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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脚踏凡泥

    地上的雪又厚了一层,就像时光一刻一刻落下,堆积成人间厚重的年月。

    于氏打着呵欠提着笤帚从门中走出,见乌缇娜衣衫单薄在雪地中站着,忙关切道:“姑娘这是站了多久?你身子不好,可别受了寒!”

    乌缇娜抱拳道:“陆夫人,可否借我一件衣衫?”

    于氏掩嘴笑道:“姑娘是礼貌周全之人,想来定是出身书香门第。只是我这乡野村妇,哪里担得起‘夫人’二字”她瞥见乌缇娜手中,陆苑的长袄,道:“姑娘长得如此高挑,我那傻闺女的衣衫怕是你也穿不了,跟我来。”

    乌缇娜随于氏进了她的房间。陆春已起来,见了她,热切问候几句,便去院中水井处打水。于氏爬上床,打开床头的柜子,在堆堆叠叠的衣物中翻找一番,扯出几件衣衫,翻来覆去,又犯了难。

    她捧着那些衣衫转向乌缇娜,尴尬道:“姑娘我家女眷太少,个儿也都没你高,只有我儿子的衣衫你勉强能穿,你看”

    乌缇娜放下手中的长袄,双手接过衣衫,笑道:“无妨。此外这里……可有地方沐浴?”

    “有有有!来!”于氏热切地招呼她来到后院。后院有两间小茅屋,她打开其中一间草编的门,里头除了一个半人高的大木桶,别无他物。“姑娘稍后,我这就烧水来!”

    “不必。”乌缇娜道,“我不喜热水。院中既有井,我去打水来即可。”说罢就往院中快步走去。

    “姑娘,姑娘!”于氏气喘吁吁地跟上她,来到井边。“天寒地冻的,你先前还昏迷了许多日可洗不得冷水澡!”

    “我不会生病。我是习武之人,这估计也是我的习惯。”说罢,乌缇娜甩下井边的水桶,提起满满一桶水,往后院走去。

    十个来回,她利利索索走完,沉甸甸、满当当的水桶,一滴水都未洒出。见她一口气都不喘,于氏才相信她大冷天洗冷水澡,或许真的没问题。

    茅屋中,乌缇娜关紧草门,闭目凝神。她虽已不能感知附近生灵的气息,但感知觉仍较凡人敏锐,至少能知道茅屋外有没有人。

    再三确认周围没人,她才褪尽一身衣物,解下身上的重重纱布,让满身伤痕暴露在空气中。

    芦苇荡一战留下的八个血窟窿已几乎愈合,只剩淡淡血丝遍布其中,而她身上又添八个圆形的疤痕。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回到血雨腥风的过去。但此时此刻的时空,又让她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这副身体不是自己的,但实际上,却是这时空不属于她。

    她跨进木桶,浸入满满一桶的冷水中,任水面没过头顶。

    在水中,她总是倍感安宁,那是另一个世界,无声胜有声。

    她蜷缩在水中,疑是进了凝渊潭。

    凝渊潭在魇山之巅的瀚澜宫后院中,潭口开自魇山之顶,潭底深至魇山之底,纵贯整座魇山,故而其水体极寒,水压极高。潭中丛生魇山冰,是三界至阴至寒之物,于水魔而言,有强大的疗愈创伤、提升法力之能。但这样的地方,等闲魔徒只能望尘莫及,一旦进入,就会被碾压成碎片。乌缇娜是唯一能够利用凝渊潭的水魔,凝渊潭也就成为独属于她的天然休养地。

    但于她而言,凝渊潭更多的作用不是修炼或疗伤,而是赋予她平静,使她解脱于一切血腥、疼痛、恐惧、怨恨与杀意——让她只是她自己。

    她只是她自己,可她是谁?

    如今她又在水中,不禁问自己:她是谁?

    她是魔。但除此之外,她是什么?

    沐浴毕,已是日上三竿,乌缇娜依序穿上于氏为她准备的衣裳。这套衣衫正好合她的身,包括一套中衣、袄服、袄裤、腰带和一双长袜,皆棉麻质地,上下缀满补丁。虽说是棉袄,却只比中衣厚一点,且洗得褪了色,分不清原本是月白还是牙白。

    但即使是这样的衣裳,也是于氏床头满柜衣物被服中,最完好的一套。这一家子人每日所穿,在补丁之外,多少都有破损。

    乌缇娜穿完所有衣物,才发现这堆衣服底下还藏着一顶薄薄的,垂有护耳的灰白毡帽。于氏是真的细心,生怕她冻着。虽然乌缇娜是世上最不怕冻的。她戴上帽子的瞬间,竟恍惚又有种错觉,觉得自己的过去彻底隐匿无踪。

    她身着破旧的衣帽,却觉得自己从头到尾,都是崭新的。

    伫立须臾,她抱起换下的衣裙,来到院中。

    院中,于氏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浣衣,双手在满盆泛着微泡的水和搓衣板之间起起落落,偶尔还要歪头看看屋里正在吃饭的女儿,却不见她的丈夫和儿子。

    乌缇娜看着于氏浣衣的每个动作,仔细记在脑中。于氏抬头见她穿着自己儿子衣服的模样:泛白的薄棉袄遮不住她的身形。灰白的破旧毡帽,却更衬得她的容貌超凡脱俗,一头垂直的黑发从中披散而下,与衣裳的白调配出一副浓淡相宜的水墨丹青……她不由得缓了手上的动作,赞叹不已:“美人儿就是美人儿!什么样的衣衫穿在姑娘身上都那么好看!连我儿子和这衣服都没这样般配!”又见乌缇娜手中抱着换下的衣裙,笑着向她招手,“来来来,姑娘,你的衣裳就放我这儿,我来洗。你救了我们一家,我哪儿能让你干这些粗活呢?”她一边说着,一边从盆中捞出衣衫拧干,起身,将之摊挂在一旁的晾衣绳上。

    “不。”乌缇娜道:“我已经学会了。今后我都将独自生活,凡事皆需亲力亲为。”她见于氏已晾出最后一件衣衫,走过去将衣裙按入水中,左手撩起右手的袖子——却骤然又将袖子扯下,下意识望向于氏。于氏正在晾晒衣物,见她自己洗起衣服来,忙去制止。

    她神色肃然:“请让我自己来。毕竟我还有手有脚,并不是个废人。”

    于氏不好再说些什么,点点头,继续晾晒衣服。

    乌缇娜险些忘了,自己整条右臂,都留有烧伤的瘢痕。先前萤为她施化形术时,她并未想到要将手臂上的伤痕化去。这些痕迹若暴露于人前,吓人之余,会多出很多解释的麻烦。而且,她向来反感暴露自己的伤痕。

    她看着自己手臂上的伤痕。果然,错觉始终是错觉,摆脱不了自己的过往。

    她小心地将袖子卷起到恰到好处的位置:手伸入水中时,袖子就与水面齐平,她的手在泛着泡沫的水中看得并不太清楚。只要留意着于氏的动作,在她靠近时将手伸入水中的衣服底下,她就能成功地掩人耳目,完成浣衣。

    于氏已进屋中照看陆苑,她快马加鞭,待于氏再度走出时,她已捋下袖子,在晾衣绳上晾出衣裙。

    于氏仔仔细细看着那衣裙的料子,手指在上头摩挲一番,道:“这衣服的料子好生罕见,姑娘你又能文能武,想必是富贵人家出身的千金。如今流落此地,家里定然急坏了。不如……不如报官吧!兴许衙门能有法子帮你找到家……”

    乌缇娜反问:“钱保容是第一次来迫害你们吗?往日你们为何不报官?可见火烧眉毛、人命关天的事都没人管,我这等微不足道的事,又如何能使唤衙门?”

    “可姑娘,你总不能一直不明不白地活着。你不是打算在我们搬迁之后,就离开这里吗?到时你一人该如何生活?”

    乌缇娜不解:“何故不能?”

    于氏粗糙而温暖的手,柔缓地抚摩着她戴着帽子的头,暖阳晒在她绽开皱纹的微笑上,“若是男子,或许可以。但你是女子,无地无钱,如何生活?”

    人类有人类的活法。乌缇娜没有反驳,只感受着后脑勺那淡淡的,粗糙的暖意,半自阳光,半自于氏的手。那只手在她头上做什么,她完全不能理解,但却奇迹般地没有抵触。一种莫名的本能,让她全盘接受这种抚摩,随之油然而生的,是一种心落到肚子里的踏实,仿佛它辛苦了一万年,已在好梦中休憩,而脚下的大地,此刻也包容和承载着她这个不世的异类。

    她望向于氏,久久不肯移开目光。金色的暖阳照透她双瞳,在漆黑中照出一角微亮的褐色,那不是她原本的瞳色,却让她的面容覆上一层薄薄的气息,与凡人相似。

    晖烈远郊,满目疮痍。沐风和萤在遍地饿殍中艰难前行,没走几步,路边就有人断气,倒在他们脚下,随后扑上来几个家眷或孩童,哭得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