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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只见门口不见天

      一一四

  不用说早一年或早一个月,哪怕早一天,荷边都不会相信常天亮会被委以商会会长之职。

  最后一场春雪的到来,比柳子墨的天气预报提前了半天。

  雪刚落下时,镇上的孩子纷纷跑出家门,在街上窜来窜去地打雪仗。经过一夜的冻结,地面上雪变坚硬了。那些贪玩的孩子,很快就在相互打斗中受到对方的报复。硬邦邦的雪球,一个接一个地将孩子砸得鼻青脸肿。大人们呵斥:“有枪的人都不打仗了,你们觉得身上的皮痒,就去找个墙角蹭几下!”孩子们只好将手中的雪球换成一只只“落地开花”,在小教堂前面的空地上扔来扔去。柳子墨还给一镇和一县出了一个很好的主意:不用去店铺里买打火纸,用石头将子弹头敲下来,取出里面的炮药,一点点地填在“落地开花”里,发出的响声及爆炸力都比打火纸强。

  雪一化春天就来了。一镇和一县还在小教堂一带玩着“落地开花”。住在西河下游的十几个孩子,手里拿着许多打架花,一路打打闹闹地来天门口街上玩。一镇和一县还没见过今年的打架花,他们要,那些孩子却不给,几句话说不到一起,一群孩子便大打出手。看着一镇和一县同十几个孩子打斗,大人们不仅不管,还在一旁打野。打了半天还没分出胜负,常娘娘提着烘篮过来了。她让一镇和一县用一只“落地开花”,换下所有孩子手中的打架花。一镇和一县装出手冷的样子,将双手伸进烘篮里烤了烤,顺便将一只还有底火的子弹壳放了进去。荷边生了孩子后,常娘娘总会在这个时候回家看看,顺便用烘篮提着从雪家灶里夹出来的炭火,给孙子烘烘尿片。子弹壳上的底火炸响了,烘篮变成空壳,常娘娘没被炭火烫着,只落得个全身上下到处都是灰。跟着梅外婆久了,常娘娘心里生气脸上也不作表示,还说幸亏自己是女人,若是男人,这种样子就成了扒灰佬。段三国没有为外孙们护短,他从灰烬中找出一枚子弹壳,随后抓住一镇和一县,逼着他俩坦白交待。一镇和一县不到五岁就会使用手枪和步枪早已是天门口人所共知的事实,将一枚没有弹头的子弹壳悄悄放进烘篮里,通过底火的燃爆来惊吓别人,对于已经十几岁的他俩更是雕虫小技。一镇和一县理直气壮地说,不将子弹壳上的底火烧炸了,就做不成落地开花。

  段三国将两个外孙的耳朵狠狠揪了几下,算是表示了抱歉。之后他要常娘娘带信,让常天亮背完要背的文书与数字后,马上来区公所。段三国还补充了一句别人听不见的话:街上各家店铺的当家人上午要在区公所开会,选一个人当新成立的商会会长。只要不出意外,从明日起,常天亮就是天门口最有钱的人。后面这话只是说笑,让常娘娘不解的是,为什么要选常天亮来当商会会长。段三国说,开店铺的人心思多得很,之前他曾放风试探,连梅外婆和雪柠这样的人选都遭到他们的反对,无商不奸,做商人的都会用商会会长的便利,来为自己的生意大开方便之门。段三国颇为得意,提名常天亮当商会会长,与当年雪大爹提名让他当天门口镇长一样是神来之笔。

  常娘娘重新装好烘篮里的炭火回家时,荷边正在自家门前刷牙。天门口街上越来越多的年轻的女人从雪家人那里学会了刷牙。上街的富人家里都有天井,透过街边的大门只能望见女人后背,刷牙时的女人必须将身子尽量地往天井上空探过去,以免从嘴角里溢出来的白色泡沫掉在自己的衣服上。下街的女人一早起来就在家里忙碌不止,上午过去一半后才有闲暇站在自家门口,左手拿着菜碗,右手拿着牙刷,蘸些清水在嘴里刷来刷去。从外地来的过路人还以为她们屋里没有天井。实际上恰恰相反,穷人家盖房子,往往是先盖一间,过些年有了收入,再想盖一间时,旁边的地基已经被别人占用了,想要不挪地方,就得往自家屋后延伸。两间屋一连还可以不用天井,到三间屋连在一起时,天井就成了必不可少的部分。下街女人从第一次刷牙开始,就习惯站在自家门口,以此表示自己其实与雪家女人相差并不远。荷边也是这样的女人。日本人偷袭天门口,大部分房屋被烧毁了。梅外婆要拿出钱来,为常天亮盖新屋,常娘娘死活不肯,说日本人肯定还会再来。熬到去年,日本人彻底投降,这个理由不存在了,梅外婆便不由分说地做主,在常家的宅基上盖起一进三间的新瓦屋。与常天亮姘了几年的荷边,不再咬定必须明媒正娶才肯做常家的媳妇,没有伴娘,更没有花轿,拎着一包衣物,踩着噼噼啪啪的一串鞭炮进门,再吃一碗常娘娘亲手做的鸡蛋挂面,便被要求与常天亮白头偕老。有事路过的林大雨说她越来越像雪柠了,如果有牙膏就会更像。荷边抽出牙刷,腾出嘴来要他少说空话,想送牙膏给她,就请早点。荷边刷完牙回到屋里,立即受到常娘娘的斥责。

  “女人家的,连找自己的丈夫要东西都应该脸红,大白天在街上开口向别人家的男人要牙膏,这叫不要脸。我这样说你是受到梅外婆的教育,换了别的婆婆,自己家的媳妇敢这样做,非得用针扎她的舌头不可。做女人最要记在心肝上的事情是,要晓得自己的分量。不是做婆婆的我说话不好听,过了今日,你丈夫不仅是镇公所的书记员,还是商会会长。所有开店的、卖小货的,都得听他的指挥,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这场婚事若是拖到今日,做新娘的就不会是你了。所以你也算得上是有福之人,千万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这几天你是不是又花心了?据说你在外面放风,想趁着现在好赚钱,将临街的屋空出来开店铺,**淮盐和湖南青布!你哪来这么广的路子,以为淮盐是西河里的沙子?你问过别人没有,街上卖淮盐的谁不是天天在着急,有钱时进不到货,进得到货时,又愁手里没有现钱。你不是同圆表妹很谈得来吗,可以问问她嘛——看上去湖南青布进货容易,出货也不难,可那是雪家,既有多余的钱压货,又有多余的钱放在路上周转,做起生意来才既不显山又不露水。换了别人,能在这上面赚点钱的,谁不累得脸色同湖南青布一个样。我把丑话说在前面,你来常家的第一件事做得不错,开胞就生了一个儿子,添了一根血脉。第二件事你丈夫满不满意我不晓得,我是不满意的,你要当好天亮的眼睛,让他看得比你更清楚。”

  荷边像一只潲水缸,臭的丑的都得装下,而不能还嘴。自始至终都不说话的还有常天亮。每天晚间上床、早上起来,常天亮都是如此,一个人关在里屋里,将这一阵镇里各种经济往来、文字传达默记几遍,直到倒背如流才罢休。常天亮拿着账本走出来,常娘娘正要说话,却被他一伸手挡了回去。荷边找到说话机会后,略有报复地告诉常娘娘,但凡常天亮不答理人时,肯定是有些数字没有记清楚。常娘娘又找到斥责荷边的理由,那也是由于她识字太少,又不会算术,只能给常天亮帮倒忙。常娘娘说的都不错,常天亮从家里出来后,不与街上的任何人说话,经过九枫楼,径直进到白雀园内的测候所。雪柠和柳子墨都在,常天亮将手里的账本递过去,要他们帮忙看看自己有没有记错。

  这件事完毕了,常天亮才去设在九枫楼下的镇公所。刚在段三国旁边坐下,林大雨就来了。只会缫丝的细米,这些时总在家里同林大雨商量,要他将铁匠铺变成铁厂,像当年王参议要他将九枫楼变成铁打的堡垒那样,造一座化铁炉,再请一些人专门在西河里淘铁砂,放进炉子里炼成铁砖,既可以自己用来打铁,又可以卖给别的铁匠,肯定比下死力打铁多赚几十倍的钱。林大雨被说得心动了,特意赶早来,先与段三国沟通一下,趁商会成立之际,能否从其他人那里借些钱给他,将铁厂办起来。段三国不置可否,将林大雨的要求全部推到过一会儿才能选出来的商会会长身上。

  各家店铺的当家人很快就聚齐了。代表新丝想绸布店的人是圆表妹,她刚去县城里看过董重里,并带回董重里亲笔写的他给常天亮儿子取的名字:常稳。几个月前常天亮就托董重里给自己的孩子取个名字,圆表妹说,董重里想了好长时间,最后还是觉得,应该叫做常稳!“常稳——常稳——常稳。”常天亮叫了几遍,从说书人的角度来看,名字虽然有些怪,响亮却是没有问题。在场的人都在惊讶之余连声称赞,常稳好,常稳好!常常安稳比什么都好。

  成立商会本来就是好事,经过这段插曲,大家变得更高兴了。段三国开口说出他所中意的商会会长人选时,不仅无人反对,叫好的更是一个比一个邪乎。林大雨甚至说,应该让常天亮上南京去辅佐蒋介石,当国民**的财政部长。这话也得到许多人的喝彩。林大雨这样说当然有他的目的。接下来他便抢在最前面,将开铁厂的计划重复一遍,并正式要求商会给予贷款上的帮助。林大雨的话立即得到大家附议,在同意商会帮助林大雨开办铁厂时,都有进一步的要求。好久没有仗打,大家开始全心全意地往好日子的路上奔,本钱越多生意越好做,林大雨想要的大家都想要。

  一一五

  雪家收音机里,每天都播反**的共产党军队被打得大败的消息。

  远处的事大家只是听听而已,身在此中的大别山区从未有过的安宁却是眼见为实。天门口街上,几乎每天都有新店铺开张。不是上街的日子,也人流不断。当了商会会长的常天亮,依然是镇公所的书记员,为了记住从早到晚各种各样的事务,他必须每天晚睡一个小时,早起一个小时,对着空寂独自默记和默想。

  这天晚上,常天亮刚刚开始对这一天中的所有事情进行记忆,就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常天亮正在想这人是从哪里来的,已经带着常稳睡下了的荷边,披上衣服将门打开。

  “常会长睡了吗?”说话声有些陌生,但是常天亮还是听出一些熟悉来:这不是冯旅长的爱将吕团长吗?不等荷边来叫,常天亮主动走出去,叫门的果然是吕团长。那一年,吕团长坐镇小东山上的观测室,指挥几十挺轻重机枪拼死阻击,小岛北率领的日本军队才没有进到天门口镇内。后来,在向驻守在樟树凹一带的独立大队发起的攻击中,吕团长的队伍同样最为骁勇善战。吕团长孤零零地站在堂屋中间,卫兵们都被他留在街上。客套的几句话说过后,吕团长便问有没有更方便说话的屋子。穿过位于中间的睡房,来到最后面的第三间屋子。吕团长感叹,这是他所见到的最为寒碜的商会会长之家。吕团长的弦外之音让常天亮突然紧张起来,过去十几年,因为马鹞子是段三国的女婿,天门口街上的商家一直无人敢来敲诈勒索,一个指挥着上千名精锐士兵的团长如果有这样的动机,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常天亮赶紧依话接话:“吕团长能够这样看,便是对穷乡僻壤的莫大体恤。从那一年日本人来,一把大火烧伤了元气,都快十年了,也没复原。”

  吕团长并不转弯抹角:“常会长不要往歪处想。吕某虽然不会经商,走在街上哪里繁荣哪里落泊,还能看出来。说实话,我手里有些闲钱,想找个合适的人和合适的地方放贷出去,听说常书记员当了商会会长,我就冲着你来了。”

  见常天亮不开口,吕团长又说:“这些钱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这样跟你说吧,自从桂系的第七军来大别山后,从冯旅长到我们,大家再也没有过上顺心的日子。抗战胜利了,多少人得到了数不清的好处,只有我们保安旅,往日要打共产党必须守在山沟里,今日,共产党军队垮的垮,散的散,自首的自首,不自首的也躲在旮旯里不敢露面,国民**还将我们留在山沟里受穷,这心里不服气呀!所以,我才来找你,既不使强,也不动武,按照商界的规矩,让我们合情合理地从抗战的胜利果实中分得一点利益。”

  涉及到生意与交易的吕团长丝毫不改丘八脾气,下命令一样说,三天之后,他会亲自将全部现款送到天门口。

  渐渐远去的马蹄声彻夜留在常天亮的心里。早上起来,常天亮便去九枫楼面见段三国。

  段三国眼睛直直地想了好久,也才想到应该将商会的十个理事召集到一起,让大家共同拿主意。听说有贷款了,作为手艺人代表被选为理事的林大雨跑得比谁都快。等所有人都到齐了,常天亮才将昨夜吕团长来商会强行放贷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利息怎样算?”

  “大加二,一百元月息二十元。”

  “有些高,大加一还差不多。”

  “吕团长一共要放贷多少?”

  “法币两亿。”

  “天王老子呀,这要克扣多少军费呀!”

  商量了一整天,也没形成定见。代表雪家的圆表妹出了一个主意,为何不打电话问问柳子墨的亲哥哥!商会的人都觉得可以问一问。问下来的结果让大家更担心,柳子文在电话里一口咬定,只要在协议中写清楚,借银元还银元,借法币还法币,一定是发财的好机会,莫说两亿,就是十亿二十亿都可以全盘接受。柳子文还让打电话的柳子墨提醒常天亮,国民**有法令,不允许军队放贷,就算有个万一,那些家伙也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一开始大家都觉得柳子文说得好,在武汉三镇做大生意的老板的确与众不同。第二天上午,商会再次开会议论具体条款时,多数人又变得害怕起来,风在街上吹过,刮起一种类似马蹄踏地的声音,都让他们觉得心惊肉跳。国民**的法令,没有哪一款、哪一条是不好的,到头来没有一项真的做到了。所谓当兵的,其实就是另一种意思上的为非作歹。当兵的如果不为非作歹,三尺半长的步枪就会变成女人手里的吹火筒。柳子文所说一点不假,却只对了一半,在天门口,当兵的眼珠子一横,所有的出路就会变成死路。大家越怕越要说,说完了,心里又会更怕。眼看这事不能再往第三天早上拖了,很少说话的常天亮才开口。到了这种地步,常天亮反而比久在生意场中摸爬滚打的那些人更清醒:吕团长来天门口放贷是一道鸿门宴,这些时谁个不知,谁个不晓,上街下街各家店铺都缺现金,能接受而不肯接受,反而会招致更多更大的麻烦。常天亮的想法是,吕团长的贷款可以全部接纳,期限至少为一年,也可以接受大加二的利息,就像柳子文所说,借什么钱,还什么钱。所借吕团长的钱,由商会出具总借据,然后分出明细,由商会借给各家各户。

  第三天吕团长果然带着两亿法币如期而至。

  吕团长的法币在天门口街上只贷出八千万。剩下的一亿二千万法币被常天亮转手贷给了县城的商会。常天亮比吕团长算得精,一方面还账的时间只有半年,另一方面,所还的钱,一半付法币,一半折算成银元。拿到贷款的林大雨迅速办起一座铁厂。其余店铺也因有了现金周转,各家各户屋里各种货物堆积如山,从早到晚,天门口街上送货的人和打货的人像用线牵着一样,一来就是一大串。

  那一天,骑着自行车的邮递员摇着铃铛顺着西河左岸走过来。孩子们在后面追,领头的一镇和一县都在用力往自行车后面的货架上跳,路上有沙,轮子一滑,连人带车倒在地上。臂肘被摔破的邮递员骂骂咧咧地走进九枫楼,将一份县**的公文交给常天亮。

  董重里签署的政令说得很清楚,从本月起,县**在发给工教人员和自卫队军官每人四十五斤主粮之外,还给一些人发薪粮。其等级是:县长每月糙米二百三十斤,科长二百一十五斤,科员一百五十斤,参事二百一十五斤;县自卫队大队长二百一十五斤,中队长一百五十斤,分队长一百零五斤;中学校长二百三十五斤,中学主任二百一十五斤,中学教员一百八十七斤,小学教员一百二十八斤。其他一般职员和士兵暂不列入此名单中。

  县**这样做无异于公开向大家承认,如今的钱不值钱了!这种判断,很快得到印证。六月的天气还不算太热。那天,商会的人到一起议事,不说不知晓,一说吓一跳,短短五个月,一百斤大米就由一万二千五百飙升到三万元,一万五一百斤的淮盐没有四万元拿不到货,十五万元一匹的湖南青布更是到了四十万,简直卖成了前些时杭州绸缎的价。家家店铺每天只肯存货,不敢存钱。说话的专门说话,想事的只顾想事,只苦了常天亮,话要说,事要想,还要忍受一阵接一阵的冷汗与心烧,就会像长在身上的脓疱被人碰了一下。别人还在那里说个没完,他就在恍惚中看到吕团长提在手里的那支枪口冒烟的手枪。因为物价涨得像雨季里的西河,不用常天亮召集,大家也会天天到一起议一议。所有人都认为吕团长肯定会提前来收货款,而且还会反悔,只要银元,不要法币。到这一步,常天亮也想好了,少收半个月的利息,提前将那一亿两千万贷款收回来,其中一半本钱按五个月前的契约价折算成了三万元银元,利息也是一半法币,一半银元。有这些银元在手,只要兑换成法币,便足以还清吕团长的贷款。因为预备得太完美了,常天亮反而更加难以放下心来,法币贬得如此厉害,吕团长又不是苕,如果他硬不执行先前的契约,常天亮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六月还剩几天,吕团长果然派一名亲信副官来讨账了。强作镇定的常天亮提起当初双方的协议,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副官强行打断:“老子再给你三天时间,借我两亿法币,还我十万银元,谁敢差一分一厘,就要谁的好看!”

  好在常天亮看不见,换了别人也许当场就被对方的样子吓得屎尿横飞。到了这种地步,常天亮反而镇静下来。他到街上走了一圈,让大家将当初所借的法币如数还给商会,那些手中还持有法币的人,将商会的人当成了救星。常天亮又按时价用银元换了一些法币,将连本带利正好四亿元法币凑齐了。望着一大堆不值钱的法币,副官将手枪摔在桌面上,甚至从荷边怀里抢过不省人事的常稳,举在头顶上,做出一副摔死不会偿命的样子。常天亮看不见,荷边吓得哇哇大哭,他在一旁故作镇静地揉着眼睛问出了什么事。

  “假如贵军非要用强,废除协议,这事就不好办了。”

  “那个协议是不公平的,早就应该废掉。”

  “做生意如同用兵,赢了当然好,但也要输得起。”

  “吕团长多年征战,没有败绩,这笔生意当然也要赢。”

  副官忽软忽硬地威胁着常天亮,僵持到第二天下午,吕团长领着几个参谋模样的人骑着马来到天门口,紧随其后的是上千名全副武装的士兵。

  冯旅长属下的整个保安旅,接到国民**的紧急命令,必须火速越过长江和淮河的分水岭,往大别山东部一带开拔。自攻克宣化店后,这支在整整一年时间里没有仗打的军队难免有些涣散。军令难违,冯旅长只得让吕团长先行一步,作为前哨团开到天门口。

  因为有冯旅长的命令,没人敢上雪家号房子,其余家家户户全被士兵们住满了。住在常天亮家里的是吕团长的警卫班。与阻击小岛北以及后来攻击独立大队时的高昂士气相反,那些以各种借口来警卫班打听消息的军官和士兵,没有一个不是牢骚满腹,有人骂骂咧咧地说,等到了前线,非要找个机会亲手宰了那些克扣军饷的黑心肠的家伙。

  在里屋守着一大堆法币现钞的常天亮,闻听此言心想,应该将吕团长在天门口放贷的事说给士兵们听。常天亮正在细想,这个风声由林大雨放出来最合适,林大雨就来了。住在林大雨家里的士兵也在发着同样的牢骚。士兵们不清楚几个月来一直扣着不发的军饷哪里去了,林大雨对他们说了真相,许多人当场将长枪短枪扔在地上,捶胸顿足地要当逃兵。常天亮暗暗高兴了一阵,突然间心里一动,忍不住叫了声:“不好!”他要林大雨丢下手中一切,赶快找个山沟躲上几天,等吕团长的队伍全部开拔了再回来。

  当天夜里,住在林大雨家里的士兵真的集体开了小差,刚刚逃过离下街口不远的凉亭,就被如数抓回来。深夜里的鞭刑伴着士兵们凄惨的哭诉响彻天门口上空。这边的声音刚落,那边又在派人去抓所谓散布谣言动摇军心的林大雨。林大雨早已带着细米和白送跑了,士兵们便从林大雨的几个徒弟中选了一个看着不顺眼的捆起来顶罪。天还没亮,吕团长就下令,将那些逃兵连同林大雨的徒弟,乱枪打死在西河左岸上。

  早饭后,一阵军号将上千人的队伍风一样吹走了。走在最后的吕团长领着几个亲信找到常天亮,按照协议的规定,将屋子里的法币现钞尽数拿走了。所有的话都由亲信们来说,放贷之时,两亿法币可以兑换十万元银元,如今只值三万三千二百五十元,加上利息折算的损失,仍然亏了三万三千元银元。

  直到最后,吕团长才恶狠狠地说了一句追悔莫及的话:“是我瞎了眼睛!”

  常天亮不敢接话。只听见雪家收音机的声音越来越响。吕团长他们走得一点动静也听不见了,常天亮才敢转过身来。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恶气,并终于在心里确定下来:与吕团长所做的这笔贷款生意,赚了一万多元银元。

  元朝孛端生蒙古,相传十代个个强。奇渥温氏占北方,才传世祖占南方,传至顺帝出妖怪,金銮殿上忽震裂,死罪田丰探地穴,放将出来逃湖北,一路走,一路说,四处反叛了不得。小儿谣言天下传,石人长的一只眼,挖动黄河天下反。出了刘福通,烟尘起于旦,占住黄河称后汉。一声反了刀兵动,芝麻李,占山东,好似闯了一窝蜂。田丰西路也称王,江西反了陈友谅,张士诚,占武昌,夺的夺,抢的抢,后归大明掌朝纲。

  常天亮怕人看出自己的兴奋,连忙来了一段说书。

  一一六

  同日本人宣布无条件投降时遭雷击损毁的收音机比起来,柳子文送来的新收音机的声音有着极强的穿透力,哪怕有人用手指塞着耳朵不想听也不行。当年由傅朗西参与指挥的工农红军第二十五军,从大别山最南端一路打到陕西省北部,然后又跑到山西、山东和河南三省交界处扎下根来。经过十几年的发展,集合第一、第二、第三、第六等四个纵队共十二万兵力,组成一支继续由共产党统帅的反**的精锐大军,于一九四七年六月底在山东省濮县到东阿之间的三百里宽的地带南渡黄河。在以后的近两个月时间里,一边与**军硬打硬碰,一边设计迷惑那些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的整整三十个旅的**军,时机成熟后才出其不意地跨越黄泛区,在淮河两岸同数倍于己的**军血战,拼死杀出一条生路,于八月底成功进入到大别山区。这时候,大家已习惯了将这支队伍叫做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这些消息通过雪家的收音机,一点一滴地汇入大家的耳朵里,听得越清楚,心里越复杂。街上的气氛又像前几年,有事没事人们都会一惊一乍。

  驻扎在三里畈的保安旅主力往六安一带增援时,冯旅长再次登上天门口的后山,满怀信心地表示,想当年虽然在这里打赢了小岛北率领的日本军队,可自己想与工农红军主力在天门口一决雌雄的愿望却没有实现。这一次,第二野战军送上门来,说什么也要用这天门之口,将他们连毛带骨吃个干干净净,既为国民**消除后患,也让桂系第七军的那帮家伙看看,到底谁更会打仗。那些簇拥在冯旅长身边的作战参谋,也一致看好冯旅长的谋划,挟当年击败日军小岛北旅团之勇,只要将第二野战军主力引诱到天门口,这一仗打起来想不胜都难。为了确保这个毕其功于一役的计划,冯旅长在小西山上新盖的关老爷庙里与马鹞子密谈了半个小时。冯旅长率领队伍往东开拔后,作为县长的董重里和作为参议长的段三国也被他用劳军的名义一路带到金寨县城。

  当天夜里,在马鹞子的指挥下,县自卫队和各区乡自卫队的一千多人同时动手,将已经自首多年的前独立大队队员和从宣化店一带逃回来的前新编第四军第五师的各类人员,一个不漏地抓起来,集中关入小教堂。说是一个不漏,最重要的杭九枫却漏网了。从时间上看,杭九枫闻风而逃,正是马鹞子在关老爷庙里与冯旅长密谈之时。

  “肯定是你报的信!”气急败坏的马鹞子将线线的头发揪掉一大把。

  “杭九枫是什么人,你能当大王,他就能当皇帝!你身上一冒血腥气味他就闻到了,要不是丝丝死命挽留,三天前人家就会跑过中界岭,找傅朗西去了。”线线说着,用指甲在一省身上狠狠地掐几把。

  一省的啼哭制约了马鹞子。腾出手的马鹞子威逼县参议会的几十名参议员集中到白雀园,要他们通过一项“严惩一切可疑分子”的决议。“这是滥杀无辜!”汤铺的一位参议员公开抗议后,还没等到天黑就在圆表妹隔壁的屋子里撞墙死了。“想不到他会那样苕,要用鸡蛋碰石头。人头哪里硬得过砖头,撞死了还算有福,撞成了半死不活更加遭殃。”马鹞子此话一出,却再也没有人抗议了。表示反对的参议员们用沉默对抗到第二天,马鹞子将对付杭九枫的办法又用了一次。面对满屋的松毛虫,被单独领进来签署个人意见的参议员们,除了同意,不敢再有别的选择。倒是马鹞子来了兴趣,非要最后进屋的三位参议员表示反对。“天下之人从不会全部同意一件事,总得有人反对才行。”在三位参议员之后,马鹞子又添上董重里和段三国的名字,并且还自鸣得意地表示,这才是国民**提倡的民主政治。

  又有一批以其他罪名被抓的人押到了天门口,经过类似的审判,连同先前抓到的,近二百人全部被判死刑。架在左岸上的机枪响了半天,才将他们杀死在河滩上。死者的人头还被割下来,用棍子穿着,插在沿左岸往东而去的大路两旁。几天后,在前线的冯旅长派人送信给马鹞子,让他从有人参加过共产党组织的家庭中,再挑几百人关起来,第二野战军就算明白是圈套也得往里钻,否则,见死不救的坏名声背在他们身上可是负担太重。马鹞子并不了解此时此刻傅朗西的真实情形,他同冯旅长一样坚信,没有傅朗西那样的人出谋划策,第二野战军绝对不敢如此大胆地反攻大别山。被马鹞子关起来的人,说是几百,离上千差不了多少。董重里和段三国从冯旅长那里完成劳军任务带着一些挑夫回来后,接二连三地下令放人,马鹞子左手放三个,右手抓四个,被关的人反而越来越多。

  几天后,下街口外的凉亭里突然出现一条久违的标语,警告马鹞子等人死到临头还不识时务,下场只会比受到他们摧残的人更惨。接下来类似的标语一天比一天多,蹲在街边挖古的人纷纷传说,有人在天堂深处碰见傅朗西、杭九枫和阿彩,手下有几百人,所用的武器全是***。

  一天早上,线线坐在椅子上描眉画眼时,新做的旗袍被冒起来的钉子剐出一个小窟窿。线线着急地想补好它,手里又少了两样丝线,一路找到圆表妹那里,所要的丝线找到了,人却吓得不轻:有人将黑板上的天气预报擦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醒目的一行字:解放天门口,将马鹞子斩草除根!用粉笔横着写的这些字又粗又壮,压得线线有气出不来,回到家里,见马鹞子还在床上逗着一省,这才放声大哭。

  马鹞子一点也不怕,反而说线线哭泣的样子太好看了,他将一省交给段三国的妻子,关上门和线线亲热起来。从窗口里进来的阳光,将哺乳时期的**照得像两枚罕见的红玉,马鹞子用手将它们挤到一起同时含在嘴里,嗍出许多乳汁,吐在线线的肚脐上。线线伸出双臂紧紧搂住马鹞子,水淋淋的眼泪加上滑溜溜的乳汁,让两个人的身体变得更有弹性,起起伏伏地久久不能停歇。

  “这么好的女人你舍得丢下吗?”

  “能丢下你,我就不会将这个队长当得像是只管天门口!”

  “可你这一阵杀人太凶,要给自己留后路。”

  “傅朗西他们闹了一二十年也没成气候,换了别人来就能闹翻天?不信的话我们打个赌,我若输了,就用**吃饭,嘴巴屙屎。”

  马鹞子越要线线放心,线线越是哭泣着搂着马鹞子不松手,那种娇弱无助的样子最容易让男人心生爱怜。夫妻俩从未如此缠绵过,连早饭都是由丝丝从门缝里递进来的。赤身裸体坐在床上吃完了,二人又翻倒在枕头上,从已经结束的地方重新开始。“一省饿了!”丝丝在外面叫。线线也不出去:“你从粥里面滤些米汤喂喂他!”太阳爬过窗口,翻到屋顶上去了。马鹞子趴在线线身上说是歇会儿,眼睛一闭,竟然睡着了。线线也累了,可她睡不着,一阵阵地流着眼泪,直到马鹞子从睡梦中舒舒服服地醒来。

  马鹞子还在洗脸穿衣服,手下的人就来报信说,冯旅长带着他的人马原封未动地回到天门口了。

  一一七

  保安旅赶到大别山东北部一带前线,总听说第二野战军就在前面,奔波了几个月,连影子都没见着,反而在九月中旬前后不到十天的时间里,将湖北省这边的麻城、黄安、罗田、浠水、广济、黄梅等七个县城拱手让给了远道而来的对手。就在保安旅撤回到天门口的那几天,县城也曾短暂失守,所幸攻城的并非第二野战军主力,弄清情况后,弃城而逃的**军,立即杀了一个回马枪,使得董重里和段三国可以继续当他们的县长和参议长。冯旅长本可以带着保安旅杀回罗田与麻城之间的三里畈。“桂系那些狗卵子,以为自己是天兵天将。共产党也说桂系的主力第七师和第四十八师很强,指名道姓要第二野战军先找软柿子捏,消灭我的保安旅。是我主动向南京方面献计,软柿子不是说出来的,是捏出来的。共产党说我是软柿子,老子就装一回软柿子。回头他们就明白老子不仅是硬钉子,还是大别山中的定海神针。”奉命驻守天门口的保安旅是一只莫大的诱饵,**军中属于桂系的第七师和第四十八师表面上还在别处游动,暗地里却歪着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天门口,只要第二野战军主力一咬钩,他们就会猛扑过来。

  急于在大别山区站稳脚跟的第二野战军,将全部主力化整为零分散在大别山的崇山峻岭之中,既为躲避**军主力的集中围剿,又为进行他们一向擅长的所谓发动群众。从武汉飞来的飞机天天都在居高临下地搜寻,也无法向地面上的**军说出一个子曰诗云。不管是**军中的桂系主力,还是像保安旅这样的守土队伍,以他们在大别山区与各种各样的共产党军队交手十几年的经验,决不敢以营团为单位与对方作战。反过来,以动辄就是一个旅或师的战术行动,面对一支以连营为单位的对手,实在是太过笨拙了。心气甚高的冯旅长也不免浮躁起来。

  中秋节后的第二天,冯旅长口述一封电文,报请南京国民**,批准自己将在押的异己分子,分批次就地正法,这样既可以消除后患,又能够逼迫第二野战军将队伍收拢到一起,形成可以攻打天门口的主力阵容前来营救。冯旅长的想法得到南京国民**的允许,马鹞子的想法得到冯旅长的允许,他从关押的人中挑出一个长相与杭九枫相似的男人,又从女人当中挑出一个长得最好看的,绑到河滩上二话不说叭叭两枪就给毙了。此后,每隔两天,就会有人以这种方式死去。

  段三国一家又回到原先的旧房子里。九枫楼被保安旅征用后,依照当初大败小岛北旅团的战法,仍旧放了一个重机枪连在上面。段三国没有一点怪罪的意思,还劝告女儿及外孙们:“这样好,等仗打完了,我们再搬回去。”有一天,趁着马鹞子在家,他还领着丝丝、线线、一镇、一县等家人,大声学起说书来。

  洪武生在红罗村,取名元龙字端廷。元龙八岁父母老,刘家员外看上他,请他放牛种庄稼,元龙胆大把牛杀,吃得只剩牛尾巴,就往石头缝里插,回去就哄主人家,不信你去拔牛尾,拔得牛喊人害怕。年到十五容易长,死了大哥并爹娘,元龙懒惰去出家,和尚无缘投舅爷。舅爷名叫郭光卿,贩乌梅,下南京,路上惹祸失了群。去投汉阳刘福通,封为总戎领万兵,光卿福大得天下,元龙命好为驸马。哪知光卿命不长,光卿之子名崇廷,立帝称为河阳王。呜呼崇廷身亡死,才把元龙太祖立。一统山河明太祖,布衣起兵艰难苦。一共十代至崇祯,反了闯王李自成,逼死崇祯煤山尽,甲申元年换大清。

  马鹞子听懂了其中的意思,不冷不热地告诉线线,换了别人,若敢在这种时候这样说书,哪怕长着十个脑袋也难留下一条性命。线线没有再哭,说出来的意思更显担忧:前些年傅朗西他们闹暴动,闹苏维埃,马鹞子带着自卫队对付一下就行了,可如今,还没见着傅朗西他们的人影,却要用冯旅长的精锐主力来应对,还有,从前他们哪敢轻易攻打县城,现在却像放野火一样,一烧就是一大片,县城一丢就是多少座,此消彼长,长眼睛的都看得很清楚呀!

  “这是我那岳父老子教给你的吧?”满心疑惑的马鹞子骂骂咧咧地数落段三国,十几年来从没像自己这样真心拥戴过国民**,也没有像杭九枫那样死心塌地跟着傅朗西跑,哪条路上活得好,就往哪条路上钻。

  “这种事还要人教?”线线太想提醒马鹞子。这些年段三国没有做错一件事,包括想方设法不让马鹞子杀杭九枫。万一时局真的逆转,有杭九枫在天门口撑着,不说凡事有人内应,至少也能进门吹些温柔之风,不使外面的杀气影响到家里。

  马鹞子当然不会听线线的话。有条有理的枪决持续了三十天后,终于在一片按捺不住的气氛中演变成一场屠杀。

  那一天,按照柳子墨的天气预报,应该有一场雨。早上起来,家家户户的炊烟都不肯往天上飘,一丝一缕全都贴在过往行人的脸上。紫阳阁大门打开后又虚掩上了。冯旅长心情惆怅地站在小教堂前,从安徽一带撤到天门口后,他就没有见过梅外婆。不远处铁匠铺的洪炉也在生火,用风箱吹出来的烟更浓,贴着街面飘浮过来,将眼前的人和物遮掩得朦朦胧胧。突然间,有人躲在浓烟中开了两枪,冯旅长听见自己身上的一块骨头清脆地断裂开来。他很快发现,断裂的是自己的右手臂。

  这时候,打黑枪的人已被闻讯赶来保护他的人抓了起来。吕团长来得较晚,听说那人是一名重机枪手,无论如何也要亲自审讯。半小时后,两声尖锐的枪响再次划过天门口上空。盛怒之下的吕团长在审讯中拔出手枪击碎了那名重机枪手的头骨。后来吕团长说,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枪一出手便自然而然地瞄准了对方的要害,而自己本来只想将那家伙的两只手臂打断。至于这次暗杀的动机和背景,“用不着多费口舌,肯定是傅朗西暗中策划的,他们没有力量来与我们对打,以为只要除掉旅座您,换了别的人来掌舵,就能放这些人活命。请旅座听我一句话,共产党的有些人神经还真是用钢铁做的,零敲碎打一个月了,就是搬不动他们。对付钢铁就要用铁匠们的办法,用烈火往死里烧,用大锤往死里打。”吕团长的话被冯旅长的一声“哎哟”打断了。

  冯旅长还想像往常那样挥动手臂,由剧痛引发的汗水在他身上流成了一条河。狂躁中的冯旅长终于下达命令,将关押在小教堂里的人全部押到河滩上,架上重机枪狠狠扫他娘的。

  夜里,柳子墨预报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屋顶上整整一夜没有断流,西河里的水涨得很快,抛在河滩上的数百具尸体,在秋季的洪水中横七竖八地顺流而下。

  “第二野战军再不集中主力来找我们算账,就不是共产党了!”马鹞子在线线面前说什么都信心十足,从最早的工农红军,到现在的人民解放军,名字再改,也是换汤不换药,想当年八面威风的日军小岛北旅团尚且被冯旅长的保安旅打得脸不是脸,屁股不是屁股,第二野战军的枪炮火力哪能与之相比!只要他们敢来,除了全军覆没,不可能有别的下场,甚至根本用不着桂系第七师和第四十八师前来支援。一旁的段三国忍不住提醒马鹞子,不要忘记当年之所以将小岛北的军队打得大败,既有王参议所说一人就可以抵三个主力师的柳子墨,还有与冯旅长珠联璧合的傅朗西和杭九枫。当过帮手的人一旦成为对手,情况就大不相同,只要使上四两力,就有可能拨动千斤之重。

  马鹞子将眼睛一瞪:“你这是帮谁说话?”

  段三国说:“女婿,你未必连基本的规矩都不记得?”

  一家人正在说话,远处叭叭地响了几枪。紧接着便是十几支轻机枪和***的连续射击声。

  “说曹操,曹操到!”刚刚还是镇定自若的马鹞子忽然变了脸色,不等他走出大门,保安旅的士兵们就已经风风火火地行动起来了。吕团长正在九枫楼上同冯旅长通电话:第二野战军主力出现在汤铺一带,看样子百分之百是冲着天门口而来。街上乱得一塌糊涂,家家户户的人都想往后山跑,前面的人刚到街口就被保安旅用排子枪拦回来。冯旅长有命令,长着两只脚的人一律不许离开自己的家,他要亲眼看看共产党到底是不是像他们自己吹嘘的那样,是穷苦人民的大救星。

  傍晚以前,对天门口的包围就形成了。保安旅退守在四周的十几个小山上。冯旅长明白第二野战军没有大炮,故意将远处的高山大岭让给了对手。

  上街下街的人全被堵在家里,惶惶不可终日地过了三天。从早到晚枪声不断,真正想将冯旅长的保安旅置于死地的强攻一次也没发生。真正惨烈的战斗开始于第四天上午。这之前,国民**最高元首在长江南岸的庐山上亲自下令改变作战计划,用最精锐的嫡系第四十师取代桂系第七师和第四十八师往天门口一带推进,与保安旅里应外合,欲将第二野战军主力一举围歼。从长江左岸重镇武穴出发的第四十师翻山越岭向天门口疾进,其先头部队第三十九旅更是所向披靡,每攻必克,眼看就要与冯旅长的保安旅形成里应外合之势,突然在半路上遭到空前猛烈的阻击。倾尽全力的第三十九旅接连十几次攻击都无法奏效。等到第四十师全部陷入重围之后,他们才了解到第二野战军实在太厉害了,短短几天就将分散在各地的小股队伍集合成整整十个旅的庞大战斗群。在随后的两天里,第四十师全体官兵拼尽了全力,决战到最后一分钟,**军中最精锐的主力师终于没有逃过全军覆没的下场。

  冯旅长从突然中断的电台通讯中感觉到情况大为不妙。吕团长等手下也劝他下令突围:“四十师都打没了,我们还能脱身?”

  与部下的建议正好相反,冯旅长梦想有奇迹出现,一方面加强防守,一方面故意放出十几个人,通过他们告诉第二野战军的指挥官,留在镇内的老百姓和士兵一样多,就看对方敢不敢进攻。凄厉的冲锋号终于响了起来,对保安旅围而不打的第二野战军纷纷从几天前就占据的阵地上站起来,发起第一次冲锋。一如当年对小岛北旅团的抵抗,九枫楼、雨量室和观测室里的重机枪率先打响,随着冲锋者的靠近,轻机枪也加入到密集的火力网当中。第二野战军的冲锋能力很强,双方对打了十几分钟,他们的一个营丢下二十几具尸体退回到发起攻击的位置。在关老爷庙里指挥作战的冯旅长不曾料到,半个小时后,第二野战军发起第二次冲锋时情况会有天壤之别。进攻的人数没有增加,防御的子弹密度也没有减少,本应该被重机枪群阻挡在镇外的第二野战军士兵,一溜小跑地跨过了那道无形的攻防临界线。久经沙场的冯旅长不敢相信,自己的那些重机枪竟然全都将枪口抬高了一寸,作战参谋将电话打到小东山上的观测室。只要有战斗必定亲临现场指挥重机枪营的吕团长再也听不见冯旅长的训话了,接听电话的是一名排长:“吕团长被我们处决了,下一个该死的人就是冯旅长!”

  此时此刻,冯旅长才从那位怒火中烧的排长嘴里听说,自己最为信任的吕团长竟然在眼皮底下克扣了全团士兵的半年军饷。冯旅长只剩下仰天长叹的机会了。曾几何时,被冯旅长按照铁军管治的保安旅,顷刻之间就崩溃了。对手还没露面,士兵们便像被人驱赶的鸭子,双手举向空中,自动聚集在空旷的河滩上。无可奈何的冯旅长将全部怒火发泄在常天亮身上,派人将常天亮抓住了,却没想到一个瞎子竟然比长着两只好眼睛的人还机灵。士兵们没有看见紫阳阁大门开着一道缝,常天亮却看见了,眨眼之间就像泥鳅一样溜了进去。因为冯旅长有令在先,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跨进紫阳阁门槛一步。等到冯旅长下令允许他们进屋抓人时,小教堂顶的钟楼上已经飘起红色旗帜。

  冯旅长坐在担架上,由硕果仅存的警卫连士兵轮番抬着,沿着小西山后的山沟一路狂奔,眼看就要过鬼鱼潭了,一排手**突然从天而降,转眼之间就将一支战斗力很强的精干卫队炸得七零八落。

  没被炸死的冯旅长,听到久违的傅朗西在高处喊:“冯旅长别来无恙?”

  冯旅长心里在说,傅先生救命,嘴里却不服软:“我是输给自己了,与你们无关!”

  冯旅长从身边的警卫那里要过一支***,将**支在地上,枪口对着自己的下巴,然后用脚趾踩下扳机。一阵清脆的点射,冯旅长高大英武的身躯从最高处破碎了。

  打扫战场时,傅朗西才从隐蔽处走出来,他用脚尖轻轻碰了一下冯旅长。“真的输给了我,还情有可原。可惜你输给了双目失明、从未摸过枪的常天亮!”傅朗西下令厚葬冯旅长时,情不自禁地想起杭九枫,可惜不在身边,否则,一定让杭九枫将冯旅长千疮百孔的头尽量修补完整。

  事情过后,关于常天亮的传言越来越甚。人人都说,常天亮不用一枪,不费一弹,便将不可一世的保安旅打人万劫不复的地狱。

  一一八

  此时此刻,杭九枫也回来了。

  这么多年,杭九枫离开天门口时,都是灰溜溜的,可是一旦回来,必定是轰轰烈烈。惟独这一次例外。杭九枫在向北寻找傅朗西的路上很早就遇上了第二野战军。他对这支军队没有太多好感,也不愿意在这些人面前提及独立大队的事。直到第七次与第二野战军狭路相逢时,他才被一个曾经在独立大队当班长,后来随傅朗西一起充实到第二十五军的老部下认出来。昔日的班长已经当上团长了,他要杭九枫留下来,在自己的手下当营长。杭九枫毫不买账,冷冷地告诉他,在没有见到傅朗西之前,除非给自己一批人和枪,回天门口将独立大队恢复起来,其他的事一概免谈。那些将步枪或者机枪塞到他手里,要他当一名普通士兵的人,被拒绝时的尴尬,更是可想而知。杭九枫还没找到傅朗西,就听说冯旅长的保安旅在第二野战军的攻击中全军覆没了。

  有第二野战军的大队人马驻扎在天门口,势单力孤的杭九枫出现在上街口时,宛如一只丧家之犬。杭九枫一到家就碰上换了镇长和旗帜的镇公所派人动员一县一镇兄弟俩参军。那些人话没说完就被杭九枫撵出家门。正规军也好,主力部队也好,杭九枫都不喜欢,所以当年他才从第四方面军逃回来。杭家男人天生是当兵的料,天生会打仗,惟一的条件是,当兵要在天门口,打仗也要在天门口。他要留着一镇和一县,给恢复起来的独立大队当敢死队长。大家都明白,只有傅朗西能管住杭九枫。傅朗西回到天门口时,一些人将此事告诉他,傅朗西却一笑了之,还让别人也将这件事丢在脑后,就当它从没有发生过。

  让大家注意到杭九枫已经回来这一事实的,是随后发生的一件事。眼看着第二野战军的人毫不在乎自己,杭九枫又失踪了。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第四天中午,丝丝跑到紫阳阁,在雪柠面前抱怨,往日阿彩说雪狐皮大衣是被杭九枫藏了起来,自己还将信将疑,如今她也相信了。去年杭九枫中了松毛虫毒,身体刚刚好转就失踪了一天。这些年,她也留心问过硝狗皮的一些方法,这么短的时间只够防虫蛀,要想皮子不变硬,一道道的手续做下来,得三天时间。丝丝说,如果杭九枫今日回来,就真的是打理那件让所有女人都为之倾心的宝贝衣服去了。雪柠说,假如丝丝所言属实,正好证明杭九枫心里还不全是想着如何杀人,或者如何被人所杀。丝丝不满这类答非所问的话,正在那里一通接一通地发着牢骚,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几天不见的杭九枫满脸流血,一边走,一边用脚踢着第二野战军的一位排长的屁股:“想下我的黑手,连马鹞子都做不到。若不是担心遭陷害,我才不会故意挨你一棍子哩!想要我硝的白狗皮,说一声就行,碰上我高兴,说不定当场就送给你了。”

  “不是狗皮,是一件白得晃眼的雪狐皮大衣。我看得很清楚,绝对不是狗皮。”

  “错了吧,你是不是还看到白嫩的女人身子了?”

  “我是神枪手,眼力好得很,你将那件雪狐皮大衣往身上试了好几次。”

  “真是越说越明白,你以为我是个女人,想打晕了再强jiān,是这样吧?”

  两个人在小教堂外争辩,被人带进小教堂后还在争辩。排长的双手被杭九枫用葛藤捆得发紫,一直没有人替他解开。排长想抢夺某件东西而袭击了杭九枫是不争的事实。住在小教堂里的师长下令枪毙了那位排长。这件事总算给落寞中的杭九枫带来了他所盼望的声势。

  天门口还没平静,傅朗西在一群警卫员的护卫下出现了。打死冯旅长,赶走马鹞子,傅朗西没有理由不回天门口。

  “傅政委,你长白了,也长胖了!”杭九枫激动地迎上去。没过多久,他又开始不讲道理,“我不想同你们说雪家。雪家的任何事情都是耳屎,挖都挖不赢,你们就莫往我耳朵里塞。”杭九枫不喜欢刚见面的傅朗西在那里雪家长雪家短地说事,“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将独立大队恢复起来。”

  “你不说雪狐皮大衣,我就不说独立大队。”从傅朗西轻松的语气中听得出来,这是一句玩笑。

  重逢之初,二人免不了说些分别后的话。在宣化店时,杭九枫三次佯攻佯突,前两次都与傅朗西会合了,最后一次例外。危急之时傅朗西曾经对杭九枫说,实在不行了就回天门口,若是还不行,只要能留下性命,哪怕遇上逼着他舔**吃屎的事,也不要走当年雪茄逃婚般的老路,而要学敢于带领独立大队残部离开天堂自首的董重里,只要用一只手捏着鼻子,没有什么东西吃不下去。大敌当前,命之不保,何来胜利。豪气冲天的杭九枫骄傲地说,傅朗西的紧急指示自己照办了百分之九十九,只有自首一样没有做到,若是做了,杭家上百年的好名声就彻底毁了。

  就像傅朗西急着要见梅外婆,杭九枫一天到晚缠着傅朗西要求重组独立大队,眼看着被国民**坐了几十年的江山就要易人易手,没有自己的队伍就要吃亏,往日所付出的血汗,有可能像西河水一样白白流去。当年杭家人登高一呼,招来数千人攻打长毛军。长毛军刚刚被打败,杭大爹的父亲就听信那些当官的,将那支不大也不小的队伍遣散了,等到雪家人带头反对杭家人当镇长,杭家一点手段也使不出来。在杭九枫看来,虽然先前的骨干都死了,可是,一镇和一县已经长大,可以扛起枪来像自己当年那样当敢死队长了。杭九枫还说,雪家自以为多读了几本书,多记得一些古人的事,一到关键时候就与杭家作对。这一次有傅朗西撑腰,一定不能再任由他们搬出几本破书,用那虫都不肯蛀的陈词滥调,限制各种各样的有功之臣。傅朗西循循善诱地说起遥远的事情:中国在东方打败了日本法西斯,英国在西方打败了德国法西斯。打仗时,那个叫丘吉尔的英国首相,是英国人心目中的大英雄,战争刚一结束,英国人就抛弃了他,选择了同丘吉尔竞争的另一个人。为了说清楚英国在哪里,傅朗西啰嗦了几句。杭九枫罕见地打断他的话,指着小教堂说,天门口的瞎子、聋子和哑巴全都明白,如果中间没有一片大海,英国人就住在修建小教堂的那些法国人隔壁。杭九枫还指着小教堂墙根的石壁上那几条刻得很深的标语:驱逐一切帝国主义的侦探机关、教会、天主堂、基督教堂、青年会!打倒吞并中国屠杀刮削中国工农穷人的帝国主义!参加红军分好田!这些曾经让穷人们热血沸腾铿锵有力的话,都是傅朗西十几年前亲口喊出来的。傅朗西当时还说过,帝国主义是天下最无情无义的东西!杭九枫不明白,才过十几年,大家都还没有老,傅朗西却拿出帝国主义的东西在他面前叫好。傅朗西被他说笑了,想说杭九枫的确是没读过书,只会认死理,但又怕他说自己心里向着雪家。所以傅朗西只说松毛虫那件事,马鹞子用松毛虫害杭九枫,是梅外婆和雪柠想出奇招,让他起死回生,杭九枫应该与她们相逢一笑泯恩仇!杭九枫坚称是自己救了自己,若是那些东西可以让人死不了,为什么从娘肚子里生出来就懂得找**嗍的人和畜生,都活不到长生不老?到这一步,傅朗西也不高兴了,伸出去的手指几乎指着杭九枫的鼻子:有些人一副鸡肠小肚,因为一点私仇,便全家人一代又一代地念念不忘,离开天门口就不知方向,只懂得绕着家门转,论天地君亲师时非要当天,排甲乙丙丁戊时又成了甲,找老婆也要有大有小,幸亏家里排行第一,若是排行第五,只怕数起数来就要按五四三二一了。傅朗西的语气,与他心中的不满与失望只有毫厘之差。

  杭九枫也急了,说出来的话更加直截了当:“难怪古人说进了哪家门,就是哪家人。雪家不让杭家参与执政,你一来就往雪家屋里钻,也替他们帮腔,眼看就要胜利了,为什么不让我掌握几杆枪?我可是将你往日说的话记在心肝上。”

  傅朗西很奇怪,天下竟有这样一点城府也没有的人:“你这是盲目乐观!我们的主力部队肯定要离开天门口,到山外去打大仗,到时候,马鹞子一定会卷土重来。你怎么不记我前几天说过的话?之所以宽待董重里和段三国,就是要他们在黎明前的黑暗出现时,一如既往地暗中支持我们。”

  “有我杭九枫在此,你就不要用那些软刀子好不好?”

  “行啊!也就这几天吧,我负责还你一支独立大队。”

  这话在杭九枫心里反复回荡了三天。因为对局势充分看好,傅朗西让林大雨公开了隐蔽多年的红色身份,委任他担当统管天门口一带的区长,并在小教堂门口挂上区公所的招牌。其余潜伏人员也纷纷亮出真实身份,多年前的苏维埃没有人叫了,其余农会、妇女联合会、减租减息委员会等等,都与从前大同小异。凡是跟着傅朗西的,人人都没闲着,都有一个让他们心满意足的官衔。只有杭九枫还在那里期盼独立大队的恢复,再当一次独立大队副指挥长。

  “走了许多地方,还是天门口的水土好,山清水秀,就算是走山路,也比在别处的平原上逛来逛去舒服。”

  在街上,碰到有人问起紫玉,傅朗西只说她很好,并不说具体情况。只有像雪柠和柳子墨这样的人才能从他那极为珍贵的言语中,听出一些弦外之音:傅朗西的重要任务是为下一步进攻并占领武汉三镇做准备。为此傅朗西频繁地进出紫阳阁,希望从梅外婆那里得到一些占领武汉三镇后,新政权如何管治城市的建议。与前些时冯旅长求见时一样,梅外婆一直不肯与他见面。有一次,傅朗西不等通报就闯进雪家,匆匆之中,终于隔着月门见到了梅外婆的背影。

  通过雪柠,梅外婆只说一句话,不要再杀人了。梅外婆表达的是自己多年来的梦想,切不可再施暴政!

  傅朗西还是那样瘦,不时伸一伸脖子,发出如撕裂一样响亮的咳嗽声。

  那一天,天上下着小雨,从金寨方向过来一支马队。几十匹驮着沉重布袋子的马既不敢从独木桥上走,又怕水太深,一直在右岸上徘徊,并由大约一个连的兵力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天色完全黑下来后,驮着一袋袋重物的马队才从水里蹚过来,径直进到白雀园里。后半夜人们睡得正香,街上又有马蹄声响,被惊醒的人以为又有马队来了,天亮后才发现,夜里的马蹄声是那支刚到天门口的马队走了。马队没来之前,白雀园门口只有一名岗哨,马队走后,白雀园门口就开始站双双岗,门外两个,门里两个,正对着大门的那个窗口后面,似乎还隐蔽地架着两挺轻机枪。而在街对面小教堂顶的钟楼里,本来就有一挺昼夜不离人的重机枪。

  上街的富人看见了也像没看见,有疑问也只敢躲在屋里,在自家人中悄悄地议论。下街的穷人则放肆多了,看见的和没看见的,都像亲手打开马背上驮着的布袋子细细点过数一样,异口同声地说,那里面是用来攻打武汉三镇的秘密武器。常天亮却不这么看,别人都还没起床,他已经在白雀园附近转了几圈,然后坚决地认为:测候所要搬家了,将白雀园让出来做银行。

  傅朗西问常天亮:“这话从何说起?”

  常天亮坦白地回答:“我闻到钱的气味了。”

  傅朗西更奇怪地问:“银元是什么气味?法币呢?”

  常天亮说:“若是闻得出银元的气味,我早就去找银矿了。我只闻得出法币的气味。自从亲手将吕团长的两亿法币放出去,又收回来,只要这种纸币一多,我就闻得出来。”

  傅朗西难得笑得爽朗:“看不出你有如此出色的经济才能。难怪段三国非要你当商会会长,日后一定会大有用武之地,至少可以当一个红色银行家嘛!”

  常天亮突然惆怅起来,眼看着傅朗西他们所梦想的翻天覆地就要获得成功,将如此多的法币运来天门口,是否为了在他们最早闹暴动的这一带设立国都呢?傅朗西很喜欢常天亮的想法,但是他的回答却让常天亮颇为失望。傅朗西肯定地告诉他,毕竟天门口只是草莽之地,缺乏一国之都所需要的磅礴之气。

  傅朗西太了解常天亮了,只要稍加点拨,常天亮就会明白该做该说与不可以做、不可以说的界线在哪里。傅朗西要常天亮去小教堂,将他的猜测转告给被软禁的董重里。时间不长,常天亮返回来说,董重里到底是师傅,比他看得远看得清,说起话来斩钉截铁,语气中又有些惺惺相惜:如果白雀园内真的存放了许多法币,很可能是傅朗西在筹划打一场经济大战。常天亮的转述引起傅朗西对董重里的重视,随后就让人将董重里的软禁地改在白雀园,让他同圆表妹住在一起。不久之后,傅朗西同董重里有过一番既严肃又郑重的谈话。傅朗西说:在此生死存亡、新旧交替之际,只要不是太过冥顽不化,不像冯旅长那样自寻死路,绝大部分人都有机会使自己化腐朽为神奇。

  这番话引来线线对傅朗西的追问:身为县自卫队长,马鹞子是不是也有机会化为神奇?只要杭九枫在身边,傅朗西就让他代替自己回答。最精彩的一次,杭九枫说,如果马鹞子也能化掉身上的腐朽,就没有什么绝大部分了,而是百分之百。

  三天后的傍晚,北风早早刮了起来。傅朗西发出召唤时,杭九枫已经上床同阿彩睡在一起。

  门口的双双岗明知故问地将杭九枫盘问了一番,才放他进到白雀园。推开虚掩着的门,突然出现的那个女人让杭九枫惊得跳了起来。多时不见,阿彩显得苍老了许多,主要是过于消瘦,还有眼角上的鱼尾纹和前额上的抬头纹。还没开口说话,杭九枫就伸手摘掉了阿彩头上的军帽。失去军帽遮蔽的阿彩只得听之任之。好像从未有过前嫌,阿彩将头枕在杭九枫的大腿上,杭九枫的双手则像蝴蝶一样绕着阿彩那丑态毕露的头顶上下翻飞,嘴里还不断地责怪,自己早就提醒过阿彩,切切不要离开他,否则,满头的癞痢又会成为雨后春笋。

  “公不离婆,秤不离砣。你这辈子无论如何也离不开我!这话我说过一千遍一万遍了,可你就是不信!喜欢不喜欢还在其次,癞痢一痒你总得回来找我吧!”

  “是傅政委叫我回来的,说是有重要任务要我去完成。”

  “那你现在就可以走呀,莫像猫狗一样睡在我怀里!”

  “你撵我走,我偏不走,这些屋子是我的,不是你的。”

  “又说错了,你是不会恋着这些屋子的。你一直都有野心。你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你要像我就好了,我只希望统治天门口,让雪家的男男女女想干什么却干不成,不想干的又非干不可。”

  “假话!雪家女人是你的心尖肉,所以你才藏着雪狐——”

  “你莫惹我!我讨厌有人一天到晚将雪呀雪的挂在嘴上。”

  杭九枫粗暴而坚决地打断阿彩的话,一边说阿彩的头要用芒硝水连洗三天,一边问这一年来是不是又有别的男人。阿彩轻轻地摇了摇头,就像晃动一只装满清水的杯子,许许多多的眼泪夺眶而出,那双搂着杭九枫的手,简直成了一道铁箍。慢慢地,阿彩将自己的手腾出来解开衣服。杭九枫也在那熟悉的胸脯上摸了摸,阿彩的胸脯硬了许多。女人胸脯就得有男人抚摸,越摸越柔软,否则就会变得硬纠纠的。杭九枫放心地不再追问了。同那一年一路打仗打到四川,再从四川逃回来相比,这一次的分离时间不算太长,由于有重归于好、重叙旧情的意思,一对老夫妻很快就尝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阿彩发誓再也不会离开杭九枫,却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真的在说话,只觉得心与嘴连到了一起,一旦失控,话便像没有阻拦的洪水涌出来。突然间,阿彩张开嘴死死咬住杭九枫的肩膀。杭九枫像吃了麻药,不是不觉得痛,而是太痛快了,直到被云雾托在半空中的两具肉身急速降落下来瘫软在床上,杭九枫才说了一句,这哪是****,简直是谋人性命。说着话,他将另一只肩头送到阿彩嘴边,让她再试试。阿彩真的咬了下去,嘴里还不停地嘟哝:“咬死你,咬死你,非要咬死你这个狗杂种!”

  两个人在一起比从前更陶醉,最高兴的人却是傅朗西。第二天一早,他就在门外冲着还在酣睡的夫妻俩大叫:“独立大队的人集合了!”阿彩和杭九枫赶紧爬起来。

  “这么多年了,你俩斗争的力量还很强嘛!”望着阿彩脸上与昨日不同的倦容,傅朗西说着双关语。

  又等了一会儿,董重里也来了:“你不是要恢复独立大队吗?人都到齐了。”

  傅朗西说的一点也不错,独立大队最早成立时的一百多人的确只剩下他们四个。

  “九枫总在我面前要求将独立大队恢复起来,今日我们几个坐在一起,既是讨论这件事,又不是讨论这件事。这一次回来,我有一项特别重要的任务需要三位再次携手才能完成。”看样子傅朗西已经提前与董重里说过了,这时候只问他想好了没有,愿不愿意带领独立大队的人完成这个史无前例的大动作。董重里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傅朗西不问阿彩和杭九枫的意愿,在得到董重里的答复后,便开始布置他所说的特别任务。

  半年以来,人民解放军在新夺取的广大地区里缴获了大量的法币。为了使国民**早日垮台,傅朗西奉命与还在苟延残喘的国民**打一场罕见的经济战:组织一批极为可靠的人,将其中一部分法币运进武汉三镇,制造更加猛烈的通货膨胀,将国民**管治下的民众激发起来,从而使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在国民**的心脏地带更有力地进行动摇其军心和民心的斗争。这边的事,已经秘密准备完毕,就用董重里当年成功逃离天门口的办法,将需要运到武汉去的法币,藏进空心皮油里,然后用余鬼鱼他们的簰运到白莲河,再换成大船顺白莲河而下,进入长江后逆流向上直达武汉,交给柳子墨的哥哥柳子文。之所以拉上董重里,是因为他与柳子文有着不同寻常的交情。以柳子文当初连汉奸都敢当的性格,只要有利可图,如此凭空而来的好机会,断断不会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