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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帝逝

    豫王偶有书信寄来,我与从敏皆一同回信,在从敏没留意的时候我偷偷又写了一封,将我和从敏去胡玉楼的事告诉了他,心中想象着他回来可会责骂我们。这几年我从未见他动怒,不知他若生气又是怎样的模样?又把芳媚躲着平简的事讲给他听,不知他会不会也笑出声来?

    信还未送出,便传来了洛阳的消息。天皇已病入膏肓,目不能视、足不能移,天后命太子及门下侍中裴炎等奔赴洛阳,我们女眷也随后东行。

    隽娘在几日前早产生下了太子的第三个儿子李重俊,身体极度虚弱,却因阿姊以孝道为由规劝,不得不跟随我们一同东行洛阳。她自己缩在马车的一角,身上盖着厚实的褥子,却仍是冷得发抖,冻得嘴唇发白。如今本就是寒冬腊月,一路多有颠簸,我实在不知她这样能撑多久,只能不断喂水给她。

    李重俊被抱在阿姊的车里,她从生下他,就再没能看一眼。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涌出来,她的鬓发变得冷冰冰潮乎乎的,我怕她再冷,只哭喊着让她别再哭了。

    她惨白的脸上映出一个笑,微弱的声音飘至我的耳畔:“小娘子,阿隽从前做了错事,但我还是想求小娘子,护重俊周全。”

    我根本来不及细想,只狠狠地抱住她:“别再说了。”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眼睛里的乞求那么恳切,仿佛溺者逢舟:“太子妃待你那么好,她会听你的。”

    我顾不得其他,在她眼前不停地点头:“我会帮着照顾重俊的,一定让他好好长大,给你抱个孙儿来。”

    她眼睛闭了一瞬,随即看着我:“小娘子,对不起。”

    我不知她此话何意,这样的情境下我也无心再问,忙将隽娘塞给玉娘,自己跳下马车,向阿姊的马车奔去。

    阿姊听到我的呼喊声探出头来,忙令马车停了。我跪在寒冬的冰面上,哭着对她说:“求阿姊让隽娘看看孩子吧,她就要不行了!”

    阿姊神色一怔,低头沉思了片刻,命宫婢将重俊裹好跟着,怀着身孕的她披上披衣便下车了。既然连尚药局的医佐都留不住她的性命了,在她死前能看儿子一眼,也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不过片刻,隽娘却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惊慌失措,害怕又痛心。眼前的隽娘被玉娘用被褥裹着,双鬓还像刚才一样湿着,却没有更多的眼泪流出来了。

    阿姊盯着她的身子,嘴角抖了抖,半晌未能说出一句话,很久之后,仰着头深吸了一口气,命人将重俊又带回了她的车里。

    天皇的病危在旦夕,隽娘被草草埋在寒冬的官道边,没有留下任何标记。

    我抱膝靠在从敏的车里,大颗的眼泪一滴一滴涌出,一句话也说不出。这是第一次有人死在我的面前,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我虽不与隽娘亲厚,但毕竟也曾日日相处过。

    该怪谁呢?怪太子么?他任性凉薄,临幸了隽娘却毫不怜惜,随手丢弃。可他是太子,如此做本就司空见惯。怪阿姊么?她跋扈善妒,容不下太子身边有其他女人。可她既是太子的正妃,有权处置隽娘,又是我至亲之人,也从未想真的置隽娘于死地。怪我么?我明知她的境况却从未施以援手。可我仅仅是豫王的侍妾,怎么能插手太子的后宫。

    或许她身为宫婢,这一生本就由不得自己。身份像一道枷锁,套在了我们每个人的身上,应该做的和不应该做的,做错了的和无需受罚的,都是早早被安排好的。拼命生产,奔赴洛阳,死在这寒冬里的路上,有谁会怜惜这样一个宫婢?又有谁会去细数太子和太子妃的过错?

    从敏见我这样,把我揽在怀里,就像方才玉娘揽着隽娘。我没能忍住,趴在她怀里痛哭了一场。

    马车在宫门外停下,我在从敏身后亦步亦趋。拜见过天皇天后,便坐在自己的屋子一动不动,任玉娘为我梳洗摆弄。天色渐渐转暗,玉娘要为我掌灯,我拦住了她:“不必了,你先去歇息吧,我想一个人在暗处坐坐。”

    玉娘的脚步犹豫了片刻,便退下了。

    生下李重福的唐氏死了,生下李重俊的隽娘也死了。阿姊,你做这一切究竟是无心还是有意,是报复还是算计?是我太倔强,即使从小就知道阿姊性情要强,即使到了英王府就见识了阿姊的泼辣手段,也不愿去想阿姊的意图。调露二年我夜闯东宫,是自认为想明白了天后要如何害她,三年了,我要面对的变成了阿姊要害旁人。

    哭得久了,双目肿得似有些睁不开,我揉了揉眼睛正要起身,一阵冷风呼啸,窗子被吹开了半扇。我起身去,谁知夜里的风越来越大,我竟费了些力气,刚要关上却又被吹开了。

    一只纤长的手扶住窗扇,就着我的手一起,将那扇不听话的窗子按了回去。

    打在脸上的寒风骤然消失,一阵夹着苦味和清甜的熏香幽幽袭来,我未回头就知道是他来了。

    屋内虽未掌灯,我却仍是担心,不想让他看到我哭肿了双眼的模样。我没有回头,任他站在我的身后,问道:“豫王是几时来的?”

    “有一会儿了,本想看着你歇下就走,不想你就这么不中用。”他语气里有几分调侃,呼出的热气在耳边痒痒的,搅得我心绪缱绻。

    他抬头放在我的肩上,想将我转过身来,我却侧身一躲。感到肩上的双手僵了僵,我又怕他多想,心里没了底,只得实话实说:“我哭肿了眼睛。”

    他轻轻一笑,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将我扳过来,直视着我的眼睛。就着月光,那一双盛满了湖光山色的眸子透着温润的亮,每一次我都贪恋他的眼睛,每一次我都移不开目光。

    “从敏说你哭了一整天,再这样下去,眼睛怕是不能要了。”他的声音仍是轻柔的,却是责备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