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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1 章 221:任,任情

    慕容绝却猜错了,萧琰并不认识这个青年,只是有种直觉——这是李毓祯的信使。

    今天恰好是收到上封信的第十日。

    之前在天策书院的时候,李毓祯给她的信都是由李英蓁送到学舍,每次都带着揶揄的笑容调侃她几句,或者煞有介事的说大堂姊又换了一只鹞子。

    鹞子不是鸟,是鸟人——不,是李毓祯的势力,按职司不同以鸟命名,鹞组的鹞子就是司传递的,每只鹞子都擅轻功、易容、遁术和隐匿,容貌普通、气质毫无特色,扔进人群就找不到。萧琰一见这人的气息,前后联系,就有猜度了。

    当这位没有存在感的普通青年从内襟里取出一封火漆信函时,萧琰就确定了。

    他向萧琰行了一礼,声音普通没有特色,“主上说,三十秋不见,十分想念。”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十日就是三十秋。

    这种话,除了李毓祯,还有谁说得出来?

    萧琰完全肯定,这是李毓祯的信使。

    看见慕容绝的眼神瞥过来,带着些许疑惑,萧琰有种发窘的感觉,几乎是闪电般一招手,那信“嗖”的飞过来,落到她指间。

    她神色淡定,若无其事的回应那信使的话,“我知道了。”

    心中一闪念,又说道:“我有一物,回给你家主上。”

    转身入静室,从榻上枕边拿起一只系口丝囊,返回屋廊上,平平飞给那黑衣青年。

    青年仔细收到内襟衣袋里,向萧琰行了一礼,仍然像不存在一般掠出院舍,没有惊动驻扎在竹林和树林中的靖安司武骑卫。

    慕容绝神情冷肃,换上皂靴,说道:“我出去一下。”

    “好。”萧琰知道她是出去教训下属了。

    ……

    静室内,萧迟一双眼睛灼灼生辉,拿起紫竹盅喝了口清泉水,忍不住给萧凉传话:

    【小七你猜这位‘三十秋’是郎君还是娘子,真有我当年三分风采呀哈哈。】

    萧凉遥想她当年的“风采”,默了一下:【大概是倾慕小十七的哪位世家郎君。应该不是娘子。】——你以为都是你,男女不忌?

    【呵呵呵,小七你太纯洁了,像咱们小十七这样的,有男有女喜欢很正常。呐,慕容千山不就是,虽然感情还在培养中。你忘了咱们十七的亲娘是谁?当年风靡世家,何分雄雌。啊呀呀,十七应该学她的娘。人生嘛,就要像李神佑这样,才叫恣情恣意的快活人生。】萧迟二十年前就说过,年轻一辈中,就一个李翊浵让她入眼。

    萧凉腹诽:你们恣意了,别人就不快活了。

    他绝不愿萧琰像她亲生母亲李翊浵那般恣意而为,心里担心堂姊将萧琰带歪了,严肃说道:【十七这样很好,心性纯正,做人做事都有原则,此谓之有所为有所不为。】

    萧迟立时意兴索然,完全没了和他对话的兴致,她这个堂弟什么都好,就是儒家的书读得太多了,把人读得四四方方的,真个无趣。

    ……

    萧琰回到静室,坐在式样简朴的松木几前,用静舍里备的裁纸刀剔开信函火漆,取出一叠信笺。

    信依旧是很厚的,每一次都有二十几页,萧琰挺佩服李毓祯情话都能写这么多,还不带重样的。这次的信更厚,竟似不下四十页,拿在手中如有千钧。

    信笺上有淡淡的蕴藉香,三分沉香加入兰茉玉桂四花并蜂蜜,制香后入纸极淡,拿在手中才能闻到。那香味淡却极隽永,沁入心神就萦绕不去,如静深里温柔蕴藉,缠绕旖旎,故名蕴藉香,这是李毓祯在信中说的,说:思你如蕴藉,静生情柔,内有甘甜。

    萧琰很喜欢这种凝心静神又蕴着淡淡甘甜的香氛,但一想到是李毓祯为她而制,其中附有的情意,就觉得喜欢不起来了,但呼吸反应却是忠实的,这让她拿起信纸心情就开始复杂。

    她幽幽叹了口气,叹声如幽瑟,就像一声幽远而低沉的琴声,在自己心间缠绕,无有畅通之意。

    她想起霍倚楼酒后高歌吟的一句诗:“休言半纸无多重,万斛情思尽耐担”——说她给藏真写了很多信,那个没良心的和尚一封都没回,她写了这首诗问他:我的万斛情思你担不担得起?萧琰心说:一字千钧,半纸就是好多个千钧,何况几十页的“半纸”?

    她拿在手中有种不堪承负之重。

    若是无情人,纵使万斛情深也是轻如鸿毛浮波。

    但她不是无情人。

    母亲说:“无义者,则可无情。有义,则莫可无情。是故情义相连:或无情无义,或有情有义。”

    她能对李毓祯无情无义?

    ——不能。

    她心中有义,有情谊。

    她能拒绝李毓祯的爱慕,却不能绝了对她的情义。

    只要情义存在,她就得承负李毓祯的情。

    承负是承受、担负。

    李毓祯因对她情深之重而苦,她就要承受担负她的情深之重之苦。

    这是生命必须承负之重。

    她熟读道藏,知晓天道之下皆因果,有因生就要承负果,有情有义是因果,无情无义也是因果,她选择前者,纵然这是重负。

    她和李毓祯之间爱与不爱的纠缠,实则是她们道心的选择。

    两人修的是心道。

    一个是我道,我心。

    一个是我心,我剑。

    李毓祯修的是心剑道,“我心,我剑”——修的就是顺心出剑。她想爱萧琰,就去爱;想要萧琰,就去要。一切顺从她心的意志,她的心圆满,道就圆满,顺乎她心意,就是道德。

    这是李毓祯的道,别人如何看她,世间道德如何看她,那都是别人和世间的道,不是她的。

    修心剑道的人很强大,因为“心随意动,意想天开”,心强可翻天,心盛可倒海,心的意志有多强大,道的力量就有多强大,故能越阶胜敌。剑修中的至强者就是心剑道。

    但修心剑道的剑修却极少,因为天地不是因你而生,世界不是为你而转,再强的人也有做不到的事,顺不了的心意——一旦心意不能顺,道念不能通达,境界跌落,甚至道心崩溃也就在一念间。

    萧琰知道李毓祯修的是心剑道后,就不敢再强求她,因为爱或不爱,都必须是李毓祯的意志,而不是萧琰的想法。

    若李毓祯因为阻难而退却,她的心就有了缝隙,剑意就不会是勇往直前、无坚不摧的锋锐。

    萧琰不能毁了李毓祯的道,就必须成全她的道。

    但这个“成全”,不是接受她的爱。

    萧琰修的是“我道,我心”,不是“心即道”,而是以心合道。必须去追寻自己认为正确的道,用这个道去淬炼自己的心。

    这是墨门道统的正心道。

    当她在讲武塔中阅读到“正心道”时,猛地有种醍醐灌顶然后豁然开朗,没错,这就是她的道!

    她修的是,正心诚意。

    正者,秉正而行——应该做的,即使千难万险,或与天下人为敌,也要坚定不移去做;不应该做的,纵然万众期望,也不动分毫。

    但何为“应该”?何为“不应该”?

    这就需要“诚意”。诚者,是真实。

    母亲说,对大道的求索,就是寻觅心中的真实。

    萧琰一遍一遍问自己的心,对自己最重要的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道。

    萧琰问自己的心,李毓祯是这个“道”吗?或者是在这个“道”之中吗?

    心回答:不是。

    李毓祯是同伴,是同道,但和她自己的道不同。——她们是两种道,李毓祯又如何会在她的“道”中呢?

    于是诚意而行,秉着心中的真实去做——不爱,但承负。

    即使这条路最让人心受折磨,她也守“正”不移。

    两人都做出了顺乎自己心的选择,就必须承受它的后果:李毓祯要承受情深之重和爱而不得之苦;萧琰要承受情义之苦,承受李毓祯情深之重之苦。

    她和李毓祯都是在用锋刃磨石——情为刃,心为石,这种磨心之苦,萧琰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至少,她现在没有看到尽头。筆趣庫

    李毓祯的每封情书,就是她的攻势,磨心的利剑,纵然重如千钧,萧琰也只能认真的承受。

    她的神色郑重,看信如身临战场,沉穆肃然。

    但她又是很认真的,一字一句看得认真。

    李毓祯根本不用担心她会疏漏。

    尽管通过笔尖流淌出的那些深情厚意的语句,会让她心中如塞絮,但她还是看得认真,没有半分轻忽。

    这是她对李毓祯的真诚,从未变过。

    李毓祯信中说,对她的深深思念,对吴王身死的遗憾怅然,对这个局的恼火愤怒,对她离开长安的不舍得,说真想不顾一切的回来,又自嘲说真这么做了,你一定不会感动,而是横眉怒目了。

    萧琰看到这点头,心说:是。你若因情昏头而弃责任不顾,我会鄙视你。

    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她和李毓祯的相知,最重的就在于这种知心——对方内心的闪光点,恰是自己看重也具备的。

    虽然李毓祯的“个别节操”不好,但除去那件事外,李毓祯的为人性格,瑰意琦行,都很得萧琰的赞叹认同,两人的相处撇开李毓祯的言语调戏不谈,很有相知相重的意味。

    萧琰泛起愉快的心绪,这冲淡了一些幽愁。

    翻过这页,后面就是李毓祯对局势的分析,萧琰越看下去脸色越严肃。

    一些事情竟是她不知道的。

    比如那声梵唱,竟是梵因圣僧所发。

    萧琰当然相信李毓祯所言,细一回想,夫子也没骗她——“至少是度因住持那个级数”,真相就隐在这句话中了,只是她没往“至少”之上去想。

    但夫子为什么不明说,要打这个哑谜呢?

    还有,昭华说梵因圣僧“出声”既是解她危局,也是与“天下之局”关联。

    萧琰第一次知道有“天下之局”,这是什么局?

    昭华说:以天下为弈,皇族、世家、宗门,你,我,俱在这个棋局中,都是局中的棋子,又如楚河汉界分为对立两派,弈的是天下,夺的是胜负,斗的是性命。

    昭华说:你和吴王的决战就是对方弈的一步棋,这一步棋还没完,直到将你弈出棋局才是完结——而出局,就是出命。

    萧琰还不清楚这个天下之局是争什么,但想要她命的,就是她的敌人。

    昭华说分成对立两派,那他们萧氏就是和圣人、昭华这方同一派了?!萧琰想到这高兴起来,虽然还不能就此确定萧氏与皇室的对立消弭了,但已经有了曙光。

    这让萧琰对“天下之局”生出了强烈的渴望。

    她想知道,这是个什么局?

    想知道,自己在这个棋局中是怎样的棋子?

    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发挥作用?

    想知道,自己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想知道,能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

    萧琰还不清楚这是个什么局,也不清楚自己在其中承担的角色,但她升起一个强烈的念头:必须,要让自己重要。

    让自己重要、很重要、非常重要……重要到影响棋局,决定棋局!

    ——只有成为重要人物,才能拥有决定命运的能力。

    她有太多喜欢的人,因为对立而必须放弃一方,这是痛苦的事,却是遵从了她心的真实。但她又清楚,那个“真实”不是真实,而是她无能为力之下不得不做出选择的真实——因为选择的是她最重要的。但,如果她哪一个都不想放弃呢?——这才是她心的真实。而她为了这个真正的真实,必须努力。

    以前她只能努力提升自己的实力,而现在她就找到了努力的方向——有这么一个天下之局让她作为。

    她能做到吗?

    攸关天下的局。

    她能起到决定作用吗?

    萧琰说:我想试一试。

    她心中陡然生出豪情,随着她这句话道出,一股力量激发而出,仿佛是从心底迸发出的意志,霎然一道霹雳闪电,从灵台劈出,瞬间耀亮五色虹桥,通抵虚府的星空,点亮了百千星辰。

    虽然只是一霎的光辉齐明,却照亮了她的心海。

    她说:我必须强大。非常强大。

    以前的强大是为武道,后来的强大是因为要为亲人和友人努力,现在更加清晰,因为心海照亮了努力的方向,为亲人、为友人奋斗的方向!这是她甘愿担负的、充实快乐的责任。

    她脸上神采焕发,浑身充盈踔厉奋发的气势,因为前进方向的明朗,心灵更加透彻,灵台莲花绽放,清香溢满紫府,道心在这一霎饱满,莲花在清香中摇曳徐徐长大一寸。

    “咦?”

    萧迟萧凉蓦然出现在萧琰面前。

    “咦!咦?”萧迟扫视确定后,更加惊诧。

    萧凉一脸不可思议的震惊,“十七你顿悟了?这才晋阶几天,你就到了初期巅峰?”

    萧琰真气运转,也是一脸惊喜交加的表情——竟然就是洞真境初期巅峰了!?

    ……她就是明彻了一个奋斗方向,而已啊。

    萧琰愣怔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