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吧，吉蠡安，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孟霄欢出去后，张俞宁搬了张凳子坐在吉蠡安对面。他漫不经心地将身体前倾，两条胳膊撑在腿上，双手十指交扣，握成空心拳头，两个拇指偶尔还相互点击两下。

“好，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但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没问题，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夏寅秋，但也不是。”

“什么意思？”

“我跟他是异体孪生，你能理解的。”

“不，不会吧。”吉蠡安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那你又是做什么的？”

“我是个以办事不择手段著称的私家侦探，受某家机构之托调查这件事。你大概能够想象得到，要按正常程序办，像巨石这样的大鳄，可没那么好查。”

“商业调查局？”

“我可没说是哪家机构。你最好也别问。你很懂得这里面的原因——知道得多的人，往往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没错，这道理放哪儿都一样。”

“难怪……”

吉蠡安嘴里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但张俞宁没听清。

“怎么样，想起该说些什么了？”

“在想，我在想，”吉蠡安连连点头，“老实说，吉某只是个小角色，真不知道他们那些内幕，但也确非一无所知，谁让我负责给他们擦屁股的差事呢。这些年我也是战战兢兢，明知有些事做得不对，可不得不做。但我也不傻，夏先生……不，对不起，您该如何称呼？”

“我姓张，朋友们喜欢管我叫狐狸。”

“原来是狐狸张先生。”吉蠡安叹了口气，“其实我明白，他们今天能除掉邵安平，说不定李浒也已……唉，早晚会轮到我。这道理难道我不懂吗？到了事情兜不住的时候，总得有人出来承担责任。就跟从前一样，只要知情人不在了，事情就会不了了之。”

“来，”张俞宁抓住话里的契机，“就说说从前那件事。”

“那件事夏先生，噢，不，张先生应该有所了解，虽然当年被定为意外事故，可总还是有人不那么好骗，因为误食清洁剂致死的说法并不可信。那时，为了推进个人识别系统，政府跟巨石合作十分紧密，用咱们的话说，双方刚进入蜜月期，所以对暨安化工的最终处理，不过是责令改良清洁剂配方，保证后续产品的安全性。当然了，巨石也很配合，拿出一大笔钱投资生物原料研发，旨在革新清洁剂配方的香山生物研究所由此诞生。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政企双方在一唱一和，联手掩盖事实真相，您说是不是。”

张俞宁知道，吉蠡安说的是那桩名噪一时的暨安化工清洁剂致死人命案。那桩案子最后判定死者误吞清洁剂过量，属于意外死亡，早已盖棺定论。“说点你掌握的料，吉蠡安，台面上的内容谁都知道。”他用轻飘飘的语气说。

“您知道，暨安化工也是巨石下属企业，百合百花的清洁用品都由这家机构提供，我在那边多少有些朋友。我听说，真正的原因是那位死者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死者是暨安化工职员？”

“是啊。是他们的仓管员。”

“他看见了什么？”

“那人到底看见了什么，我可就真不知道了，但肯定是不该看见的。”

“比如像什么？”

“就好像巨石私设的数据存储库。”

“好吧，说说看，数据库对巨石有什么意义。”

“据说那位夏先生……对了，如果您是张先生，那夏寅秋又去哪儿了呢？”

“刚才就跟你说了，我就是他，他就是我。这就是说，你们眼里的夏寅秋，有时候是他，有时候是我。这跟你们让邵安平，李浒他们去干那些事一样，我们同样也利用了这种身份上的灵活性，以方便开展调查。”

“原来是这样。”吉蠡安低头想了会儿才接着说，“我就说，这种事早晚会暴露，可他们偏偏不信，非要利用这种身份信息上的便利去干那些事。”

“没错，你们能利用的漏洞，别人也会利用。好吧，如果不想说数据库的事，就说说你最熟悉的，如何利用异体孪生人的身份窃取客户个人资料和特殊信息。”张俞宁抓住吉蠡安每句话里的契机，顺着话头一步步咬紧敏感问题让他说。

“唉，这其实是一回事。”吉蠡安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巨石要弄个那么大的数据库，通过我们所取得的个人资料，根本不需要那么大地方来存储。”

“你去过那地方？”

“没去过。我看过照片，薛锷发给我，说是从您，不，是从夏先生相机里找到的。他还让我放心，说凭那些照片根本动不了巨石分毫。”

“那你认为呢？”

“我知道，就算巨石能量通天，私设数据库也是严重违法行为。可薛锷却毫不在意，这让我感觉很不可思议。老实说，我至今也不明白，他为何认为那没什么。”

“知不知道他们搜集那些信息做什么用？”

“显而易见，那是财富。只要是私密的东西，都能变成财富。”

“巨石看得上那样的致富之道吗？”

“张先生，别忘了还有权力。拥有个人私密信息，尤其是关键人物的个人秘密，就等于控制了那个人。巨石的终端服务机构遍及全国，想要谁的个人信息，都能通过这些渗入每个家庭的触角去获取。当然了，每个地区可能获取信息的方法不同，但结果都是一样。巨石掌握着这个国家绝大多数人的个人隐私，在这方面，联邦情报局恐怕都自愧不如。”

“能举个例吗，你们经常都拿些什么信息回来。”

“什么都有。最敏感的譬如指纹，毛发，尿液，甚至血液样本。”

“可能平常吃什么药，爱穿什么牌子衣服这些就更不在话下了吧。”

“那是自然。我说了，什么都有。”

“像邵安平这样的人并不多，可以说凤毛麟角，做这些只靠他们恐怕不行吧？”

“当然了。常规信息收集已融入工作程序之中，每一名百合百花家政服务员，都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从事着这项工作。他们带回的毛巾，牙刷头，甚至鞋垫，都以专用清洁袋分门别类装好，标记有用户住所、姓名、性别及家政清洁时间，可谓无微不至。这么做，就是为了便于分拣其中的有用信息。如此周到细致的服务，事实上一直为广大消费者所盛赞。”

“真是讽刺。所以邵安平和李浒只是在特殊情况下才‘上门服务’，对吗？”

“他们难道没告诉过你这些？”

“我只是必须确认你没有撒谎。”

“他们也总是这样。”

“谁？”

“薛锷和他的社工科。薛锷会定期检查粤州各巨石下属机构的安全隐患，跟重要岗位负责人面谈，问各种问题。提问方式就跟您一样。您应该知道巨石的安全管理格外严苛吧？”

“等等，你说提问方式跟我一样？”

“对，反复问。明明知道答案的事，也非要让你再说一遍。这到底有何意义？”

“也许这样才能令问话的人安心。”

“您安心了吗？”

“少扯了，接着讲，”张俞宁瞄他两眼，“邵安平他们的工作跟其他人有何不同？”

“您都猜到了。他们是特殊人才，只在特殊情况下派上用场。”

“什么是特殊情况？”

“最好别有正常登门记录的情况，就好比去夏寅秋家找东西。”

“好，再跟我说说社工科的情况。”

吉蠡安低头想了想，然后跟张俞宁解释了巨石社工科的组织结构。他说社工科名义上是巨石内部纠纷调解部门，但其实它的手已伸到那个庞大商业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包括所有下属机构和控股企业，都有其耳目。跟安保部职责不同，社工科是个影子机构，它的安全防范对象隐藏于暗处，主要使命是负责化解各类包藏祸心的“阴谋”，而不是日常安保。用薛锷经常挂在口头的话说，要随时察觉和防范任何“居心叵测”的人，阻止其对会社构成威胁。

“当然，需要运行如此严密的防控措施，必然有着不便为人所知的原因。”

“说说看，说说那个不便为人所知的原因。”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你说巨石的安全管理跟别的机构完全不同？”

“那是当然，非常大的区别。”吉蠡安摇了摇头，“没有哪家商业机构需要像他们那样拥有两套安全机制，一个由安全部负责，另一个就是薛锷所负责的部门。他那个部门甚至连巨石分社社长都管不了。我们私下都说，那是个秘密警察部门，或军事稽查部门。”

“他那个部门具体负责做些什么？”

“不清楚，听说是没有明确限制他们的管辖范围，但主要跟安全有关。因为我所负责的部门职责特殊，所以常跟他打交道，但我至今也不知道他究竟听命于谁。他从未在我面前提到过巨石粤州最高负责人的名字，就像对方根本不在他眼里似的。”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