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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1 章 191:困巷里期待有路

    大明宫紫宸殿的东暖阁内,也正在进行关于疫情的奏报。

    圣人穿着赭黄云龙袍,系绛色金玉革带,头上戴垂脚幞头,盘膝坐在宽大的雕漆金龙榻上。榻上置了一张紫檀栅足案,他双肘落在案上看一本朱红皮儿的奏章,白如冠玉的脸庞表情严肃,两撇漆黑飞扬的胡须沉凝不动,显得不怒而威。

    跽坐在下方奏事的是一紫服、二朱服官员。

    紫服官员年约六旬,方脸膛,颧骨高耸,眉直浓黑如一道泼墨的“一”,颌下短髯也是根根细硬,一副正义凛然的面相,这位就是靖安司的主官,靖安将军孟可义。

    两位朱服官员是靖安司的副主官,左边是内安署中郎将侯敏中,今年五十一,坐在魁伟的上司旁边显得很矮,却不是矮胖,而是精瘦,三角眉下一双狭长的眸子,精光内敛;右边是外安署中郎将潘载庸,年纪也是五十一二,一张圆脸,嘴唇有些厚,面相有些拙,不熟悉他的人便觉得这位人如其名,是个憨厚平庸的——很多这么想的人都被坑在了深坑里爬不起来。

    内安署全称是“帝国对内安全保防侦事署”,与外安署只差一个字。两署的职责一内一外,内安署职司国内安全,包括国内反间情报搜集,对谍作活动的侦查缉捕,京城及地方情报搜集,对地方官员的监察等等,长官中郎将正四品,只是中阶官员,职权却很重,是皇帝在朝廷内外的耳目——地方上的大事还没奏报到政事堂,内安署的情报就已呈到了皇帝的御案上。

    今年正月起,内安署呈上的疫报就不止一份。

    先是东海都护府的唐州、吕州、琉州,跟着是岭南东道的广州、福建道的泉州,都有霍乱疫病发生。

    这些疫报都是在扬州之前发生,但疫情远不及扬州,基本上只是发现了十几例就被当地官府严格隔离、控制起来。在地方奏报上来后,朝廷便只下令严密隔离病患,由本州医官局会同当地医家治理疫病,并没有派遣太医下去。因为在太医署编制的《疫病防治大全》中,这种吐泻霍乱并不难治,而且传染性小,不是那种令人色变的剧烈瘟疫,是每年都有的时病,不治而死者很少,朝廷便只当成普通的疫症处理。

    而在内安署这些疫报之前,外安署就先得了南方局天竺馆的一份疫报呈文。南方局职司大唐南面的国外情报汇总,其中天竺馆是职司天竺大陆的情报,靖安司士多是以商人、游历文士、武者,或游方僧道的身份在天竺大陆上活动,呈报说:时值婆罗门教延续四十二天的大壶节,朝圣地又流行了霍乱,死逾千人。

    这份疫报并没有让靖安司惊诧。

    因为天竺人每隔三年都会轮流在恒河岸的两个圣城举行朝圣沐浴,人潮涌涌,排泄没有规划,脏水横流,粪便遍布,很容易发生疫病,而霍乱就是每次大壶节都会发生,少则死亡百人,多达上千人。

    但这两个朝圣地处于天竺北部和西北部,离大唐近的北部圣城阿巴德距离云滇道还有三千多里,朝圣疫病对云滇道威胁不大。所以,天竺馆年初上报的朝圣时疫,朝廷也如往年般,按常例处理,谕令云滇道对西部边境实施入境查疫令,凡是被医官诊断为疑似带疫的,必须隔离至少半个月,确定无疫症后才允许入境。此外,便没有引起朝廷的其他关注。

    但从扬州疫病爆发并迅速蔓延后,被朝官们讽为“有着狗鼻子一样嗅觉”的靖安司便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职司情报的官员都秉持着“怀疑一切”的特质,以及“世上绝大多数巧合都必然有着关联”的思维,让他们能将时空隔得极远的人和事,也能分析出纵横联系来——这一分析,就分析出了不得了的事!

    而在之后的十日内,南方局潜伏在南方各国的靖安司士又陆续上报了暹罗国、细兰国、三佛齐国发生霍乱的情报,靖安司发现,这又是同样的症状,而且发生疫情的地方都是海港城市。

    这无疑证实了靖安司的推测。

    便有了今日的禀事。

    圣人一边阅览着奏章里的详细分析,一边听着侯敏中的择要禀报。

    “……按太医署编撰的《疫病防治大全》中的霍乱症状,其吐泻物皆是清而不浊。而此次霍乱的症状,包括天竺、暹罗、细兰、三佛齐,及本国疫发之地,其吐泻物多是米泔水样,偶为黄水样或血水样,清而不浊者也有,但不占多数——臣等据此推测,这应该是同类疫病。而出现这种新的症状,或许是霍乱的起病原因不同,也或许是另一种新的、传染性更强的疫病。

    “……臣等推测,本国及南洋诸国的‘霍乱疫病’应该都是起自于天竺的朝圣时疫,随着信徒回城而传染。但扬州不是海港城市,霍乱却是首先爆发猛烈的,染疫者又这么多,臣等推测,很可能是与这种疫病传染的方式有关。……”

    圣人目光微沉,回思扬州医官局的呈报:霍乱疫病起于内城积善坊马家的寿宴。

    扬州巨富马天禄为其母作七十大寿,不仅在家宅里设寿宴,还在曲巷内大摆流水席,不止积善坊内,邻近的那些坊,听说的贫户百姓都蜂拥而至,三天流水席从早到晚,满满当当的都是人。

    疫病首先是从马家所在的得福巷开始,之后三日内,积善坊内、邻近的坊,还有其他一些坊都出现了这种病患,而一些贫户可能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呕吐了,这些吐泻物很有可能污染了城内的河渠和水井。

    霍乱是因为饮食不洁发病,而水源不洁就会造成饮食不洁,扬州城内多河渠,每个巷子又有水井,一旦河渠或水井被污染,周边用水的人家就很可能因饮食不洁而发病。

    按扬州医官局的取水样分析,马天禄家宅附近的水井已经被污染了,而流水席的大厨房就是从这口井中取水,所以吃流水席的很多得了霍乱,又以体质较弱的老人和妇孺发作最快,因此疫病一发,就迅而猛烈,死亡者多。

    “……天竺那边的霍乱已经从北部蔓延到南部,凡是在天竺南部港口停留过的商船,都有可能有携疫者。根据疫患发病情报汇总分析推测:这种携疫者在病发前应该有十天以上、一两个月的潜伏期,体质强的,潜伏期更长。随着商船在各地落客,便将这种霍乱从天竺带了出来。根据各地疫情来看,这种新霍乱比以前的霍乱更有传染性,也很可能不仅仅是通过污染的水源、污染的食物入口,亲密的接触也有可能造成传染。”

    侯敏中禀报完毕,便恭谨的垂首。

    三人静等皇帝阅完奏章。

    圣人一边看着,一边思索着,看完后又沉吟片刻,抬眉吩咐秦有,“宣,中书令、尚书令、侍中,并太医令、丞,即刻觐见。”

    “喏。”秦有躬一下身,退出去安排各内侍传旨。

    圣人又对孟可义三臣道:“回头将这奏本抄两份,一份递东宫詹事,一份交陈宝柱。宝柱递给施少令,让他令控鹤卫快递给秦国。”后一句却是吩咐侍立阁内的东暖阁内侍阁长陈宝柱。

    “施少令”则是控鹤府少令施自英。

    “喏。”陈宝柱恭声应道。

    “遵旨。”孟可义三臣则是郑重伏拜应旨,声音微微有些沉闷,因心中感情涌动却默然哽咽,“臣等叩谢陛下圣恩。”

    靖安司直属皇帝,也只对皇帝奏事,重要的奏报均是由内侍抄录后转给太子或相关大臣,现下圣人令靖安司自抄了奏报直递太子和秦国公主,这就是让他们与未来主上提前照面了,培养熟悉度和感情,表明了圣人的态度:新帝登基也是要用你们的。

    大凡一朝天子一朝臣,虽然大唐皇帝承上都做得很好,以前的重要朝臣不会变动很多,但是靖安司这种既是皇帝“耳目”又是皇帝“刀剑”的,新皇多半要用自己亲信的人,以前的老人占重要职位的八成要调职,或者升官阶给个荣养职。孟可义三人不担心太子,这位殿下尚儒学,又性量宽宏,只要德行无差,又忠心为君办事的,不介意是谁的人,都能用。www.

    但秦国公主的性子,即使他们这些老于情报的,也有些捉摸不透,往常见着她薄凉的表情,似乎对事情漫不经心,又似乎什么都了然,这种难测的感觉最令做情报的人发怵,三人难免担心秦国公主监国后,他们的位置会不会“挪一挪”。

    如今圣人这般表态,就是给他们吃了颗定心丸,心中感动圣人的信任和对他们能力的认同,只有高度的信任赞赏和认同,才会为他们做筹划,让他们仍为下一代天子信任和任用。可是想到因为君上只有几年寿祚了才会为他们做这些考虑,三人心中又禁不住沉痛了。

    圣人只轻轻叩了一下案几,神情泰然,问起奏章中分析推测的几个细节。靖安司这三位长贰官都是心细又胆儿大的,什么都敢想,心中有一些大胆的推测,只是实证不足未书于奏章上,圣人问起,当然就敢说出来。

    两刻钟内,三位宰相和太医署的长贰官陆续到了,先后阅了靖安司的奏报,个个脸色都凝重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