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搜索繁体

十八 故乡的云

    吴国安到小芹家,不到十分钟,他就后悔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当时要轻率地答应跟她来。

    其实,小芹家没有谁对他不好,小芹是非常孝顺的,女婿对他很恭敬很尊敬,外孙小强对公公更是十分依恋,沾在他身上就不下来。但他还是后悔答应小芹跟她到了好家。

    新城客店也就是县政府招待所已经彻底毁了,要重建是遥遥无期,客店的所有权虽然已经早就不属于他,他不过是里面一个基层的员工,领一份微薄的工资,但在他内心深处,他依然把客店当成自己的家,当成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所以不管上级安排他做什么工作,他都会将之兢兢业业地干好,从不敷衍了事,从不讨价还价,所以,他这种主人翁的精神经常受到领导的称赞,年年获得先进工作者的称号。

    地震到来,家毁人亡,让他茫然失措。妻子王春凤为他生儿育女,同甘苦,共患难,两人相濡以沫,一路扶持着走到今天,早已成为至亲至爱的亲人,已经是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

    这种夫妻亲情,是老一辈人的最可宝贵的品质,表面上看,并不轰轰烈烈,绚丽多彩,而是如同春雨一般,润物细无声,普通得犹如树木之与阳光,鱼儿之与水,人之与空气,平常到忽略,但是重要到不可或缺。

    如今妻子突然走了,他有一种失掉了左右手的感觉,心中突然空了,如同漂在空中,虚浮得不着边际。

    如今到了小芹家,整个气氛变和很古怪,坐着不是,站着不是,躺着不是,蹲着更不是,总之是手不知道往哪里放,脚不知道往哪里伸,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按说自己的女儿家,就如同自己的家一样,又有小强那么亲热,最应该安心享受天伦之乐好了,但不行,这个接纳他的新家庭的客气,让他感到非常压抑,总有一种做客的感觉。

    所以他现在开始挣扎,他要想办法离开小芹家,那怕是住进政府的临时搭建的帐蓬里去。

    过了四五天,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于是对小芹说:“客店要重修,我向领导申请了,去帮着照看工地,下午就过去,以后吃住都在工地上,就不回来了。”小芹担心道:“工地上的条件那么艰苦,领导会安排其他的,你不要去跟着凑热闹。”呈国安道:“不是凑热闹,现在的年轻人,办事毛毛燥燥,我是不放心。”小芹笑道:“公家的事,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为公家**一辈子的心,还没有操够?我看不要去了,就在家里好好休息,小强也离不开你。再说你的高血压极不稳定,时高时低,你如果去工地,生活不规律,营养跟不上,如果把身体搞垮了,就不值得了。”吴国安道:“工地上的伙食还算可以,我去了每天手头上有点事做,平时四处走一走,看一看,心情还舒畅一些。”小芹道:“妈走了,我不想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外面。”吴国安道:“是去上班做事,很正常,没有人会说闲话。”小芹道:“在工地上只能住工棚,又寒又湿,你的腿风湿那么严重了,还不在家里好好养一养?”吴国安笑道:“我每天都坚持用药酒擦,最近控制得还比较好。”女婿在旁边插话道:“爸爸是要发挥余热,是要把年轻人扶上马,再送一程。这是对年轻人的体贴爱护,是传帮带的传统品德,中央都很提倡呢。”小芹白了他一眼,道:“说这些大话干什么,我是担心爸爸的身体吃不消。”吴国安道:“我先去试试,如果真的吃不消,我立即就回来。”小芹见他说得坚决,也就只好同意了。

    晚上,小芹的丈夫对小芹说:“我看爸爸是因为在我们家住着不舒服,才提出要去工地的。”小芹诧异道:“是吗?我可是全心全意的服侍,没有什么地方得罪他啊。是不是你讲话不注意,让爸爸放到心里去了?”她丈夫道:“我怎么敢?我整天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就是生怕不小心让他多心。谁知道这样反而弄巧成拙,弄得气氛很僵,弄得太过客气,缺少一家人融洽随便的气氛,所以他当然就觉得不舒服了。”小芹道:“这样啊。下次他回来,你就随便一点,不要那么僵。”她丈夫道:“那更不行,我如果随随便便,他会觉得缺乏尊重,那更会伤害他的自尊心。”小芹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怎么办才好呢?”她丈夫道:“再想想吧,也不急在一时。”说罢走开去洗手脸,边洗边想,其实,小芹跟她父亲说话时,经常是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这才是岳父要离开的真正原因,以后要慢慢跟小芹分析清楚,免得她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吴国安到工地后,每天认真干活,尽职尽责,他本来就不喜欢多话,现在就更加沉默寡言了。下班之后,就切一碟咸菜,剥几颗花生,喝一杯药酒,独自一人默默地想心事。

    他想,现在不应该再姓吴,应该改姓独孤,搞得这么凄惨,都是因为没有一个儿子的缘故。正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跟父亲再亲,她都是人家的人。有人说,老丈人与女婿天生就是仇人,就如同婆婆与媳妇永远不共戴天一样。有人还说,女婿就是老丈夫的假想敌,在外边看到一个男婴,就心想,这家伙长大后可能会来把我的女儿带走,所以先下手为强,抓一把泥沙放在他的奶瓶里,让他吃了不消化,拉肚子。

    枉自生了五朵花,却没有一枝可以插在自己身边。小芹嫁给了干部,算是幸福美满,小芬,也就是史蒂芬,去了欧洲后,音讯全无。他也不敢主动去找,怕担上个里通外国的罪名,所以只好一直被动地等待,希望有朝一日老天开眼,能够父女重逢。妻子有次还跟自己说她梦见史蒂芬有了小孩,叫做约瑟芬,他听了好笑,外国人虽然取的名字怪,但这个“芬”字,就是一直带在身边。

    小芳从小去了刘家,现在还叫刘小芳,他对她心里有愧。养不知孩子是父母的过错,虽然说情况特殊,情有可原,但说一千道一万,吴芳变成了刘小芳,在父女两人心里都留下了阴影,还好看起来小芳在刘家还没有受什么委屈,现在成了家,两小口也和睦,吴国安的心里也就稍微舒缓了一些。

    小满不懂事,一直在外面闹革命,她却不知道,革命不能当饭吃。不过,年轻人让她在外面吃吃苦,碰碰壁,也未尝不是好事,她们宣讲的是“不到长城非好汉”,其实就是生活所说的“不见棺材不掉泪”,等到摔了跟斗,碰得头破血流,抛掉豪情万丈,带着空空的行囊回到家中,她自然就会幡然醒悟。还有一个让他牵挂的,就是招娣,现在叫江招娣,她果然为江家招了两个弟弟,分别叫江东明,江东亮。一个女孩跟继父相处,不知道会不会尴尬,不知道她能不能承担那种非正常家庭环境里的压力。

    每个孩子都是他的心头肉,每个女儿都是他的掌上明珠,虽然一个个最后都会离他而去,但是他依然坦然面对,因为他知道这是人生的必然。

    这一天,正坐在工棚门口看夕阳,街坊老王走过来,说道:“吴哥,这几天有没有空,想请你帮帮忙呢。”老王因跟妻子王春凤同姓,当年就认了同宗,说是五百年前是一家,随后两家就走得比较近。

    吴国安见老王戴着孝帕,腰上捆着麻线,赶忙站起来问:“老太太?”老王点点头,他的母亲高寿八十五了,地震时砸破了腿,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终于坚持不住,撒手西去了。所以老王现在披麻戴孝。家里有了丧事,忙不过来,于是就是找吴国安帮忙。

    吴国安来到王家,见王家正在搭灵堂,正中放着一具棺材,显然是生漆漆的,又黑又亮,这是老太太早就为自己准备好了的寿材,家中男的跪在灵堂左边,向前来吊唁的人致谢,女的跪在右边,抚着棺材号,边号边诉说着一辈子的伤心事,旁人听了,就像在听一部个人悲痛史,说得是阴风惨惨,泣血锥心。

    灵堂外面是刚才乡下请来的一队吹鼓手,敲锣打鼓吹唢呐,不到半分钟的曲调,反反复复的吹打,听不出是悲伤还是欢喜,反而觉得有点热闹。去过北京的人回来说,国家领导人逝世了,放的音乐叫哀乐,听了就让人悲痛流泪,所以民间有德高望重的人建议大家办丧事的时候,不要再像现在这样吹吹打打,显得不庄重不严肃。

    当然移风易俗,非一朝一夕之功,北京有的高寿老人一百多岁去世了,他的家人子女连哀乐都不放,就放一曲大海的涛声,或者松风,或者泉鸣,或者露滴朝花,或者雨打芭蕉。

    包在头上的孝帕,男女不同。女的如同戴着半只口袋,把自己装在里面,男的是两种包法,一种是全部缠在头上,一种是拖出一个尾巴,拖到臀后,再用腰上的麻线绑住。这里所谓的帕子,就是普通话里说的“毛巾”,如说洗脸的毛巾,就叫洗脸帕,包在头上的毛巾,就叫帕子。当地流传一个笑话,说有一个人去北京,在街上逢人就问:“你见我帕么?”他的帕子掉了。问到一个彪形大汉,大汉大怒,道:“老子天不怕,地不怕,我见你怕?”

    这种用毛巾缠头的方法,汉人只是办丧事的时候才用,而周边的苗族、布衣族、回族、侗族,则是平时都用毛巾包着头。当地有一个绕口令:“苗子包苗帕,苗帕包苗子。”十分拗口,一般人不容易说得通顺。

    有人来祭拜,主人家的孝子贤孙就拄着哭丧棒对来人跪谢。来祭拜的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大队,以他为首的社会关系全部到场了,所以办丧事时也是各种社会关系的大展示。一大队人放着鞭炮,举着祭仗而来。祭仗就是床单,展开了,中间用白纸写一个大大的“奠”字,好多小学字认识这个字,都是从这时认会的。主人家收到这么多张床单,堆在家里一大堆,也是一个头痛的事情,只好等别人家办丧事的时候,再慢慢送出去。

    王老太太身体很好,为人又慈祥,街坊人人都喜欢她,本来家里已经为她准备了办“茶寿”时的寿宴,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她却提前走了,因此家里人都很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