对不相信这么顽皮活泼的它会失踪。我很累,但是就是睡不着觉,因为时刻惦念着它而失眠了。

突然!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木板门有被熊爪子挠的声音,但这是短暂的。呼地!窗玻璃又被挠响。直觉告诉我这是熊样回来了,我急忙拽开灯绳,跳下炕,光着脚就跑出去了,在院里我第一眼看见熊样时,眼泪都流出来了,我把它快速抱起,紧紧地搂在怀里,它用舌尖舔,我的脸,我躲避着它狂热的温存,也许是我的眼泪里有咸味,它发狂的追着我的脸在舔食。熊样心里明白,它舌头里有倒刺,会舔伤人类的皮肤,它只用舌尖亲热我的脸,怕伤害到我。我明显的感觉它瘦多了,皮肉松弛,背上好像还有黏稠的血迹,我顾不上它对我久别的亲热,赶紧把它抱进屋里,一屋子人都被它惊醒,甲级睡眠光腚的也都围了上来,女同学都披着衣服跑了过来,一看到光溜溜白花花的线条,赶紧又退了回去,大喊着:那么损呢,赶紧穿上衣服啊!我们也想熊样啊!

熊样一定是遇到了天大的险情,它肯定知道我这两天在到处找它,那它为什么不愿意见我呢?它又不会说人话,我没办法跟它交流。看到它身上流血的伤口,看着它虚弱的身体,现在关键的是给它吃东西,找医生给它止血上药。我们厨房的锅灶里什么也没有了,就看看姊妹弟兄们有没有私房货了?大家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找出来了,也就是几块糖和一点点黑饼干,熊样贪婪地嚼着,脸上露出甜美的模样,吃完了再用鼻子到处闻,大家都摊开手,真的没有了。看到熊样累得浑身哆嗦,因失血过多趴在了炕上,我在手足无措中想起了从省城下来的外科权威刘一刀,就抱起熊样冲进了夜色中。熊样在我怀中挣扎着,拼死不从,使劲挣脱后,又跑回了屋子里,并快速地爬上了房梁。我在底下叫它,它说什么也不下来,看样它是从心里害怕我再把它送回深山老林,我是连哄带劝连喊带骂,它就是搂着立柱坐在房梁上不下来。我实在没办法啦,打着手电筒去找刘大夫,刘大夫是个夜猫子,睡得很晚。他听我说找他去给熊看病,生气的说,我又不是兽医,人的病我都不看了,我哪有心思管那闲事。知识分子大专家犯起倔来,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我急得直哭,说,刘叔,刘大夫,我们家那个熊样是个孤儿,没有母亲,没有家,孤苦伶仃的,实在是太可怜了。我们都是一个村的,你也知道它的境况,它那么小,真的经不起折腾了,出血再多就会死的,你救救它吧,我求你了!刘大夫的老婆和孩子们也在一旁帮我劝他,刘大夫经不起家人的说情,不情愿地背着药箱子跟我来到了青年点。我登高把疲惫不堪的熊样抱了下来,众人抓住它的四肢,按住它的头。刘大夫仔细地查看了它背部的伤口,一边给它消毒一边说,这是粗大的利爪给它抓的,你看它的熊皮很厚,即使是小熊的熊皮,一般的动物也撕不开,看伤口的形状,很可能是它同类干的。我接过话题说,石大爷跟我讲过,熊瞎子的领地意识很强,我把熊样放回的地域,很可能是它熊爸的领地,没有母子的亲情,任何动物的入侵,熊瞎子都会决斗。刘大夫根本不管瑟瑟发抖的熊样,他一边处理伤口,一边给它上消炎药,一边说,这点儿伤算是它老爸手下留情,让它长点记性,以后别来侵犯我的地盘。你们几个抓牢一点,我给这个小家伙打点麻药,把它的伤口给缝合上,接着又说,我也听老乡说过,熊能舔到的四肢和肚皮,蚊虫叮咬,扎的荆棘刺,划破的伤口,舔一舔就好了,因为它的唾液里有消炎的成分,可是它的背部想咬都咬不到,只好半夜三更地来求助它世上唯一的亲人和尚了。我们大家都惊呆了!这个熊崽子不到万不得已它是不求人哪。不给人类添麻烦的动物,人类为什么老找动物的麻烦呢?

几天以后,熊样恢复了正常,我怕它背上的伤口撕裂,就在家陪着它,但是我们已经没有吃的喂它了,它的何去何从,是走是留?让我真的无法抉择。我趴在炕上,面对着趴在我旁边的熊样说,儿子啊,我跟你商量件事,你石爷爷家里有好吃的,我也和你一样饿得骨瘦如柴了,咱俩到他家去混顿饭吃,再让石爷爷给咱们出个主意,你是回到你的原始森林里,还是跟我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当然儿子都愿意跟父亲同生共死,可你我都还年轻,前途无量,前程似锦,但是也不能天天躺在炕上坐吃等死呀,你说是不是?走!咱俩上石爷爷家去吧。熊样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只要不送它回深山老林,还能吃上一顿饱饭,也就默许了。

一路上熊样没有闹,只是两只前爪搭在我的肩上,让我背着走,刚进院,房门开了,看见石大娘端着一盆猪食出来,熊样就从我的背上溜下地,撒欢地向石大娘跑去,它轻轻地挠着石大娘的裤子,石大娘看到自己亲手养活大的熊崽,乐得合不拢嘴,就把猪食盆放到了地上,想抱熊样,岂不知熊样是奔她手里的猪食来的,也不管不顾,低头就吃,轰隆隆,一会就把一盆猪食都吃掉了。看样,这是这些天来它头一次吃饱饭。石大爷也从屋里出来了,我们三人无声地蹲在一旁看着熊样吃食,心疼得一个劲的叹息。石大爷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何财这小子卖兽皮的收入,就够他们家活一辈子了,真他妈作孽呀。

进屋后,我把近几天怎么去老林子里找熊样,受伤的熊样半夜三更跑回来找我求救,都跟石大爷说了,也流露出我内心的纠结。石大爷听出了我来找他的缘由,就直截了当的对我说,何财为了自己站稳脚跟,却让熊样失去了家园,失去母亲的孤儿,在大森林里根本就不可能生存,从小没有母熊的呵护,没有母亲教它的生存技能,它能活下去吗?再说了,熊样的饭量越来越大,是我们人能养活得了的吗?我上回就跟你们说过,人类是破坏生态的罪魁祸首,打碎一个世界太容易了,要想恢复那是难上加难,几十年上百年也恢复不了啊!

我望着熊样吃饱饭后平和的喘息,凝视着我和善的目光,似乎在询问我是否重新接纳它,绝不把它送回深山老林,我的心软了。我的早饭都给熊样了,到现在早饭我还没吃呢,心再软也得活下去呀,这两难的境地如何化解?我到了外屋地,拉开碗架柜,吃了一块剩饼子和咸菜,灌了一肚子凉水,就听屋里石大爷对石大娘说,老伴儿啊,赶紧贴一锅饼子。石大娘不知所云,莫名其妙的问,早晨刚吃完饭,离中午饭还早着呢。石大爷声音放大了一倍,说,让你贴大饼子你就贴,哪那么些废话!我还以为我刚才吃剩饼子,石大爷以为我没吃饱呢,我就赶忙解释说,石大爷,我吃饱了,你老别费心了。石大爷从屋里走出来,把我拉到了院子里,在我耳边小声地嘀咕着,可能是怕屋里的熊样听见似的,我边听边点头,说,行!石大爷我听你的!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春天真的来了,山上的毛桃树开花了,但是没有野杏树开花开得那么浪漫,最好看的还是要数崖上开满的紫杜鹃,一片一片,一簇一簇,开得狂野,开得张扬。

我和石大爷牵着用铁链子拴着的熊样,沿着山下的河套,向冻顶山的沟门走去。我们没有过河,是怕享受春天气息的熊样起疑心,熊样左顾右盼,看着我们两个人的脸色,我们平静如水的心里告诉它,根本没有打算把它送回山林的意思,熊样也和我们俩静静地坐在了河岸边,它不知在等待着什么,但它心里一定知道,这些都是为它精心安排的。熊样不时的伸过鼻子来,闻我挎包里还发热的饼子味,高兴得打着响鼻,甩着头,张开嘴哈哈的喘气。这是它得意忘形的表现,我抚摸着它的头,让它驯服安静下来。我们是在等家具公司进山拉柞木的卡车,队长和会计也在沟里,石大爷听见卡车的轰鸣声,知道他们装完木头快出来了,就站起身来,领着我和熊样向河沿边用鹅卵石碾平的河滩地走去。石大爷跟江涛队长给我请了假,他们把我和熊样送上了装满原木的卡车,挥手告别了。

卡车在乡间土路上跑得是尘土飞扬,我和熊样都是灰头土脸。车上了国防公路,在山沟曲曲弯弯的柏油马路上行驶,山高水长,鸟语花香,溪水潺潺,真的是世外桃源,熊样眨巴着小眼睛看风景,惬意的似乎陶醉在了温柔之乡。这里是八山一水一分田,司机师傅经常到我们村里来拉木材,知道上了柏油路就应该让我们休息一下,打扫一下身上的灰土,他把卡车停在溪水旁,接我和熊样下车,我下车后熊样不肯下来,它以为我们俩要把它放生在这一片森林里,大卡车跑得这么快,自己想追也追不上啊。我就耐心地做熊样的工作,就是下车洗洗脸,喝点水,把身上的尘土打扫一下,然后再坐车走。熊样似乎也听明白了,再者说,车在坎坷不平的路上颠来倒去,东倒西歪,左右摇晃,胆汁都快吐出来了,能让双脚踏上这坚实的土地,心里也有个着落呀。熊样乖乖的自己爬下了车,我不顾山水有点凉,洗得头净脸光,摘下书包,把衣服裤子抖了个干干净净,又帮熊样仔仔细细地擦净了身子,我穿上裤子衣服就要上车。还是熊样有心计,我拽着它脖子上的铁链子,它不走,使劲的摆头往回拽,我以为它要回到自己的山林去,就把手上的铁链子松了一松跟它回去了。这个熊崽子!我看到它奔小溪旁我的书包去了,我大声地笑了起来,笑后心里又有了酸酸的苦涩,是它饿怕了,提醒我带的苞米面饼子的书包落啦,还是它知道了这是我们俩的诀别,我的心不在焉,丢三落四,让它识破了我为它梳妆打扮的送行?我们俩默默地爬上了卡车,在和煦的春风中吃着饼子,紧紧的依偎在一起,跟着卡车的颠簸,述说着我依依不舍的心情。

足足跑了五个多小时,卡车师傅真的很帮忙,把车直接开进了望城公园里的山坡上,这里是园林处的办公楼,紧挨着熊舍。我牵的像狗一样大的熊样下车之后,城市里的游客哪见过这么小的熊仔,并且是山里凶猛的野兽啊,都好奇地围拢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呜呜泱泱,挤挤擦擦,问东问西。我实在无助时,园林处里走出来两位工作人员,我说明了来由,他们两个人把我领进了办公室。园林处长是一位中年男子,看上去很精明,很能讲,他仔细的询问了熊样的收养过程,问我熊样都学会了什么表演技能,我和盘托出,他记录在案,并且叫来了熊的饲养员,简单的办理了一下交接手续,给我开了一张条,到财务处领了五十元的现金,都没有讨价还价,熊样的命运就这样被交易了。

养熊的饲养员是位女同志,她把我和熊样领进了用螺纹钢焊得结结实实的熊笼子后的小房子里,我看见两个熊笼子圈里各装着一个体型硕大的棕熊。这里根本就没有熊样的活动场地和生活空间,难道就这样和这位女饲养员一起生活吗?别管那些了,既然我无能为力养活熊样,那就像托孤一样,是好是坏,听天由命吧!我把手中拴着熊样的铁链子交给女饲养员,说了好些好话,恋恋不舍地眼含热泪的离别了我的爱子熊样。

天天新闻广播,报纸报道,说望城公园来了一位新主人,是一只可爱的小狗熊叫熊样,身怀绝技,可爱动人。公园里游客如织,门票销售额暴增。过了几天我到望城公园来看它,发现右边那个熊笼子里的大棕熊不见了,熊样在里边兴奋地跑来跑去捡东西吃,游客给它投饼干、苹果、面包、糖块,熊样是连作揖,翻前滚翻,再转圈,忙得不亦乐乎,兴奋得摇头晃脑,嘴里哈哈的喘息着。看我来了,只是把爪子伸出笼子外向我招招手,又忙着吃东西,这两天还学会了用嘴直接在空中接东西吃,为了吃,把我都忘了。

我到后屋找到了女饲养员,问她,原来笼子里的那只大棕熊呢?她伤心地说,可爱调皮会表演的熊样来了,那只天天睡觉,坐吃等死的老家伙就没用了,它被卖给了熊贩子,运到北边活熊取胆去了。我震惊的哑口无言!难道熊样的下场也是这样吗?

我远远地站在铁笼外边,呆滞地看着笼内欢蹦乱跳的熊样,内心极其伤感,这是它最佳的生存方式吗?这是它温馨的家吗?

人类在索取食物时的贪婪与自私,比任何动物都凶猛而残忍!熊样是我的邻居,和人类一样,是这块土地的主人。这里高山耸立,林海雪原,大雪飘飘,银装素裹。本应是动物的乐园,却成了它们的墓地,银色的猎场,空空荡荡,没有了生命的踪迹!到底谁是这个猎场中最凶猛的野兽呢?

若人的灵魂没有了韵致,而被愚昧和残暴所占有,世界将无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