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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用骨头抚摸

    四四

    汉朝二十零六代,灵帝接位天下乱,杀的杀来篡的篡,年年都在征凶叛。灵帝登基十二岁,满朝文武奸雄辈,二十二年董卓废。献帝却把灵帝换,天下诸侯征又叛,孙坚夺玉玺,天下英雄散,王允定计献貂蝉,董卓才方死,李催郭汜又作乱,长安四寇方才灭,奸雄曹操旁边站,皇帝抡得轮流转,许田射鹿令人叹,杀皇后,斩伏完,把个女儿不上算,三十三年曹丕篡,可怜献帝天下断。

    伏击冯旅长的计策从酝酿阶段起就被称作唤狗吃屎。

    天门口家家户户都爱养狗,在看家护院之外,还有一样别处所没有的方便之处。生下来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后,肚子一发胀,便捋出屁股往地上蹲。这时候大人就会高声呼唤自家的狗,万一旁边没有大人,那些蹲在地上不到两尺高的孩子自己也会乱叫几声。天门口的狗都能听明白,一只只箭也似的跑过来守在一旁,屙在地上的也舔,粘在屁股上的也舔。等到孩子们从地上站起来,除了狗肚子里,到处都已干净了,用不着大人额外操心。回想起小时候的事,杭九枫觉得,不要说穷人们用瓦块和篾片,就是富人所用的草纸也比不了温软的狗舌头。这个计策是董重里想出来的,因此大家都说,冯旅长屎没吃着,险些被董重里一屁股坐死。

    独立大队火力空前强大的这段时间里,其势态反而不好。

    最早意识到独立大队要出问题的人是常天亮。

    秋天一来黄昏就特别长,有一阵,太阳刚一挨着西边山头,常天亮就开始发烧,症状来得非常快,只需三句话的时间,周周正正的模样就变了,脸也红,眼睛也红,嘴里发出咕哝声,谁也听不清楚。不出声时,常天亮就用双手紧紧捂着超乎常人的耳朵,像是有他不想听到的声音。第一次发烧时,梅外婆一直守在面前,临近半夜,几颗豆大的汗珠出现在常天亮的额头上,转眼之间,凉津津的汗水就湿透全身。下半夜公鸡一叫,常天亮叫了一声口渴,爬起来喝了一大碗水,然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倒头睡去。闹了两次,梅外婆放下心来说没事,这是年轻人身体发育的信号,经过这样的发育,常天亮就会真正成人,就该张罗婚事了。

    经过几天的煎熬,常天亮终于说出事情真相。不管是对雪柠、对梅外婆,还是对常娘娘,他都说自己看见一大群波斯猫正绕着天门口哭来哭去。那些波斯猫眼睛不是圆的,耳朵不是尖的,鼻子不是软的,嘴巴也不是梅花形的,分明长着人脸,看上去有些眼熟,很像一些参加了独立大队的人。有一种情景,常天亮只和常娘娘说过,在梅外婆和雪柠面前却是只字不提。在瞎眼睛的常天亮看见的人脸波斯猫中,就有常守义。独立大队同**军或者自卫队打仗时,常娘娘很少担心,她并不是那种因各种缘故而盼望丈夫早死的女人,她太了解常守义了,他一旦知道大祸临头,立即会想出百般花样开脱自己。因为常天亮见到鬼魂了,常娘娘才替丈夫着急起来,依照多少年来的经验,在似梦非梦中见到的东西,特别是生死灾难,很快就会得到应验。

    没事时,常娘娘有意在下街走来走去,一有机会她就悄悄溜进那些有人被马鹞子杀了的人家,委婉地问他们有没有办法捎信给常守义,自己有要紧的事要对他说。三天之后,正好是常天亮的生日。常娘娘将雪家的事安排妥当后,带着雪柠送给常天亮的一套衣服,还有自己亲手做的一双布鞋,回家陪常天亮住过夜。常天亮一如既往地坐在门口。“他回来了,在屋里转了半天,听到你的脚步声他才走。”常娘娘当然明白儿子所指的是谁。屋里空空的,她轻轻地将常天亮数落几句,毕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莫这样疑神疑鬼的。常天亮不和她争,时间一到便独自睡去。常娘娘一个人呆呆地坐了好久。“他又回来了!”猛听到睡在外屋常天亮这样说,常娘娘身上耸起许多鸡皮疙瘩。后门门闩应声动了几下,隔了一阵,门闩又动了几下。第三次再动时,门闩终于滑落了,常守义像影子一样闪进来,一把搂住常娘娘不让她出声。常守义在外面走热了,身上暖烘烘的。冷汗还没出完的常娘娘,突然觉得有了依靠一样,心里一动忍不住伸出手来,将很多年没有挨过的男人紧紧抱住。专程回来探听消息的常守义没有将常天亮的预感放在心里,尽管常娘娘将常天亮亲眼看见之说纠正为亲耳听见,常守义还是不把他们的话当回事。在一阵高亢的喘息之后,他翻身起床寻着来路走了。

    自从传出常天亮的鬼话,独立大队的问题就多起来。

    造成这些问题的因素可以分成外部和内部两种。在外部,因为隔着一个罗田县,**军对反国民**的工农红军主力及其根据地的围剿,对天门口这边的独立大队没有太大影响。打完冯旅长的埋伏,缴了十几支德国造***,马鹞子再也不敢动不动就带着自卫队,追得他们闻风三十里。独立大队也从一夜要挪三个睡觉的地方,变成两天三天才换一个驻地。丝丝和线线生孩子时,杭天甲还能让人从天堂带信到天门口,因为担心枪炮声会吓着产妇,独立大队也没有在这个时候上门挑战。

    造成形势不好的外部原因是交通员带来的。独立大队没有打冯旅长的埋伏之前,傅朗西向上级要求过多次,希望能从工农红军主力部队的众多战利品中匀一些武器弹药给独立大队。得到的答复总是要求他们通过自身的奋斗寻求发展。交通员带来由大别山区苏维埃运动*****亲自发布的命令,因为签在最后的那个姓名很陌生,这道命令显得过于严肃。陌生人被人称为张主席,他命令:独立大队的主要战斗人员应立即带上所有精良武器,由杭天甲指挥,往河南、湖北和安徽三省交界处运动,伺机会合,编入工农红军主力序列。其余的人,仍旧保留独立大队番号,继续由傅朗西、董重里和常守义领导,留守原地,发展以天门口为中心的游击区。签署命令的张主席还要求留下来的傅朗西,继续带领有觉悟的民众,通过艰苦奋斗,将天门口一带的苏维埃事业发展得更加兴旺。为了此事,被命令留下来的人个个不高兴,被上级点名要走的杭天甲也没有露过一丝笑容。

    “好好的一只南瓜被一劈两半,要不了几天就会烂成一泡臭水。有种的找冯旅长要枪去。若让老子领导上万人的主力,连冯旅长我都不会理,要找就找蒋委员长,弄些飞机大炮回来才算真本事!”杭天甲不高兴时敢说一切想说的话。

    在内部,对独立大队产生很大影响的事情是傅朗西的身体变糟了。董重里、常守义和杭天甲都认为,傅朗西这次肺病复发,原因是麦香来独立大队后,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太多。杭九枫更是直言相劝,傅朗西不能与他相比,他的身子比狗身子还好,就算日夜与阿彩和丝丝亲密也吃得消。傅朗西不行,肺病是火病,本来就比常人更喜欢水一样的女人,加上麦香已经嫁过一次,伺候男人的本领比一辈子没有换过男人的女人高明。干柴烈火在一起,身上的油经不起几回熬,就会烧干,剩下一把骨头。董重里曾经说起,冯旅长的军医队从没断过盘尼西林,可以利用冯旅长的父亲,再设一个骗药的圈套。独立大队的核心人员围绕董重里的想法做了几天文章,还是没有想出再骗一次冯旅长的办法来。

    傅朗西的肺病成了独立大队的心病。

    四五

    二百多号人躲在天堂过年,忽然得到情报,包括保安旅在内的几支**军,在没有受到攻击的情况下,自行退回黄州一带。

    令独立大队全体人员咬牙切齿的交通员再次出现了。他带来的消息非常具体:第一军在六安附近连续打了两仗,消灭了**军的四个半团,对苏维埃地区的第一次围剿被完全粉碎。随后,第一军与第十五军在商南会合,新编为工农红军第四军。跟在大好消息后面的命令,还是由张主席签署的,名字虽然熟悉了,内容却让人更加心寒:新成立的湖北、河南、安徽三省共产党特区委员会明确指示,独立大队除留下少量枪支和人员,其余身体强壮的战斗人员,火速携带前次从冯旅长那里缴获的各式精良武器,向北出发,与新成立的第四军主力会合。傅朗西特意与交通员聊过几次,了解到这位新来的张主席,从设在莫斯科的共产国际回来不久,便被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派到大别山区。张主席在莫斯科时,曾经见到过布尔什维克的天才领袖列宁。因为有这段其他共产党中央委员都没有的经历,张主席一到大别山,就希望别人像尊敬列宁一样尊敬他。他那挂在脸上的笑容里,仿佛含着一些难以言表的东西。在正式和非正式的言谈中,张主席经常有意无意地流露出想使大别山区的武装割据运动尽快超过江西、湖南交界处的所谓中央红区的想法。

    安置好交通员,傅朗西将董重里他们叫到自己屋里。只有董重里为张主席的决定叫好。董重里坚守着自己的主张,闹暴动,抓枪杆子,就是为了苏维埃事业越来越兴旺,独立大队眼下的样子,不要说打不过冯旅长的大部队,就连对付钉子一样钉在眼睛里的自卫队也没有一个有效的办法,这样游击下去,再过五十年,也难实现理想。

    董重里将想到的话全说完,傅朗西才点名叫常守义说一说。常守义不说革命胜利等大道理,一开口就说实际的事。往日动员穷人参加独立大队时就说好了,有朝一日让他们在天门口过一种受人羡慕、受人尊敬的好日子,从没说过要他们跑到千里之外去打仗。独立大队打仗的目的很清楚,就是消灭马鹞子和自卫队。常守义越说火气越足,下这种命令的人一定被**军围剿怕了,所以才觉得身边的人越多越好。说穿了,是他们没能耐,所以,不要说是张主席下命令,往后若有赵主席、钱主席、孙主席和李主席下同样的命令,也是不能听的!否则,莫说马鹞子的自卫队,就连帮富人看家护院的打手也会更加嚣张。常守义还说,杭天甲和杭九枫也是不愿意去的,不是他们不喜欢工农红军主力的运动战,一天一夜不睡觉,走上两百多里路,马上投入战斗,这都没什么。可是,他们离开了天门口,阿彩怎么办?丝丝怎么办?杭家惨遭灭门的仇恨由谁来报?常守义态度刁蛮地表示,任何人都不能将独立大队调离天门口,而他自己,哪怕死了也会转世托生变成一棵树,长在天堂上,望着山下的一举一动。

    不等傅朗西点名,杭天甲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昔日封建王朝大军进京勤王,原因是皇帝怕死,怕别人取了自己的江山。张主席派交通员来调独立大队北上,恐怕是因为初来乍到,看到四处都是武装到牙齿的国民**军,担心个人安危,才发出这种不顾地方群众死活的命令。

    所有人都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后,傅朗西才批评常守义和杭天甲,说他们时至今日还不清楚革命成功的关键不在于个人和地方,而在于组织与全局。傅朗西不许别人再说话,他独断地决定,先找一个靠得住的地方,自己留下养病,其余的人全部跟上交通员走。

    风高月黑的时候,傅朗西亲自宣布了那个异乎寻常的决定:拂晓之前,独立大队向天门口发动一次佯攻,有战果更好,没有战果,只要将马鹞子的自卫队全部赶进小教堂里,也是胜利。独立大队开始往山下运动,傅朗西站在路口摆出一副给大家送行的样子。等到大队人马走远了,他才扔下一向出行必坐的黑布抬椅,在返回来接应的杭九枫和董重里的照应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在大队人马后面。

    天门口的公鸡叫完第三遍,杭天甲瞄准小教堂顶上放哨的人影果断地打响第一枪。占着小教堂的自卫队仗着一挺机枪和一支***,与既有夜幕之机可乘、又有新缴获的十几支***可使的独立大队打了个平手。独立大队的人只有缴来的那点子弹,舍不得一下子打光。打了一会儿就停下来,一声声喊着要马鹞子开门投降,到时候保证会留一个全尸,交给线线。马鹞子不多说话,哪里有声音,就让机枪往哪里扫。

    天快亮时,喊话的人变成了杭天甲,他质问马鹞子为何将杭家的骨肉藏进小教堂,若是还没苕透顶,赶紧将一镇送出来,否则就要放火烧房子。马鹞子让哇哇大哭的一镇在窗口上露了露脸。

    “要烧你就烧吧,我们父子都在这里!”

    “一镇的老子在这儿!马鹞子你是他的一个屁!”

    “等到一镇开口说话了,你就明白谁是老子谁是屁!”

    杭天甲真的弄来许多稻草,烧起铺天盖地的烟。趁着烟雾弥漫,傅朗西一行悄悄地摸进紫阳阁。将傅朗西放在雪家养病的计划,只有几个人知道。

    枪一响,梅外婆就将雪柠搂在怀里。傅朗西进来时,雪柠只是换了一种姿势,仍旧守在梅外婆身边。按照事先商定,先由董重里说点客套软话,再由杭九枫将利害关系声明。董重里在雪家住过,他很怀念那段日子,并对因此给雪家带来的伤害深表歉意,哪天独立大队回来而且不走了,一定会很好地报答。董重里相信,梅外婆先前能留自己住在家里,后来又救了丝丝和线线所生的孩子,肯定也能够保证傅朗西的安全,治好傅朗西的病。董重里一边说话,一边往门外看,以为杨桃在那里站着。随后,杭九枫说,这一年来的斗争实践,让他明白,千道理万道理,只有保住人头和保不住人头才是最大的道理,从今日起,傅朗西就是雪家的命根子,傅朗西不出问题,雪家也就安全,若是傅朗西身上的毫毛少了,雪家就会有人要掉皮,如此类推,不用细说。到最后,杭九枫还用上了董重里说书时的文词儿,天下男人都一样,莫看平时怜香惜玉,真要辣手摧花,哪怕要用太阳做斧头,月亮当弯刀,也不会有人犹豫。杭九枫没能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完,梅外婆一挥手就将他的话驱散了。

    梅外婆对雪柠说:“你是雪家人,这事由你做主。”

    雪柠指了一下傅朗西:“让他留下,别人都可以走了。”

    董重里憋得满脸通红,心里有话想说又没说出来。

    梅外婆说:“董先生放心,傅先生就住在白雀园里。阿彩走后,院门一直上着锁,没人进去过。傅先生在里面住着,外面的锁照旧不去。雪大爹生前留下不少书,等傅先生看完这些书,身上病估计也该好了。至于日常起居,我们会让杨桃来招呼,以她和董先生的关系,肯定不会走漏风声的!”

    傅朗西说:“既然这样,就让杨桃来和董先生见一面。”

    杨桃来后,董重里脸色更红了。杨桃痴望着董重里,嘴里对梅外婆和傅朗西说的话,完全不是心里所想。如果董重里和杨桃没有见面,也没有说上一句话,两个人的心情可能会好些。董重里对杨桃说:“你瘦了!”杨桃想也没想就回答:“你也瘦了!”寥寥数语,让杨桃在董重里离去时,哭成了泪人。董重里也伤心得好久说不出话来,半痴半呆地,攥着杨桃塞在手心里的一块手帕,直到跟着队伍撤过西河,才想起来打开看看。

    小街上的烟雾还没散尽,撤过西河的独立大队没有马上回到莽莽苍苍的天堂。站在独木桥头清点人数的董重里,担心有人趁机回家看看,没有赶上队伍,数到最后才发现交通员失踪了。他让队伍停下来,重新清点后,还是没有见到交通员。为了保持与张主席的联系,替代傅朗西的董重里一声令下,独立大队在天亮时分再次杀入天门口。不明底细的马鹞子,连忙带着正沿小街搜索的自卫队士兵退回小教堂。董重里一点周折也没费,就找到了已经死去的交通员。他趴在杭家废墟中,后脑勺上有只圆圆的枪眼。

    杭九枫不肯抬那已经僵硬的尸体,在他看来,交通员毫无疑义是个逃兵,只有当逃兵的人才会将后脑勺朝向对手的枪口。一旁的杭天甲没听完就发起火来,斥责杭九枫是在胡言乱语,马鹞子的人躲在小教堂里不敢出来,这样的时候用得着当逃兵吗?杭天甲肯定交通员是个了不起的孤胆英雄,独立大队成立以来,所有上级的消息都是他来传达的,一次事也没误过。

    人生如灯,不管东风、西风、南风、北风,都能让它熄灭。在杭天甲的命令下,杭九枫背起交通员的尸体,一溜烟地跑到西河右岸,挖了一个坑,草草埋葬起来。堆完最后一抔黄土,杭九枫才问杭天甲有没有注意,交通员后脑勺上弹孔是手枪打的。从小教堂到杭家废墟,自卫队的子弹要想击中交通员,除非它会拐弯抹角。既然这事与自卫队无关,事情就不好往下说了。交通员死的地方并不开阔,如果是步枪,一枪打上去,会有前后两个窟窿,像这样只打出一个窟窿的惟有手枪。杭九枫进一步扳着手指掐算,独立大队有四支手枪,傅朗西和董重里一直没露面,剩下的就只有杭天甲和常守义了。

    杭九枫说话时,没有注意到董重里就在身后站着。

    独立大队刚刚撤回天堂,董重里就主持开了一个会。在会上,常守义说:“我是有明话从不暗说的人。回头我还要对傅政委这样说。交通员的死看上去是一个损失,但对于独立大队,绝对是一件大好事。”

    杭天甲也说:“上级命令我带人跟着交通员走。今日交通员死了,若是我也死了,独立大队不就可以继续留在天堂吗!”

    脸色铁青的杭天甲继续说:“家仇没报,我不会死。我可以受伤,不能走路。”

    说话之间,杭天甲已经拔出手枪,对着自己的大腿扣了一下扳机。枪响之际,杭天甲下身猛地向上飞腾一下,险些踢着坐在对面的董重里。没有挨枪的那只脚在前,挨了枪的那只脚在后,将火塘上的吊罐踢落进火塘里,溅起来的火星险些将旁边的柴草引燃。子弹击穿了杭天甲的大腿,上下都有窟窿。董重里很生气,又没有别的办法。当了卫生员的麦香进屋,将杭天甲的一条裤腿脱下来,用盐水洗了洗伤口表面,刚要包扎,杭天甲拦住她,伸手要过一根筷子,缠上一根用盐水泡过的布条,塞进枪眼里,若无其事地来回拖了几下。

    会议继续开下去。既然傅朗西将独立大队的事全都托给了董重里,允许董重里可以结合上级命令相机行事,董重里就是说一不二的人物。经过刚才的刺激,董重里突然变迟疑了。交通员已死,杭天甲伤了,自己若是真的带着独立大队的全部精锐离开天堂,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两手空空。一想到向北行军路上,数不清的陌生山谷河流背后都有可能埋伏着装备精良的**军,董重里的意志就动摇起来。又想到马鹞子完全有可能趁机将独立大队的游击区翻个底朝天,拼死拼活积累起来的革命本钱都丢失殆尽,董重里就觉得连头皮都在发麻。

    犹豫当中的董重里随手拿了一只筷子,往吊罐里插了几下,翻出一块腊肉看了看。“可以吃了吧!”他说这话时,心里已有向大家求和的意思。常守义伸手抓过筷子上的腊肉,猛嚼一阵,快要吞完了才点了点头。董重里拿过早就备好的几只碗,盛了一碗递给杭天甲,第二碗递给常守义。

    第三碗盛好了,杭九枫却不接:“这一碗应该给麦香。”

    董重里还以为他是惦记阿彩不好明说:“也给阿彩一碗。”

    杭九枫摇摇头:“我们记着麦香,就是记着不在身边的傅政委!”

    杭九枫的话让董重里由衷地问:“你说说,革命感情与革命道理,哪一点更重要?”

    杭九枫想也不想就回答:“当然是感情更重要!没有感情,谁会跟着一个无亲无故的人出生入死呀!”

    一时间,火塘边除了吃肉喝汤声,再也没有别的动静。董重里一直在盯着杭天甲头上的汗珠看。那些汗珠比平常大一倍还不止,不管是就近掉进碗里,还是掉入更远的火塘里,都能听到那畅快的声响。

    杭天甲像是忘了上级命令带来的不快:“再吃上十碗肉,老子就可以打仗了!”

    趁着大家高兴,董重里咬着牙宣布了内心刚刚做出的决定:独立大队暂时留在天堂一带活动,让阿彩带上他的亲笔信,往北去找上级组织,请求下一步的行动指示。董重里随即写了一封给张主席的汇报信,着重解释交通员之死。在说明交通员头部中弹时,董重里用意外二字给其死因的解释留下了余地。只有常守义表示反对,在他看来意外二字分明是画蛇添足。会议为此拖延到半夜时,常守义竟然掏出手枪,使劲地往桌上一拍。董重里当然不怕他,也将手枪掏出来同样拍了一下。常守义再拍,董重里也跟着再拍。拍到第三次,常守义的手枪走火了,射出一颗子弹,正好击中桌上的茶壶,溅出来的水碰到哪块肉,哪里就觉得生痛。

    董重里心软了:“你的枪太老了,我不会误会你。”

    常守义也软下来:“说意外,意外就来了。”

    当着常守义的面,董重里将信中意外二字做了修改。

    睡到三更,董重里又爬起来,以个人名义,另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他将自己对常守义的怀疑表达得更加完整和彻底。

    阿彩走的时候,天堂到处是没融化的雪和冰,人人脚上都缠着防滑的草绳。阿彩脱下军装,换上好久没穿的女子装束,再配上那块花一样的包头巾,顿时让黄叶枯枝的林木焕发出早来的春意。跟在后面送行的董重里被阿彩细瓷净瓶一样的腰身迷住了,不知不觉中多走了两里山路,还同也为阿彩送行的杭九枫谈了几句女人。董重里盼着苏维埃事业能够在三五年内取得胜利,自己也好日日夜夜同杨桃在一起了。杭九枫劝董重里,天下男女都一样,一旦尝到脱光衣服睡在一起的滋味,就会相互想到死,与其这样,不如学阿彩和麦香,也让杨桃到独立大队来。只有这样才能在打仗和女人之间,做到两不耽误。没有女人在身边,打的胜仗再多,也像是在喝白开水。董重里摇了摇头,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让杨桃跟着自己今日钻山洞,明日睡柴棚,后日冒着大雨像棵大树站一整夜。

    “阿彩和麦香是让人逼上梁山,没有其他的路可走。杨桃不一样,她的身份还没暴露。”

    四六

    由于交通员不同寻常的死,还没到碰头时间,董重里就抓住仍在打更的段三国,让段三国趁着夜幕将自己带到雪家。段三国十分配合,一个字也不多问。这时候的董重里已经完全判断清楚,交通员是常守义杀害的,只要傅朗西同意,回去后他就设立一个军事法庭,对常守义进行审判。傅朗西当即问他是不是已将此事向张主席作了汇报。董重里没有再隐瞒,他觉得这样做是必要的。傅朗西不停地摇头,董重里这样做的后果如何,用不了多久就会显示出来。傅朗西希望一切如董重里所想像的,借此机会让革命队伍变得更加纯净。然而!然而!然而!傅朗西一连说了三次,还是没有说出心中所思所想。眼看着要分手了,傅朗西才像突然记起往事一样,从张主席离开共产国际来到大别山区,说到自己早年见到的那个受共产国际委派来到武汉绰号叫乌拉的俄国人。这些年,乌拉的同乡们越来越崇尚列宁思想,喜欢从肉体上彻底消灭潜在的对手,像乌拉这种托洛茨基的拥护者,回到莫斯科后肯定难逃一死。按照傅朗西的估计,有着共产国际背景的张主席,完全有可能将正在席卷俄罗斯、乌克兰和高加索地区的肃反运动带回来。

    对傅朗西的担心,董重里没有往深处想。

    董重里太愉快了。他又能与杨桃在一起,重新品尝好久以来一直盼望的床笫之欢。临分手时,杨桃恋恋不舍地说,若是有一天董重里不再过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哪怕还像往日那样,摆上鼓架,夜夜说书,她也会幸福得要死。董重里也随口说,早一年杨桃像今日这样迷人,他就不会有别的想法了。

    有两次,董重里似乎意识到傅朗西可能想借梅外婆也认识的俄国人乌拉暗示什么,但他还是不想深究。如果在革命的背景下,还有许多阴谋发生,他觉得,那就太不可思议和不可想像了。

    每到接头时间,傅朗西都会写一封或长或短的信。在信中,他从不提自己吃什么药,只说梅外婆的做法不无道理,能想出没有盘尼西林的招数治病已经很不错了。每一次,董重里和常守义都要反复研究傅朗西所写的每一个字,从中了解傅朗西对独立大队的指示。斗争越来越残酷,领导着近两百人的独立大队,董重里甚感力不从心。遗憾的是,傅朗西从来不写这方面的内容,偶尔写些与它期盼的东西沾亲带故的话,也无非是勉励大家,研究斗争艺术,发挥英勇精神,只要做好这两点,独立大队就会所向无敌。

    正月底,下了一场小雪。西河左右两岸的群山白了半截。从山下传来的消息让董重里他们兴奋不已:工农红军教导第二师突然挥师南下,一举攻下本县县城,不算打死的,光是**军新编第五旅的俘虏就抓了一千八百多人,缴枪两千多支,外加一门迫击炮。迫使马鹞子带着自卫队尽数撤出了天门口,具体去向不明。

    这一次,傅朗西罕见地将自己的意思格外清楚地写给了董重里:独立大队所有战斗人员切切不要被工农红军主力的胜利冲昏头脑,不要轻易暴露有限的实力。眼前的胜仗打得越多,接下来对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的封锁与围剿就会越严酷。往后的斗争肯定更加艰苦,给养补充会越来越困难,人员死伤会越来越多,出现逃兵与叛徒将是不可避免的,大部分穷人也会在革命事业处于低潮时采取观望姿态,不支持,不掩护,不通风,不报信。只有早做准备才能保证到时候不会气息奄奄,不管做什么事情,实力才是最终的决定因素。信的开头和结尾各有一行引人注目的字:此信内容不要吐露给任何人,阅后立即烧毁。为了引起董重里的注意,傅朗西特意在这两句话下面画了粗直与弯曲两道黑线。

    董重里无法理解傅朗西的指示。独立大队被迅速分成一大一小两部分,大部分人由常守义和伤好得差不多了的杭天甲带领,往县城一带运动,借助工农红军主力部队的影响尽量多地补充军需给养。小部分由董重里带领,直取天门口。眼下正是壮大独立大队实力的大好时机,一定不要错过。董重里对这一点坚信不疑。

    董重里刚刚在天门口站稳脚跟,工农红军教导第二师已经出现在下街口。独立大队的人从没见过这么多的工农红军,高兴得就像革命彻底成功了。董重里有些不能把握,他让麦香去请傅朗西出来,主持天门口民众欢迎工农红军主力部队大会。麦香在雪家喝了一杯香茶,说起傅朗西,梅外婆和雪柠异口同声地表示从未见过。麦香空手回来,问董重里刚才有否说错话,傅朗西不是回武汉治病去了吗?董重里觉得蹊跷,将麦香对付过去后,连忙一个人去了。

    傅朗西还在白雀园里,人长得白胖了,脾气也火爆许多。见了面,也不说董重里带人四处游击有多辛苦,劈头盖脸地批评董重里对形势的严酷性预计不足,工农红军主力部队是不会在这儿久呆的,这块天地还得靠独立大队自己来争夺,这就像下象棋,不会走一步看三步的人,只能下野棋,想闯天下是不行的。傅朗西估计,这会儿冯旅长的部队已经悄悄地跟了上来,说不定就埋伏在县城与天门口之间的某个地方,等候发起攻击的最佳时机。董重里着急起来,如果傅朗西的估计没错,独立大队就危险了。对此傅朗西没有过多担心,有常守义和杭天甲在,冯旅长很难占到便宜,何况冯旅长眼睛里盯的是工农红军主力。

    经过开导的董重里二话没说就去通报敌情。原打算在天门口歇一天的教导第二师闻风而动。军号一响,大队人马便撤出十里之外。

    麦香再次去了紫阳阁。秋收时托雪柠帮忙收获的账,上次一回来没有顾得上算。虽然收成都被马鹞子拿走了,雪柠还是按照正常收成付钱给她,账算得很细,费了不少时间。梅外婆过一阵就来催一次,要麦香快些归队。麦香一肚子高兴话要对雪柠说,坐在那里不想动。梅外婆不得不告诫麦香,她再不走,就对不起天底下最心疼她的那个男人。麦香从这没有来由的话里听出不同寻常的内容,一边痛痛快快地抹了一把眼泪,一边抽身往外走。

    小街上突然冷清下来。不知何时,西河上的独木桥被人拆毁了。董重里也不多想,连鞋都没脱就带头跳进水里往右岸冲去。走在最后的人刚刚跑到右岸的沙滩上,马鹞子的机枪就在左岸响起来。与此同时,从下游传来了只有**军发起进攻时才会有的激烈枪声。

    一九三一年二月的最后几天,天天都在印证傅朗西的英明。因为这英明,谁都敢说,常天亮有关鬼魂的所见所闻,完全是黑狗放的臭屁。冯旅长亲自带着一个团,外加三个重机枪连,沿着工农红军教导第二师走过的线路,追击到天门口。途中被常守义和杭天甲带领的独立大队阻击了半天。刚交火时,两边的人都误会了。杭天甲以为遇上了溃兵,情急之中的冯旅长却以为是与工农红军主力接上火了。一方发力猛打,一方小心应对。所幸杭天甲首先发现了对方的实力,抢先一步撤出战场。等到冯旅长弄清楚,胆敢从山下往山上进攻的竟然是总在天门口周围打转的独立大队,他爆发出来的雷霆万钧的火力,也只能倾泻在趁乱扔下的破草鞋上。傅朗西的预见,救了天门口众多穷人的性命。穷人们以为来了这么多反国民**的工农红军,傅朗西他们一向宣传的红区事业与好日子肯定要兴旺几年,没想到这愿望比做梦的时间还短。在前后只有一顿饭的时间里,穷人们什么也做不了,连在墙上写几个字,贴两条标语都来不及。马鹞子提着枪在镇内镇外转了三圈,也没找到杀人的借口。县城的人却没有这样幸运,那些因为高兴而自我暴露的人,全被冯旅长杀了,三天之内被砍头枪毙的有近千人,被活埋的还有一百多人。春天来后,县城四周的野狗长得一只比一只肥,稍不留意就会被认作小牛。

    躲在天堂的董重里心有余悸地琢磨着傅朗西的最新来信。傅朗西在信中反复夸奖常守义和杭天甲,以区区二百人,对抗数千精锐的**军,竟然没有一个受伤的,可见其审时度势能力相当不凡。傅朗西的批评也很入骨,毕竟这样的事情就像孔明演空城计,只是大败中的小胜,既不足为训,当然下不为例。这样的信每每使常守义激动不已,见人就说自己对傅朗西佩服得五体投地。哪天傅朗西病好了,重新统率独立大队时,自己一定要正正规规地给他磕三个响头。董重里也觉得傅朗西看事的眼光有如利剑,能够入木三分。

    天气转暖得很快,脱下棉衣没几天,马上就穿上了单衣。

    阿彩一直没有消息。有新交通员来过几次,但都是路过,嘴巴像铁打的,什么口风也听不到。好不容易盼来一个肯开口的,也只是奉命传达,从莫斯科回来的张主席,将先前的共产党特区委员会改成中央分局和革命委员会。张主席虽然是读书人,脾气却很大,命令既出,便由不得别人还嘴,一些没有摸准情况的人已经吃了张主席的亏,不到一个月,被撤职和贬职的人就有好几十个。在这种消息的背景下,董重里重提旧事,独立大队没有按照命令北去会合,还不明不白死了一名交通员,这都是纪律所不能容许的。常守义还是不信邪,他问董重里,难道新来的张主席长着带钩的卵子?就算真的长了带钩的卵子,也只会让女人害怕。董重里不爱说这样的闲话。在得到傅朗西的同意后,董重里派出两支各二十人的分队,由常守义和杭天甲分别带领,一支向东北,一支向西北,试探着与张主席取得联系。一齐出发的两支队伍,回来的时间也差不多。向东北的常守义在燕子河一带找到新设立的地下交通站,并被告知张主席不喜欢工农红军像流寇一样,打了跑,跑了打,各地的红色武装马上就会接到新的任务。向西北的杭天甲,三天打了三场遭遇战,人枪都在,就是子弹消耗光了,只好往回撤。

    四七

    随着夏季季风的到来,县城第四次被攻克。

    从河南新集运动过来的工农红军第四军空前强大,转眼之间就将守城的国民**军第一百六十九旅的一个团消灭得干干净净。前几次破城后屡屡寻机逃脱的黄县长终于活到了头。独立大队晚到一步,董重里带着人从北门进城,还没来得及将“任何深仇大恨必须经过苏维埃法庭的审判才能进行报复”的布告贴上墙,城内众多家仇未报的人,就将被活捉的黄县长五花大绑,插上斩标,推出南城门,乱枪打死了。董重里他们正在忙于建立新秩序,张主席突然来了一道命令:后几个月,第四军必须东出安徽潜山、太湖两县,进占安庆,威逼南京。张主席的命令说得清清楚楚,在此战略行动之中,绝对不允许有任何隔岸观火的人和事。第四军的军事将领,最终没有完全听从张主席的命令。列席会议的董重里听到有人在会上议论,张主席很像少年得志盛气凌人的周瑜,初来乍到,若是属下主要军官都不听他的命令,只怕会生出是非之事。长于军事而疏于政治的徐军长,却喜欢听属下十二师许师长的话:“张主席有我年轻吗?张主席十八岁时当了师长吗?张主席有过率领不足千人的队伍把上万人的**军打得落花流水的经历吗?张主席是从共产国际和斯大林身边来的,我的气量就已经很大了,张主席的气量一定更大!”这种道理不多却深藏感情的话迅速影响了徐军长,第四军从县城一带出发后,不再向东,而是向南攻克浠水县,回头向北又破了罗田县的城防,接下来出人意料地再次转身向南攻占广济县城。这中间打得最精彩的一仗是在紧靠长江的蕲春县漕河镇,一夜之间就将**军新编第八旅连汤带水吃了个精光。第四军改变计划后,独立大队在县城里逍遥了一个月,直到张主席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逼着第四军回撤到本县县城南边的鸡鸣河一带,独立大队才又忙碌起来。在鸡鸣河,第四军的指挥员们还想说服张主席,不要急着催他们北返,也不要放弃刚刚武装割据成功的大片地区。哪想到张主席怀疑他们是不是搞阴谋、闹分裂、准备将队伍拉到长江边投奔国民**。

    在张主席杀气腾腾的语言面前,第四军的青年将领们不敢再有别的想法。不断扩大的独立大队新增到五百人左右时,第四军只能无可奈何地踏上向北的归程。又是年轻气盛的许师长带头说出心里的话:张主席要么是只会纸上谈兵,要么就是心胸狭窄。那些应和的人只说出前半句:量小非君子。后半句:无毒不丈夫,从没有被大家说出来。

    这种难以言表的郁闷只存在于少数人心里。多数人还在一如既往地唱歌跳舞欢天喜地。

    麦香不知这些,她在天门口街上轻快地走着,一个刚刚参加独立大队的年轻女子从后面悄悄走近她,贴着耳朵猛地叫了一声。

    “你是恋爱研究会的人吧!”

    麦香吓得连跳了几下。年轻的女子怕她掉进街边的小溪,连忙上前一步拉住她。惊魂未定的麦香奇怪她怎么知道恋爱研究会,问题刚要出口,麦香就想起了丝丝。麦香猜得很准,生过孩子的丝丝嘴巴也松了,什么话都能说出来。麦香冲着既没有军服,又没有军帽,只在腰里扎着一根皮带,更加显现出身子还没长好的年轻女子说了一句:“你这样子,真有恋爱研究会,也没资格参加。”

    正是上街(注:上街,鄂东一带俗语,与北方乡村赶集一说相同)的日子,往来于街上临时做小买卖的人很多。一群群惟恐遭到陌生男人故意碰撞的年轻女子,在那些背着孩子的少妇与大嫂们的保护下,像花羽毛的山雀子在上街下街之间窜来窜去,碰到有趣的事便夸张地凑在一起放开嗓门大笑不止。麦香和年轻女子的轻声说笑被一群女人听见了。

    “恋爱了!天门口人全都恋爱了!”

    街上的叫声传到独木桥上,左右两岸的人全听见了。处在空前多情气氛下的男男女女,只要说对方是恋爱研究会的,彼此都会面红耳赤,一个气息变粗,一个心跳加速。那一阵,西河左右两岸地主们的土地都被没收了,富人家的财产都分光了,全县工农兵代表大会开过后,接二连三地颁布了苏维埃土地法、劳动法,成立了工农银行、经济公社、供销合作社、兵工厂、被服厂、列宁学校、苏维埃医院以及各种各样的夜校和识字班。最让青年男女高兴的是苏维埃婚姻法的实行。虽然能认识的字不到三分之一,有事没事大家便聚在一起,捧着印有婚姻法的小册子,交头接耳嘻嘻哈哈,那样子就像真的成立了恋爱研究会。

    没长眼睛的常天亮看不到这些大好形势,相反,他看到的是一群血流满面的死尸,其中,之一像常守义,之二像杭天甲,之三像麦香,如此等等。伤心透顶的常天亮每做一次这样的梦,就要对常守义说一次,而不管他是不是正在办理公事。忙忙碌碌的常守义开始怀疑常天亮染上了花疯,他要常娘娘弄点朱砂,泡水给常天亮喝,再不行,就托人找个也是瞎子的女子,早点结婚,或许病就好了。不仅是被常天亮梦见的三个人,别的人也没有相信的。苏维埃事业空前大好,就算自己有活够了的念头,也找不到马上就去当妖做鬼的理由。

    常天亮说这事时,常守义正利用难得的清闲,站在小教堂门口,看麦香和一群年轻女子在小溪旁边洗衣服边唱歌嬉戏,与恋爱相关的话题接连不断。后来,她们干脆转移目标,要常守义答应,将大家一向开玩笑的恋爱研究会成立起来。常守义笑眯眯地指着麦香说,只要大家推举麦香当会长,让她回去在傅朗西面前吹几阵枕头风,莫说成立恋爱研究会,就是成立离婚研究会、改嫁研究会,也没有人敢来干涉。年轻女子顿时改口,称麦香为会长。你叫过来,我叫过去,一时间小街上的声音除了恋爱,就是会长。

    恋爱一词在街上十分动听地传播开来,有几个女人上来缠着麦香,让她脱不开身。女人们非要麦香说说她是如何同傅朗西恋爱的。麦香不是不好意思,因为傅朗西的缘故,她学会了在一般人面前表现得矜持一些。麦香借口赶太阳晒衣服,一进家门就不出来了。被恋爱的意义惹得激动起来的女人们,在门外一声声地喊:“麦香——恋爱!恋爱——麦香!”杨桃闻讯跑到街上,还没听上两句,脸色就变得比熟透了的桃子还要红,头还没扭过来,脚下已经往回跑了好几步。一会儿,雪柠也出现了,听到喊声,她也情不自禁地羞涩难当。只有跟在雪柠后面的梅外婆能够笑眯眯地坦然面对她们:“哪有像你们这样逼人家的,恋爱是自由的,你们让麦香不自由,她当然不答应。”女人们说,天门口只有麦香会恋爱,若是她不将恋爱的办法教给别人,那她就是霸占恋爱的土豪劣绅。梅外婆告诉她们,云生来要在天上飘,水生来要在河里流,人生来要谈恋爱,譬如雪柠,才七八岁时,就晓得恋爱。第一次见到柳子墨,雪柠就将自己毫不知晓的二十四朵白云作为捐款送给了他。这样的故事让女人们有些扫兴,回过头来又开始叫麦香,她们听说过傅朗西因为常来饭店吃东西才同麦香相爱的。麦香不出来,她们就往屋里钻,后面的人还没进去,前面的人就被杭九枫撵出来。麦香的饭店做了杭九枫所率领的敢死队的驻地,不许人随随便便地进出。女人们的兴趣没有被撵散,麦香重新在小街上露面时,一个女人发现了她,不敢叫喊,将几个女人邀在一起,又大着胆重复着先前喊叫的内容。

    这样的叫声非常动人,就是自己家的男人听见了也不会反对。女人叫得越多越响亮,越显得风平浪静天地安宁。闹了几天,麦香胆子也大了,拿了几件衣服蹲在小溪边,女人们再围过来,她便将自己与傅朗西恋爱的经过说了一遍。麦香的话很简短,这样的事从女人嘴里说出来总是如此,不比男人,说起女人来三天三夜也不够。有一次,傅朗西在饭店吃油馃子,饭店里没有别人,傅朗西给麦香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非常命苦的女人,从小就被卖到别人家当童养媳,吃尽了苦头,刚刚长大就被逼着成亲,不久丈夫就一命呜呼了,婆婆说她克夫,又将她卖给了一个更穷的男人,后来她的儿子又让老狼吃了。故事讲完后,傅朗西说,天下有很多不公平的事,对女人来说最惨无人道的就是被当成东西卖到这里卖到那里。时至今日,只要想起这个故事,麦香就会流眼泪。麦香越伤心,越想弄清楚这个苦命女人后来的情形。有一天她忍不住去小教堂问傅朗西,傅朗西说,苦命女人就在天门口,就在她家的饭店里,就是她麦香。麦香三岁卖到婆家,直到十六岁成亲,没有哪一天不挨婆婆的拳打脚踢,好不容易熬到婆婆死,丈夫又开始折磨她,别的事情做不了,便夜夜揪着她的**出气。想起这些事,麦香哭得死去活来,不知不觉就偎进傅朗西的怀里。麦香清醒过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爱你!”傅朗西还说,自己来天门口就是要救麦香出苦海。麦香在女人面前学说了我爱你三个字。女人们哪曾听过这样的话,一个个耳热腮烧。

    赶上杨桃走过来,女人们围着要她坦白,董重里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杨桃想跑又跑不了,正在为难,一旁出现了董重里。女人们这下子更起劲了,不许他们二人走。董重里想了想才说:“我还真的没有说过这话,当着大家的面,我就补一句——我爱你,杨桃!”一言既出,满街的女人笑开了花,不再说恋爱了,你冲着我,我冲着你,一声声地说着:“我爱你!”

    大家都在喜笑颜开,常天亮跑来大声叫苦:“我又看见死人了!”还说,“我没有发烧,不是说胡话!”气得常守义当街踢了他一脚,骂他不给亲人祈福,反咒亲人早死。杭天甲上前拦住常守义,和颜悦色地要常天亮将死人的样子细细说一遍。常天亮说的死人的确很像常守义,另一个也与杭天甲没有多大区别。麦香的样子却差得太远,麦香长着一副瘦瘦的身材,以往开饭店时,过往的客人都说她若是再胖一点,穿上旗袍肯定好看得不得了。也是因为这话听多了,麦香一直想要一件绣花缎面袄子。大家都知道麦香,没有钱给自己缝一件绣花缎面袄子。常天亮梦里所见的麦香却穿着绣花缎面袄子。在场的人一一伸手试了试常天亮的额头,大部分人都觉得没事,只有麦香觉得常天亮的额头太凉了。“只怕天亮没发烧,你却发烧了——哎呀,真的在发烧!”有女子刚将手搁在麦香的额头,便叫起来。

    麦香正在高兴,她不想这些,转身从紫阳阁拐进白雀园。傅朗西藏在白雀园的事对麦香公开了,麦香有空就去。

    恋爱研究会与常天亮的最新胡说,都是她的笑料。傅朗西倒是有些在意,一再问麦香有没有绣花缎面袄子。麦香再三说,自己没有这种只会穿在富家女人身上的衣服。麦香最喜欢说恋爱研究会,如果真有这样一个组织,那些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女子就会像自己一样,有机会改变她们的命运。傅朗西没有拒绝,他要麦香耐心等一等。上上下下都是捷报纷纷、犒劳三军的形势,麦香心情很好,她觉得傅朗西太过虑了。

    傅朗西仍旧是独立大队的政委。在他的提议下,上级将指挥长一职交给了董重里,又将董重里的苏维埃主席一职交给了常守义。常守义当上苏维埃主席的头几天,傅朗西曾经动了心,两脚已经走到门槛后面,只差一步就从开满月季花的院落里走了出来。就在那时,工农红军第四军酷似当年大破朱仙镇后的岳家军,在张主席的严令之下,怅然北撤。以史为鉴,在不明白张主席的真正用意之前,还是小心为上。傅朗西没有迈出门槛,仍旧躲在大门紧锁,只能从紫阳阁进出的白雀园里。

    麦香再次提起恋爱研究会时,傅朗西竟然大发脾气——诸如此类的话他连听都不想听。傅朗西的持重让董重里百思不得其解。在傅朗西称病的情形下,中心县县委书记一职被委任给了别人。为此,傅朗西写信给张主席说,往日听别人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自己还不相信,直到肺病缠身后才明白,疾病真的能够将人折磨得意志衰退。每餐能吃三碗饭,掇着鸡汤当茶喝的傅朗西,竟然说自己健康情况极差,随时都有可能去见马克思。在信的最后,傅朗西才意志高扬了一下,他说自己人不能动,心却像回归的大雁一样早就飞向北方。在可以评论傅朗西的人中,只有董重里还坚持着对傅朗西的一贯认识:这是一个有大志向、有大觉悟、有大思想的,不可多得的可以引领大局的天才政治家。心气不低的董重里,由衷地佩服傅朗西,他承认自己正是被傅朗西身上那种不同凡响的东西所吸引。

    张主席给傅朗西的回信是阿彩带来的。

    在信里,张主席简单地表示了对傅朗西的慰问,随后就开始批评大别山区的某些赤色领导人,说他们有组织有计划地打击坚持正确意见的人。张主席希望傅朗西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拯救苏维埃武装割据事业于危难之时。因为张主席来信的缘故,得知傅朗西藏身之所的少数人中增添了阿彩。

    阿彩带回一个天门口人从未听说过的名词:肃反。不久之后,“肃反”就和“驴子狼”一起,成了天门口人最害怕的东西。

    回到白雀园,阿彩脸上添了一层不易察觉的忧郁。月季花还在开,风吹不散的却是别处过来的桂花浓香。大家都等着阿彩谈谈张主席那边的情况,顾不上同盼星星盼月亮般的杭九枫开玩笑。

    “我是从另一个白雀园回来的,那个白雀园在河南光山县。”一路上便衣潜行的阿彩还没来得及换上军装,便对大家说,第四军一到白雀园,张主席就大开杀戒,“从军部参谋主任开始,然后是十二师许师长和政治部主任、三十团团长和政委,以及二十八团、三十五团和三十六团的团长。许师长多么会打仗呀,年轻得和九枫差不多,都要杀头了,他还说不要用枪,省几颗子弹可以保卫苏维埃。”

    杭九枫打断阿彩的话:“你是说张主席错杀了好人?”

    傅朗西打断杭九枫的话:“阿彩离张主席近,听她说。”

    “不仅动枪动刀的人佩服许师长,就连张主席本人也说他是条好汉。张主席不止一次为许师长惋惜,后悔自己来大别山的时间太晚,没办法再帮许师长了,若是来得早,说不定还能将许师长从对手那里拉回来。”阿彩接着说,“见到张主席时,我总觉得他像一个人。董先生,张主席真的很像你,白白净净的,很书生气,从头到脚,一点凶相也找不到。只要开口,句句都是学问。工农红军里谁好谁不好,张主席都能说出很大的道理,虽然将第四军的干部战士杀了两千六百多人,大家反而更信服他了。”

    董重里的语气很坚定:“这样做就对了,不能让那些心外有心的人同我们搅在一起,四处惹祸!”

    常守义说得更狠:“既然是肃反,光打明枪还不行,必要时还得动一动暗刀子。”

    两个人的目光在一起碰了碰。傅朗西及时咳嗽一声。傅朗西无力管这些事,但他还是出了一些主意,譬如说,阿彩在河南新集呆了大半年,既熟悉上面的情况,也熟悉下面的情况,让她全力协助董重里和常守义执行张主席的指示,别人也不会觉得过分。当然,要将这些事做得完全符合张主席的心意,还得有新人来领导中心县委。傅朗西仍旧说自己是在苟延残喘,假如哪一天还能重新跟着大家一起南征北战,他会拼命报答各方面的关怀。这种话听多了,早已无人奇怪。

    张主席的回信加重了傅朗西的病情。麦香记得最清楚,一连三天,丈夫没有吃任何食物,水也喝得很少。任何人见了,都觉得傅朗西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实在是一件没有把握的事情。

    正当大家觉得傅朗西病入膏肓之际,一个书生般白净、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年轻男人,从河南省光山县白雀园出发,在滚滚的北风中,沿着阿彩走过的路,来到天门口,要去县城接任中心县委书记以及苏维埃主席之职。年轻男人显得很谦虚,他走到哪里都有部下前呼后拥,却坚持要别人称他小曹同志,谁若是叫了曹书记或曹主席,都会受到严厉批评,在湖北、河南、安徽三省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只一个张主席、一个张书记,其他的人都是张主席或者张书记的同志。此时此刻,第四军已经改编成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并且正在酝酿用攻克黄安县城、彻底消灭驻扎在城内的一万七千名**军的伟大胜利,来体现张主席号召肃反的伟大功绩。

    与小曹同志随行的还有一个姓管的团长,管团长带着一个团的士兵,寸步不离小曹同志,随时听候调遣。途经天门口,管团长手下的士兵全部沿着街道两边席地而坐。常守义组织民众送来的和民众自发送来的热水和熟食,十分罕见地被拒绝了。常守义不知道这种气氛叫做杀气腾腾,还以为军威如此。他将一张笑脸收敛为半张,冲着小曹同志大声说:“天下工农红军是一家,你们为什么要板着脸,好像天门口没有一个好人。”管团长不无蔑视地告诉常守义:“只有张主席亲自改编的队伍,才有资格称为工农红军。”小曹同志不和常守义说话,他在小教堂门前站着,斯斯文文地叫着傅朗西的名字,请傅朗西马上来见他。时间不长,傅朗西就在杭九枫和杭天甲的搀扶下,与这个陌生得让人胆战心惊的小曹同志在小街上见了面。傅朗西脸色蜡黄,头发也灰了,连几天前才见过他的常守义,都不敢认他了。天气很冷。小曹同志手一挥,那件从**军手中缴获的黄呢大衣,威风凛凛地飘荡起来。几个手枪上系着红穗子,大刀上也系着红穗子的士兵毫无表情地站在身后。小曹同志的脸色看上去除了平和还是平和,他让傅朗西继续养病,不必操心张主席命令的事。

    小曹同志很不理解,明明白雀园就在对面,为何傅朗西放着大门不走,非要从紫阳阁进出。听完解释,小曹同志意味深长地说:“张主席让我来,就是要在这里开创新局面。张主席那里有个白雀园,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白雀园。”小曹同志没有批评傅朗西,只是提醒他,与剥削阶级共一个大门的革命者,一定要保持气节,不能因此而对其温情脉脉。他还希望,傅朗西病体康复之日,就是他打开白雀园的大门之时。

    傅朗西战战兢兢地走回白雀园,正在用热水洗去搽在脸上的黄蜡,董重里愤怒地走进来,厉声质问他:这样做到底是何居心?傅朗西平静地说,自己只是多想了一些问题,如果董重里不信任他,可以将这些情况全部汇报给小曹同志,他显然正需要这类告密者。傅朗西很有把握地说,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出了严重问题,“这种时候,我有权想办法保全自己的生命。”

    “起码到目前为止,你的话毫无道理。”董重里也不含糊,“像常守义这种胆敢打黑枪暗杀交通员的人,就是要肃其反,革其命。”

    忧心忡忡的董重里刚从白雀园出来,就被小曹同志找去单独谈了一次话。董重里所写的密信引起张主席的高度重视,之所以派小曹同志来,就是要以此地为突破口为其他地区树立榜样,彻底整肃异己分子。小曹同志搂着董重里的肩膀亲切地说,他是张主席信任的人,从今往后不管出现什么样的艰难困苦,都不要辜负张主席的信任。

    天将傍晚,有人走出小曹同志的阵营,借口要将一北一南两个白雀园做个比较,让董重里陪着走一走。出了下街口,来到西河左岸,见四周没有动静,那人忽然说,小曹同志此次以政治保卫局局长之尊,前来兼任县委书记,完全是张主席有意为之。张主席对属下的军官们在此地开会挑战他的权威,早已火冒三丈。军队里杀的那些人,到底是不是与此事相关,谁也说不清,毕竟没有人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现在轮到地方了,董重里必须一万个小心,凡事不可不信,但切不可轻信。董重里写信给张主席汇报一些人的非革命行为没错,一旦这种非革命的行为被人别有用心地加以利用,那就太危险了。那人自顾自地说了几分钟,不等董重里有所反应,便热情地朝着也是随便走走的小曹同志走去。

    管团长把一个连留在天门口,率领大部队跟着小曹同志继续开往县城。几百人一齐踏步走,扬起灰尘很像冯旅长的骑兵在经过。

    被留下的还有属于新成立的政治保卫局的四男一女。

    四八

    苏维埃武装割据在天门口的事业很快被这五个人所主宰。

    这几个人既没公开说什么,也没有根据董重里写给张主席的密信逮捕常守义,但是天门口正在嬉闹的男男女女,突然沉默下来。

    他们很少提及政治保卫局,言谈举止当中总是自负地用五人小组来称呼自己。仅有的那个女人稍好一点,有一次,阿彩发现她躲在后门外一声声地干呕,便走上前去为她拍背,还泡了一碗红糖水给她喝:“你这样子像是怀孕了!”女人没有回答,反而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你就叫我欧阳大姐吧!”格外随和的一句话,倒让阿彩对她十分敬畏。

    五人小组在西河左岸开始同董重里密谈时,太阳还在西边山上,密谈结束时,太阳已经回到东边的山坳里。任何探听这场彻夜长谈的企图都是无法实现的。五人小组精于反侦听,充分估计到此番谈话的难度,渴了要喝多少水,饿了要吃多少食物,冷了要烧多少柴火,全都做了准备,然后禁止任何人进入他们划定的禁区。说服了董重里,五人小组又在小教堂里同常守义见面。常守义准备同身着不蓝不黑的深颜色军服,背着手枪的五人小组成员一一握手,但和小曹同志一样戴着眼镜的五人小组负责人冷冷地表示了拒绝。经过一瞬间的困惑,常守义明白大事不好了。

    常守义被抓之前和被抓之后,并不是脓疱。当他觉察灾难就要发生,常守义便抽身攀上梯子,蹿至钟楼,轻而易举地缴了不知所措的哨兵的枪。常守义在小教堂顶上大声吼叫,历数自己为天门口苏维埃做的好事。他认为这是打击报复,因为自己不客气地提醒过小曹同志,独立大队也是工农红军。常守义的声音传遍了天门口,董重里出来劝他冷静,不要再乱说。常守义没有住口,但这并不表明他不冷静。要抓常守义的那些人也没有开枪。僵持之下,常守义悲观地说他要从几丈高的屋顶上跳下来。这时,常娘娘带着常天亮跑过来,冲着他哭成了一摊水。

    常守义迟疑了:“只要你们说出一个让我信服的理由,我就听你们的。”

    “你听好了:是你开黑枪打死了张主席派来的交通员!”

    “捉贼要赃,捉奸要双,谁看见了?”

    “张主席洞若观火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他!”

    最终常守义还是举着双手从钟楼上走下来。他告诉那些凶神恶煞般围上来的人,因为好吃懒做,自己在西河里守了大半辈子的桥,又因为好吃懒做,自己也跟着闹苏维埃,好不容易开始明白哪是人生正道,偏偏又冒出一些家伙,不要他继续往下走。万般无奈,他才将张主席派来的交通员杀了,他不想让自己变成张主席要杀鸡取出来的那个蛋。

    “也罢,也罢,听说那边的奈何桥是一块整桥板,从来不用拆和装,我还是去当一个好吃懒做的守桥人吧!”

    关押常守义的草棚是看茯苓用的。山里**静,密密的树林里,说话的全是五人小组的人,听不到别的声音。开始两天常守义被吊在棚顶上,肚子里的气提不到喉咙上。好不容易两脚沾地,紧接着就被人打坏了肺,出气重一点,就会疼痛难忍。五人小组的人只在审问时出现,所有问题全都涉及苏维埃的前途命运。问题虽然很严厉,问的方式却不严厉,常守义不说或者说不出来,五人小组决不强迫。“你再想想!”“你再好好地想一想!”“你再认认真真地好好想一想!”五人小组说得最多的,常守义觉得压力最大的,就是这样三句话。

    常守义很怕五人小组离开,他们一走他的苦难就开始了。折磨他的人都不说话,累了就出去换别人来,再累了再换。第二天下午,全身被打得稀烂的常守义再也没有力气硬扛了,他一遍遍地哀求,凡是他们想了解的自己都愿意说。那些人还是不说话。常守义不得不糟蹋自己,一会儿说自己被马鹞子收买,成了县自卫队的第二大队长;一会儿说自己是冯旅长派进来的奸细;一会儿又说自己什么都不是,就因为不服上面的乱指挥,一心想找机会暗杀张主席。说了这许多,那些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折磨他,每一次看似要他的命,实际上总是恰到好处地留下一口气让他苟延残喘。

    常守义很怕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说了,只要想得到的他都拿出来说:“我组织了一个反动组织,叫恋爱研究会。”

    此话一出,拷问他的人马上招来五人小组:“恋爱有什么好研究的,是幌子吧?”

    少挨了几下的常守义抓紧时间喘了几口气:“他们不该打我的头,有些事情想不起来。”

    “我们来帮你回忆——你晓得第三党吗?”

    “这种事都不清楚还能当苏维埃主席?”

    “你说说,第三党好在哪里,坏在哪里?”

    “好在要抛开国民党,坏在竟然还要抛开共产党。”

    “这么说恋爱研究会一定是一个受人指使的秘密组织?”

    “就是这样,它是敲锣打鼓的,唱戏的是别人。”

    “是不是第三党,你要想好,可别乱说。”

    “对对对,第三党,黑狗卵子一样的第三党!”

    常守义用从冒着血泡的肺里挤出来的声音,慢慢地说,在自己之下的二号和三号人物是杭天甲和麦香。看着五人小组欣喜又疑惑的神情,他索性又说出几十个人,独立大队中除了敢死队之外,最有战斗力的一中队和二中队,还有阿彩全部记在五人小组的笔记本上。

    紧挨着冬至的那个中午,五人小组簇拥着小曹同志,还有董重里和管团长,一齐出现在草棚门口。小曹同志问常守义是否对先前所说的话有修改或补充,若是没有,就可以让他和常娘娘、常天亮见上一面。常守义马上改口,说先前所说的话,都是因为被打怕了,没办法瞎编的。小曹同志还是那样风度翩翩不恼不怒,清清楚楚地点出一串人名,问他为何要这样编,为何又不这样编。

    常守义来劲了,开口就说杭天甲:“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头一个就说杭天甲,当然不是因为他自己开枪打自己。你们的人都走了,我才想出来,杭家人个个是好汉,只要日后我对他说清楚原因,就不会有没完没了地冤冤相报。再说,恋爱研究会大小也是一个组织,当头的总得有点声望。之所以我要说杭天甲,完全是出于对他的佩服。麦香是我第二个想到的人。说实话,哪怕她嫁给了傅朗西,我这心里还没放下对她的喜欢。你们想想,傅政委在武汉当副官那么多年,做**的,当小老婆的,什么样的漂亮女人没见过,到头来却被麦香迷得差点连性命都赔进去,可见麦香是女人中最有本事的。这还不是我要将麦香扯进来的根本原因。不管招供谁,首先得想想自己的死活因果。”常守义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他说麦香欠自己一样人情,那时麦香前夫还没被马鹞子的人杀死。麦香在西河里洗被子时,被几个溃兵缠住,是他大着胆,上前拉着麦香往对岸跑,并且顺手将正中间的桥板扔进水里。因为是冬天,溃兵怕冷,没有下水追过来。等到回家时,常守义又下到水里,将麦香背过河。为这事,麦香说要感谢常守义,但什么也没做。“所以我就想,万一你们真的将麦香杀了,她也不好意思做鬼麻烦我。你们一定还想知道我为什么不说傅朗西,这个道理很简单。我先说了麦香,就不能再说傅朗西了,我不做这种连窝端的事。”一对夫妻也好,一家人也好,常守义绝对只说一个人。他要五人小组照着名单细细查一遍。若是他先说了傅朗西,就一定不会说麦香的。可惜麦香被他说在前了。常守义还认为,杭九枫天生是马鹞子的对手。往日杭家,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全在,也只能与马鹞子拼个平手。只有杭九枫,论狡猾,论心眼,论凶狠,马鹞子都比不过他。他还是个硝狗皮的高手。马鹞子是苏维埃的死敌,常守义是苏维埃主席,所以,他要替苏维埃事业留条后路。“杭九枫不能说,我就说了阿彩。她那样子若不是恋爱研究会的谁也不相信!不瞒你们说,恋爱研究会是假的,恋爱研究会的名字却是真的,它是董先生取的!这么文雅的东西,也只有他能想出来。当时就有人说,一听这名字就觉得与三青团有点关系。这是多么好的罪名呀,是不是?闹革命的人只能研究出生入死。说实话,我也不喜欢大家都来研究恋爱。当笑话说是可以的,身为副政委的董重里在这件事情上,没有掌握好原则。开口闭口,不是气质就是风度,不是浪漫就是潇洒,在这些问题上,我们能同那些住在城里的家伙相比吗?这是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刚刚说到董重里,常守义突然卖起关子来。小曹同志皮笑肉不笑地问他,是不是怕往后没有人说书。

    “你们看看,都出血了。这辈子我就没咳嗽过。爱咳嗽的傅政委笑话我,说猪都咳嗽,只有牛不咳嗽。”常守义吐出一泡血痰,继续说,“小曹啊小曹,你又错了。你说我怕没有人说书是不对的,全天门口只有一个人,听说书也无所谓,不听说书也无所谓,这个人就是我。若是我儿子的眼睛没瞎,我才不会让女人做主,送他去学说书。按我的心性,第一个要供出来的就是董先生。往日董先生在小教堂里说书时,隔三差五就要编些好吃懒做的人的说书帽说给大家听,我心里早就有气。我没有供出他,是因为我家里的女人简直将董先生的说书当成了半条命,万一我过不了肃反这一关,怕她日后不肯到老子的坟头上烧香,从头忍到尾,忍了一百多人,到底还是没说。”

    常守义的话在风里飘来飘去。小曹同志终于露出真面目:“不要以为你布下这些迷魂阵能蒙蔽所有人。别人看不清,张主席看得清,我也看得清。你将董重里扯进来,我也不会相信的!还有阿彩!他们对张主席很忠诚,你休想借刀杀人,我不会上当,做亲者痛仇者快的糊涂事!”

    常守义的反复既没有挽救自己,更不能将其他人从充斥着鬼魂的山坳里拉回来。月白风清的半夜,睡得正香的常守义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惊醒。不等有人来唤,他已站起来。听完死刑判决书,看着喝过酒的杭九枫拎着刀,轻盈地出现在草棚前,常守义顾不上胸痛肺痛,将力气攒足了,叫得比杀得半死的猪还凶:“换个人!换个力气小点的,刀钝一点的。杭九枫的刀太快,力气太大,我不想死这么快。你们多砍我几刀吧,多砍一刀,我就多活一刀的时间。我是真的不想死,我也想听董先生的说书。只要不死,让我一天到晚听小曹同志的报告,一天到晚跟着你们肃反,也心甘情愿。”

    杭九枫没走向常守义,他不喜欢杀一个怕死的人:“听你的话,是不是想要常天亮来?他那手生得像女人,莫说人脖子,就是让他砍拔了毛的鸡颈,也得三天三夜。”

    树林的缝隙里有些月光,常守义百般懊悔地冲着出现在草棚门口的人说:“没长眼睛的儿子反而比长了眼睛的老子看得清楚。可惜我没听他的话,三十六计走为高。”进来的人接着他的话说:“这就叫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的个个难逃。”昏暗中的山路很不好走,常守义跌得额头都破了。崎岖的山路没有按照常守义的希望一直延伸下去,很快就在火光纷纷的山坳里中断了。望着挂在高天上的弯弯的蛾眉月,常守义又一次希望送自己上路的屠刀,像月亮一样可望而不可及。常守义的梦想最后还是实现了,为他行刑的人不是杭九枫。常守义从没见过这个人,只晓得他是一个与牛贩子一样说话的北方人。山坳里烧着很大的两堆火,常守义看出了行刑的位置,不用别人推拉主动走了过去。

    三刀没被砍倒的常守义将北方人吓苕了。

    “我晓得你是好人,早死早托生,反而是好事。”

    只顾嘟哝忘了动刀的北方人被督阵的五人小组拖到一边。取而代之的是刚刚亲手杀了杭天甲的杭九枫。

    “九枫,还是你来吧,帮我一个忙。”砍在脖子上的三刀让常守义痛不欲生。杭九枫不想插手管别人的闲事,他要常守义再忍两下。

    “我连一下都忍不了。实话对你说吧,你二父是我杀的!”

    “莫使激将法,不灵的。”

    “信不信由你,马镇长也是我杀的,与你们杭家无关。”

    “真的?你没说假话?”

    “这个时候,说假话有屁的用处。”

    “你这守桥的家伙,好不容易当上官,可惜屁股没坐热。”

    杭九枫觉得全身上下有血在涌,话音未落,常守义便轰然倒地。杭力枫仍然冒着刀刃碰在石头上变成锯齿的风险,冲着地面又补了一刀。

    四九

    冬至过后蛾眉月弯得最好的那天半夜,从马鹞子手里夺回来后一直置闲的铁砂炮轰然作响。第二天早上,天门口上下都在传闻,杭天甲被铁砂炮一炮轰得粉身碎骨。与许多人想像的大不相同,杭天甲的死,并非标志着有口皆碑的杭家英雄史的没落,而是将多少年天门口人对闻之生畏的人的称呼换成了:五人小组。

    抓杭天甲,捆杭天甲,一绳一索都由五人小组挑选的人来做。因为担心先前留下的一个连无法控制拥有十几支***的独立大队,管团长又从县城里带来一个连。他在几挺机枪的掩护下,站得高高的,大声命令在河滩上演练战斗阵形的独立大队,以班为单位架好枪,徒手集合。作为演练的总指挥,他看着五人小组不怀好意地走过来,不等他们示意,便主动取下别在腰间的手枪,倒着递过去,再将***的弹匣卸下来,同样倒着递过去。然后他转身对独立大队的人作了一个揖,不慌不忙地说:“扛枪舞刀就是为了护家报仇,不护家不报仇,只为了吃军饷,就是给我一门水桶粗的大炮也没意思!”五人小组用的是擒贼先擒王之法,暂时没有碰常守义招供的一中队和二中队。

    四肢被捆的杭天甲也被关在小西山上的一座草棚里。

    埋在树林间空地里的香木已经起窖,用不着再担心长了几年的茯苓会被野猪乱拱乱啃地糟蹋了,新香木要到春天才开始下窖,这种只在看茯苓时才有用的三角形草棚,自然而然地变得又破又乱。山上散放的牛身上痒了,就靠在草棚上蹭来蹭去,把草棚的三个角挤掉了一个。在破草棚上面,就是戒备森严的关老爷庙。

    不等审讯,杭天甲就将自己开枪打伤自己的情形全说了。正式审讯时,杭天甲还是不改一个字:交通员奉命来调独立大队北上,与封建王朝大军进京勤王没有两样,说到底就是皇帝怕死,怕别人取了自己的江山。至于五人小组迫切想了解的所谓与常守义等人暗中参加第三党、成立恋爱研究会等等,他一概否认。五人小组没有对杭天甲用刑,他们和董重里一样相信,天下硬汉最不怕的就是硬对硬。

    让杭九枫去草棚里规劝杭天甲是董重里的主意。董重里还说,杭九枫一定会要求说书给杭天甲听。

    五人小组采纳了董重里的建议,也同意了杭九枫的请求。董重里却不想去给杭天甲说书:“你们应该清楚,杭天甲用自残来抗拒命令的事,也是我在信中告诉张主席的。”五人小组认为那件事董重里做得非常正确,心正不怕影子歪,越是到了关键时候,他越应当理直气壮地面对杭天甲。如果没有五人小组,董重里也许不会有此时此刻的犹豫。有了五人小组,董重里心里反而不踏实。董重里的表现令五人小组感到惊讶。他们希望董重里能去,他们说话的语气,与逮捕人审讯人时没有什么不同。董重里明白自己必须去。

    在路上,杭九枫看懂了他的沉重:“你也不要为我父的事增加负担,这么多年来,杭家大部分人都是死于非命,对于我们来说,凡是死都算寿终正寝。”

    望着囚禁在草棚里的杭天甲,董重里心里泛起一股酸楚,说书时不该有颤音的地方也有颤音冒出来。“水牛犁田,黄牛犁地,若是人在世上作孽,来生就要吃草驮犁。”四句唱词儿一出口,手脚被捆得紧紧的杭天甲大叫了三声好。董重里低头挥着鼓槌,用眼角睃着杭天甲。董重里很久没有说书了,手有些生,一锤锤地敲得很重。杭天甲大叫过瘾。心情沉重的董重里更加发力,将一段说书说得天花乱坠。

    说书完了,董重里不做声。

    “往日总听人说,谁欺负了看桥的人,谁就要遭报应。那年与常守义的老婆在武汉偷情,真有味道。所以,我不后悔。”杭天甲咧开大嘴笑,“董先生,不管是死是活,我都不会怪你,这些都是天意。”

    董重里还是不做声。

    “有一件事,我不怪你,你也莫责怪阿彩。你给张主席的密信,被我看了。”杭天甲还是那样咧着嘴笑,“对付行路人,杭家有数不清的办法。阿彩上路的第二天夜里,九枫就一路寻踪摸进客店里,同她圆房,并将你写的那封信偷来看得一清二楚。其实阿彩对张主席也不尊敬,竟然将信藏在包癞痢的头巾里。后来我一直在想,若是张主席看完信也不洗手就拿筷子吃饭,肯定会怀疑伙夫在背后偷鱼吃腥。往日别人说你内心非常公平,看了信后我才觉得那些说法不假。你说我们传统上就恋家,这是弱点也是长处,背靠家园打仗,人人都会使出十二分力气。还说我是在任何对手面前都敢冲锋陷阵的勇士。对常守义你也不是只说坏话,你还记着他对天门口暴动成功起的主要作用。九枫,今日是三人六面,我说句话你要记牢,是老天要我死,与一切人无关。”

    董重里毫无表情地张张嘴仍旧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