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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6 章 186:何人不是棋子?

    长安城,齐王府。

    一身玄绸短褐的齐王正在练拳。

    齐王练的是龙形拳,他每日坚持练拳,已经四十多年,奈何天资不行,三年前才终于从引气境后期晋阶化元境,大约这辈子都没希望晋阶到周天境。

    但化元境也是化元境,不是明劲武者可比,加之练拳不辍四十多年,身形矫健,血气旺盛,已经四十七八的年纪,瞧着却只有三十,肤白如玉,容貌英俊,气度沉凝,每一拳都有力,拳风如龙啸,震得湖边垂柳枝条飞扬;每一拳又都有气势,深沉,厚重,有种如山如岳的浩然威势;身形纵跃,又如云龙腾空,白纻腰带勒出他劲健有力的腰部弧度,透出一种不妥协的傲峻峥嵘。

    王府长史兼齐王谋主司马德师过来时,齐王刚好练完一趟拳,收了拳势接过侍人递的巾子拭了汗,看了眼暗下来的天色,“要下雨了。先生是在水榭坐一会,还是去书斋说话?——我先回房更衣再过来与先生叙话。”

    司马德师心道,您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去书斋么?顺着齐王的话笑道:“久坐屋里气闷,在这里吹吹风也好。殿下请自便。”目送齐王离去,由侍人引着到了湖心朱栏水榭,坐着喝茶,看着湖里的锦鲤戏莲叶,从侍人端的瓷罐里洒一把鱼食下去,逗得一群锦鲤都围过来仰首抢啄。

    一阵阵斜风吹过,不一会,就飘起了细雨,如银丝洒落在湖面上。

    司马德师用巾子擦了手,望着碧荷上飞落的一只蜻蜓,似乎要等雨后再起飞。他看着就出了神,不知在深思什么,直到齐王沐浴更衣过来,就着侍从撑的油伞踩着鹿皮油靴进了水榭,他才蓦然醒过神来,起身行礼道:“殿下。”见齐王换了身石青地团窠龙圆领袍,腰束犀带头藏青革带,白玉般的英俊脸庞上,一双黑亮的眸子幽深,在阴晦的天色下闪烁着,仿佛藏于匣中若隐若现的锐光。

    司马德师心道:说是养病,明明是头潜伏着利爪的锐猛狮子。

    “先生坐吧。”齐王和他的谋主相处颇为随意,挥挥手,走到另一边的扶手椅上坐下。

    司马德师也在椅上坐下了。他是河内司马氏的嫡支,长房的郎主。司马氏自东晋亡朝后,便从皇族成了甲姓,到萧梁朝时,又从甲姓跌到了乙姓。大唐初年,司马氏出了一位法道天才,期望他振兴家族,谁知出家入了道门,司马家主差点气死。到司马德师父亲这一辈,曾经声名赫赫的河内司马氏已经跌落到丙姓了。司马德师幼时即聪慧,读书举一反三,而且少年老成,处事圆滑周到,如果走科举的路子,有可能四十出头就能进身正五品中阶官员之列,如果官路顺畅,或许六十岁还能搏出个三品高阶之位。只可惜司马德师刚刚科举中了二甲四名,就得了场大病,病愈后一只眼睛就看不见了,半残之人当然没法为官。司马德师心灰意冷,索性将家主之位让给二弟,自己到齐王府上做了幕客,不出两年,就被信重为谋主,十年前就已是从四品的亲王府长史,比他入朝为官自己奋斗,不知快了多少。

    他自是尽心尽意的为齐王谋划。

    前两日齐王被扯入了军器监失弩案,昨日休沐又被圣人召进宫中责斥,今日上了半日衙就称病回来了——司马德师闻报后自是关心,去了齐王主院,听侍人说殿下在湖边打拳,便琢磨着换了身湖水色的直裰过来了。

    见到齐王在湖边打拳的威势,就知他心中有怒。更衣后又换了身亲王常服,称病还穿得这么正式,可见心里是又怒又峻严到极点。

    眼见侍从们都退到了湖岸上,司马德师声音和缓说道:“听说殿下身子不适,回府休息。”

    齐王唇边冷笑,黑黝黝的眸子看着雨落如连珠的湖面,“圣人说我劳累,让我休养一段时间。”说着又哂笑不已。

    司马德师一听便明白了,齐王这是因为军器监失械的案子,被“涉案停职”了。

    他心里咒骂一声燕周人坏事——勾结钵教徒刺杀长乐嘉庆公主栽赃齐王,暴露出军器监失械,从连射弩又牵扯出几类重弩也失窃了,这可是比十三匣弩失窃案更严重:重弩的杀伤力要强得多!齐王理所当然的被怀疑了,论动机,论能力,他都具备——不首先怀疑他,怀疑谁?怀疑大臣还需要证据才能入罪,但皇帝怀疑儿子,不需要证据。筆趣庫

    司马德师作为齐王府的谋主,当然清楚这没有冤枉齐王。

    但齐王能从圣人直辖、管制严格的军器监一点点挪出这些重弩,固然与收买的重要内应有关,但以圣人的精明,难道之前就一点没有察觉?却积到这个时候才发作,分明是借题发挥,要卸齐王领户部尚书的职权了,给秦国公主铺路。

    司马德师想到这里也不由寒心,齐王心底如何不郁愤之极?

    但毕竟遭受锥心之痛的不是他,司马德师心底比齐王冷静,将要说的话在心中掂掇又掂掇,才徐徐开口道:“如此,殿下是欲‘功成身退’,还是,作猛狮一搏?”

    齐王听到“功成身退”时就幽幽冷笑一声,这可不就是功成身退么?做完了棋子,完成了使命,他就该退了!

    圣人,他的父亲,真是好算计!

    从头至尾都是为了李毓祯——为了他那个“最适合带领大唐走向广阔天地”的好侄女!

    而他,就是个过河卒子,用完就弃。

    齐王陡地站了起来,走到槛栏边。雨已经大了,天色阴晦沉沉,之前在春阳下清新明艳的湖莲从清碧变成了苍碧,浓郁郁沉幽幽的,在雨点中沉浮,如果风再大一点,或许就要翻卷,如果雨再大一点,或许就要被打残叶落,沉浮不能自主。齐王忽地打了个寒噤,一滴雨珠吹进了他衣领下的脖项里,这点子凉意对他不算什么,但此时此刻,却觉得透骨的凉。他握着拳,望着越来越迷蒙的湖面,声音沉沉幽幽如天色:

    “退,能退到哪去?”

    他抬头望着因为阴晦变得狭窄的天空,想着圣人那句“广阔天地”,眼底幽幽的光闪烁着,渐渐凝结出锐利。他负了手,身背挺直,革带束出腰部劲健有力的弧线,透出傲峻峥嵘,“先生,可想好了,与本王一起作猛狮一搏?——这一搏,可就没了退路。”

    司马德师也站了起来,走到齐王身边,落他身侧一尺立着,迎着栏外潮湿的风,凉凉的扑怀而入,将他直裰的下摆撩起又落下,“德师的起落与殿下系于一身:殿下进,德师进;殿下无路可退,德师退往何处?平庸是一生,峥嵘是一生。德师宁可峥嵘如鹰唳而死,也不愿平庸如蜉蝣而生。”

    齐王仰头大笑,手掌在栏上重重一拍,“说得好!”

    他的眼睛在雨幕后面晶莹闪烁,不知是锐芒,还是泪水,抑或是扑进的雨珠?仰了一会脸,转头看向司马德师,“先生意如何?”

    司马德师慢慢道:“陆谐那边,殿下不用担心。江西道三分之二的瓷业,如今都掌在我们手中:陆谐死了,他的那份子当然归了殿下。这厮倒是阴奸,说只占四分之一,实际是几家专销外瓷的大瓷行背后的主子。如今被夜鬼刺杀了,倒算死得其所。殿下有了江西道的瓷业入账,加上云滇道的金银矿,岭东南的船场、铁冶,还有金南洲的金矿,天竺那边的宝石矿,”司马德师的声音越说越低,“应该可以支持……那些开销,撑得起一搏。”

    他算的这些账,齐王当然清楚,也知道他说这些的目的,唇上漆黑的胡髭微微颤了一颤,透出他不平静的内心,缓缓吸了口扑面的凉气,道:“就这么着。”应下了司马德师话中之意。

    “诺!”

    司马德师抬袖一礼恭肃应命,接着又说起第二桩。

    “萧氏之子已经入了书院,估计近几月就将突破,晋阶宗师。另据上午才得来的可靠消息,慕容绝淬炼绝情道,欲以萧氏之子为磨道石。愚以为,这是个机会。燕周人之前的算计,咱们未必不能借来用一用……”m.

    司马德师声音更低,在渐大的雨声中慢慢说出自己的谋划。

    齐王一时没有言语。

    哗哗的雨声打落在湖中莲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更衬出这方水榭中的寂静。

    良久,沉峻的声音乍然响起,仿佛一道沉浑的闪电响在人心头:

    “好!”

    司马德师捋了捋胡须,说起第三桩。

    “扬州的疫情,有新的消息……如今看来,难以遏止……若借此谋划……”

    齐王怔怔的,有时目光望着天空,有时幽幽望着湖水。偶尔又在水榭内踱着步子,似乎难以决断。司马德师的声音也时缓时停。风吹着雨气,渐渐迷蒙了水榭中的两道人影。

    这场雨下得不久,半个多时辰后,就渐细渐止了,只天色还阴着。

    司马德师从水榭中出来,走到岸上时,忽又回头一看,见齐王立在朱栏前,望着天幕的远处,身影显得有些寂然,又沉重。

    司马德师拧头转身离去。

    走到这一步,谁又愿意呢?

    可不走这一步,谁又甘心呢?

    终归是取舍,抉择。

    ……

    外面雨已住。

    紫宸殿东暖阁内,圣人正与李翊浵对弈。

    “你就不担心?”

    圣人落下一子,问自己女儿。

    李翊浵脆笑一声,跟着落下一子,道:“阿爹,小心你又要输了——我担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