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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恐惧

    武三思虽然如是说,但一天之后命人遣来了十斤麸炭,又六七天,刘氏也遣人送来了兽金炭。可是武三思并没有再出现在武韶的马车上。

    忍了好几天,武韶终于忍不住问公孙先生梁国公生气的缘故,公孙先生捻着两寸长的美髯问:“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武韶有点泄气,不做声地点点头。公孙先生笑:“依老夫看来,其实不然。国公夫人在安置炭火的时候是按照去年的定例安置的。姑娘虽然整日在前院,吃住用度却在后院,然国公夫人一直见不到你,操不上这个心也是有的,姑娘自己的吃住用度自己不操心,自然怨不得旁人替你不操心,此其一也;既然姑娘和国公夫人都疏忽了,姑娘遣人去提醒国公夫人,算起来,这疏忽之责本就是国公夫人要大一些,姑娘的人将国公夫人的错处一言揭破,国公夫人自然恼羞成怒,此其二也;姑娘是大家闺秀,若是有不是或者不满的地方,尤其是对国公爷的,自然应当直言,况这样的话,怎能讲给奴仆听?此其三也;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地方,国公爷一进来便瞧见姑娘的膳食如常,又听见姑娘在说国公夫人的是非,以国公爷的心性必要疑心是姑娘故意告状,这更令国公爷生厌,姑娘若是当场澄清了,也没有什么,可姑娘并没有当场澄清啊。”武韶心中有些不服,公孙师爷却如同看清她心中所想:“韶姑娘,我们既然尊奉国公爷,便应当想其所想,虑其所虑,只有我们顺应国公思维方式的时候,没有他反倒来顺应我们的道理。”

    过了很久以后,武韶方才明白过来何为臣子之道,但那也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武韶没有询问公孙师爷她是否与刘氏有厉害之争,就算问了,公孙师爷也不会说。因为公孙师爷只是师爷,而刘氏与武韶之争,涉及梁国公后院安稳,这远非一个师爷应该操心的范畴,且会引来口舌之争。

    据武韶估计,应该是武三思去敲打过刘氏了,因为刘氏将武韶的账本银钱交送给了武韶,只要武韶想要什么东西,只要自己花钱去买就好。膳食衣裳等统一的采购,都是与后宅一道报送给前院,再由白一百着人置办。武韶抿着嘴笑起来,看起来,对于这位国公夫人,武三思一点儿都不信重呢。

    足足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梁国公阖府才从长安迁到了洛阳。

    白一百早在半道就骑马先行,早早在洛阳置办好了东西,一到洛阳,马上就能住进去,正值寒冬,地龙却烧的旺旺的,一应的器具都是齐全的,莫说是炭火,就是冬日里惯用的更能保温些的厚紫砂碗(ps:我想不出来别的了,紫砂应该发源于明中晚期,这里就是随便一写)也预备好了。地龙烧的暖暖的,睡前自然有人将被子用玫瑰暖香熏上一遍,闻着淡淡的好闻的味道,入睡便更容易些。路边是否有冻死骨武韶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怨不得麻雀想做金丝雀,有人精细照料的日子就是比自力更生强得多。

    才开朝复印,武三思提前三天给武韶打过招呼,要面见皇帝。公孙师爷亲自把皇帝有可能的问题列了出来,并给出了标准答案,由武淳亲自盯着,让武韶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白一百两眼放光,几乎要把武韶身上看出一个洞来,手往哪里放,眼睛往哪里看,什么时候该跪,什么时候该起,排演了十几遍,硬是挑不出一点错处来才肯罢休。三天的折腾,武韶已是惊弓之鸟,大声说话也不敢,什么细微的动作也不敢做。武三思看着武韶的模样叹了一口气:“罢了,进去若是皇帝问了什么你答不上的问题,你就不要说话,我来说。要平顺恭敬,不要御前失仪才好。”武韶如蒙大赦,赶紧乖巧地答了一个“是”。

    汉立国初年,萧何曾经进言:“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因此不论是汉武时期的穷兵黩武还是文景时期抠搜到家的政治,在宫殿的建设和盛大庆典的举办上从来没有吝啬过。虽然武周初建,论宫宇规模,论气象宏大,丝毫不输已经经营了六七十年的长安,更遑论长安又经过了隋一代的发展。黄金做栋,白玉为阶,天街鸣珂,银剑催登,黄门肃立,宫娥俨然,庭院深锁,高阁巍峨,奢华威严到极致,也清冷淡漠到极致。穿过一层又一层的宫阙,终于到了一处宫殿。与前方的上阳宫麟德殿相比,这里素简许多,但宫娥进进出出,人影浮动,肃穆的宫城似乎多了几分生气。

    武三思领着武韶恭立在门口,悄声问女官:“陛下在吗?”女官亦悄声答:“烦请梁国公稍候,方才朝政繁杂,陛下颇费了些精神,现在正在午休。”武三思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约莫过了两刻钟,里头的女官传来声音:“叫梁国公。”武三思看了武韶一眼,带着她缓步踏了进去。

    武韶看见一个女人,但公孙师爷叮嘱过她,不可直面天子,于是武韶只看见了她的半截衣裳。女人穿着墨绿色的常服,衣裳已经半旧。武韶知道,这是天子。天子问:“三思,这就是你挑中的人?”武三思恭敬地说:“回陛下,正是。”天子的声音就是一个老年女人的声音,不急不缓,不轻不重,语调温和但音色威严。天子向武韶道:“小姑娘,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武韶依言抬头,抬头的角度经过多次排演,不会显得轻佻,也不会让皇帝看不起她的脸。

    当武韶看见皇帝的脸的时候,却如同被雷电击中。是她。那个长长的车队,那个和突厥可汗谈话的女人。武韶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气,脸上的肌肉险些失去控制。武韶跪伏在地上,额头紧紧地贴着冰凉的大理石地面。天子笑起来:“朕瞧着你倒是有几分眼熟。小姑娘,朕问你,你害怕朕吗?”这个问题公孙师爷押过题,于是武韶自然而然地背起来标准答案:“天下人之生杀夺予皆在天子,天子如此威仪,臣心中敬畏。”大约是她太紧张了,又或者说,太害怕了,武韶的声音发抖。

    皇帝温和地招招手:“过来。”武韶跪行至皇帝身边,当皇帝的眼光瞟过她时,却立时转移向武三思:“梁国公,”武三思作揖:“陛下,这便是臣挑中此女的缘故。”皇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上的折子朕看了,所虑甚得朕心,便依着你吧。加封武韶为安定公主,封豫章郡。”“陛下!”武三思定定地看着皇帝,眼中隐忧,皇帝又叹了一口气,道:“这样不妥,还是封为郡主。”“那封号”皇帝迅速截断武三思的话头,神情上多了两分坚毅冷峻:“内外有别,还是不拟封号了。”“是。”至于后面武三思同皇帝还说了些什么,武韶已经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被内侍搀扶上马车的时候,身上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武三思面无表情地问:“你知道皇帝为什么想封你做公主吗?”武韶的声音还在发抖:“因为妾耳朵上的小洞。”武三思露出满意的表情:“安定思公主在去世之后,陛下听信了一个老道的话,用针给安定思公主的耳朵上打了两个小洞,又让老道做法,说是这两个小洞会随着安定思公主生生世世,若是有一日陛下见着了转世之后的安定思公主,也好辨认出来。”安定思公主是谁?皇帝为何要信这样的胡话?武韶心中虽有些疑问,但不敢问。武三思又道:“这是你的存身之本,但你可不要放诞胡为,若是真有一天你惹下了这两个小洞护不住的祸,这两个小洞反倒会成为你的催命符,到了那个时候,我可不认账。”

    武韶低头称是,虽然这些话她现在还听不懂,但她相信,只要她询问了公孙师爷,安定思公主的身份,一切都会明了的。

    天子觉得她眼熟,虽然当初只有一面之缘,可她显著的胡人形貌特征会加深别人的印象。若是天子想起了她是谁,那将是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