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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门

    封行远离开疗养院之后,一路都在想秦奶奶的事。也在想阮裕的事。

    秦奶奶老来背井离乡,无依无靠在榆州市主城漂泊好几年,最大的慰藉是遇上了一只很合自己眼缘的猫,即使那只猫很特殊,能变成人,她也不觉得害怕。反而因为阮裕的陪伴,她感到自己这两年的生活快乐多了。

    她没有告诉阮裕自己的身体情况,只是目光里的期望仍然如有实质地落在封行远身上。

    也是从秦奶奶口中,封行远才知道阮裕是什么时候在秦奶奶面前变成了人的。

    那是一年多前。

    秦奶奶住的地方在五楼,老房子没有电梯,上下楼对老人家来说有点费劲,但是秦奶奶那时候身体还很硬朗,还坚持在环卫工作,自己觉得没什么问题。却不想有天上楼的时候,在转角被一根乱放的棍子绊了一下,磕到了胳膊肘。

    那次也是幸运,她没有从楼梯掉下去,也没有磕得很严重。

    回到家里准备做饭的时候,受伤的手不大方便,把锅打翻了。锅里的热汤没有淋到她,因为她养的小猫窜出来,千钧一发之际变成了个人,把秦奶奶拉开了。

    彼时秦奶奶看着这个跟自己孙子看起来年纪相仿的白头发男生,披着旧沙发上破了洞的毯子,脑袋和手从不规整的破洞里钻出来,样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阮裕一开始是不愿说话的,只是拿一双像会发光的异色眼睛看着秦奶奶,那眼神有闪躲又有不舍,也夹着别的许多种情绪,好像又害怕又难过。他的眼睛在祈求她,不要赶他走,不要怕他,不要……伤害他。

    秦奶奶并不害怕。

    不如说,对一个已经人到暮年的老人来说,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是一件十分令人觉得高兴的事。

    大概无论秦奶奶是个多么叛逆的老奶奶,孤身漂泊也很需要别人的陪伴,哪怕她从不表现出来。这种心理需求随着年岁增长,变得越来越强烈。

    阮裕不爱出门。或者说,他从不以人的面貌出门。

    他好像不喜欢做人。

    更多的时候,他会选择做一只安安静静的猫,缩在秦奶奶手边,抬着头听秦奶奶说话。有时候遇到秦奶奶的孙子来看她了,他就自觉地离远一些。

    阮裕是这样一只猫,这样一个人。

    封行远不知道有一天秦奶奶离开了,阮裕会怎么样。

    在这个城市继续流浪吗?

    还是会离开这里,去另一个地方,继续漂泊,直到遇到下一个能在冬天分他一口热食的、接受他欢迎他的人?

    遇见过一个遮风挡雨的屋子,再去面对外面的风雨,可能并不容易。

    封行远看着公交车上上下下的乘客,他们有的都已经穿上了棉服。

    等到秋天过去,冬天就要到了……今年冬天,会很冷吧?

    封行远就这么揣着一肚子乱七八糟的思绪回了家。

    他这个晚上做了个十分清晰的梦。

    梦里自己又回到了与父亲对峙的那几年。

    封行远小时候父母离异,跟着妈妈,后来被外婆接回乡下,十三四岁时他们都离他而去了,他又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带走。

    那正是他最叛逆的时候。

    他怀着满腔愤懑与父亲对着干,闹得鸡飞狗跳,唯一一次示弱是他放学时捡了只小奶猫,想要带回家养。

    封行远已经忘了那到底是一个寒风凌冽的冬天还是春寒料峭的初春了,只记得很冷。小奶猫还很小,被丢弃在垃圾桶边的方便面箱子里,声音已经有些虚弱。他翻开垃圾,从箱子里把它捧起来——巴掌大的小猫,在冷空气里瑟瑟发抖,它很脏,眼睛像是被什么糊住了,睁不开,它颤抖着缩成一团,看起来那么脆弱。

    封行远把自己的围巾取下来将小猫裹住,把它带回了家。

    父亲并不同意他养小猫。

    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在封行远梦里出现的男人依然是面目可憎的,他们的家里到处都是酒瓶子、随地踩灭的烟头,封行远不跟父亲一起睡,夜里就自己把旧被子铺在地上。夜晚比白天更冷,他只能把被子卷起来,把自己裹严实一点、再严实一点。

    小猫被他小心地抱在怀里,他怕自己翻身把小猫压到,几乎一夜都没敢睡着。

    第二天他就与父亲谈判——把这只小猫留下,他就不再跟父亲唱反调。

    父亲答应了。

    可是当他满怀期待地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小猫却不见了。

    父亲说小猫跑出去丢了。

    封行远问了邻居才知道,小猫是被父亲提出去扔了。

    那个可怜的小生命连同那条封行远外婆给他织的围巾一起,被扔在了山崖下。

    封行远在梦里冒着冷雨冲出去,沿着公路找到了崖下,在一丛一丛的刺藤之中找到了被刮破的围巾,带刺的藤里躺着一只白猫。他难过又痛苦,把那只已经冰冷的猫翻出来,那猫就在他怀里变成了灰扑扑躺在他怀里看着就营养不良的一条——是被环卫陈婆婆从小区的草丛里抱出来的白猫阮裕。

    封行远被惊醒了。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几天是怎么按部就班地去打工的,那个梦好像是故意出现的,让他记得那么清晰,让他时不时会想起。

    以至于去跟客户公司谈合约的时候,见到对方年轻的总裁,他脑子里第一反应居然是疗养院里陪着秦奶奶的阮裕。

    那位年轻的总裁名叫楚陈庭,是榆州市最年轻的一波企业家之一,也是封行远在疗养院碰到的拎着塑料外壳的茶水壶打水的那位。

    封行远回过神来才觉得自己魔怔了,他飞快调整好自己一时恍惚的心态,沉着冷静地跟楚陈庭把合约谈妥,合同签订流程走完后,他终于松下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