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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2 章 322:看花去,坐忘入蜃

    道君说看花去,是要“看花”也要“去”,入到这情界中。

    只是眼观花而心不入,就不能心在欲中,她的道心就不会沉沦,道心中隐藏的问题就不会完全显现。

    虽然她还没有悟到如何让自己沉沦又清醒,这很危险,如果灵台完全蒙蔽元神就可能放逐在色.欲天中直至毁灭,但她毅然出了决定。

    或许这个“毅然”也受到了色.欲天的影响,带着冲动和对沈清猗的情不自禁,但她清明的灵台可以确定这个决定有七成是出自自己的冷静意志,这就够了。她要明情,也要破色.欲天,就不能畏惧不前。

    她决定了就不会有犹豫,拨动机关锁,打开信匣,里面是近乎满满一匣的信,她在书房里曾经一封一封的取出又一封一封的放回去,真气如薄刃,剔开信口。

    信纸是诗笺,熟悉的浅青色砑梅笺,淡雅静穆,字迹清峭瘦俊,是她熟悉的字体,曾经赞美“梅骨清标,瘦而俊”……她的心中微涩,眼前的梅骨清标失去了运笔的灵动快捷,而是凝滞的、晦涩的,就似落笔者心中柔肠百转,笔意便失了流畅。

    她一封一封看着,有时眼光会停在那里,怔怔的看着,目中悲喜交集,痴然很久,才又看下去……

    诗笺上的笔迹有时潦草,可见落笔时的心绪凌乱,梦醒披衣而起,掀开水笔潦草书就,缭乱心情,“莺啼露冷酒初醒,梦里笙歌一段空。多情无恨抽丝苦,只恐她心不与同。”

    ……有时笔力凝顿不前,想是胸中凝噎,情思辗转,“徘徊复徘徊,几度孤影还。……”

    ……有时笔力牵连,透着情意柔长,缠绵悱恻,“蔷薇过雨红初淡,并蒂流珠情正酣,东风吹与藕丝连。她见时,知我害相思。”

    ……有时笔力断续,透着忧思、忐忑,“……道路阻且长,安望两心知?”

    ……有时笔意枯峻、寥落,“北风猎猎苍山老,千卉千葩尽枯槁。谁分清气到寒梅,独放银花待晴昊。”一个“谁分”,一个“待”,不经意间流露出脆弱。萧琰心里一痛,她以前是傲雪凌霜枝,经雪更艳,又何须谁分得她清气,待晴昊呢!她合该是寒梅清放照晴昊。

    又一笺上有几点痕渍,间在诗行中,“沉吟不成句,忽然泪已湿。”萧琰心口猛然揪痛。

    蓦地起身清啸一声。

    啸声震得杜鹃花海起伏,更如火焰燃烧,燃得她眼里灼灼,心口灼痛。

    所有信她都看过了,所有字句她都记得,一行行、一阙阙,化成识海中的清波,一浪、一浪,又一浪。

    她掠下飞雁石,落入花海中,神情恍惚,在杜鹃花海中徘徊着,看到遍野火红都觉得是沈清猗的情意在燃烧。

    山风急,片片飞红,随风荡远去,又曳曳而坠。她眼目怔怔,接住一瓣,柔如芳心,落红也是销魂意。

    花开时相思,花落时销魂。

    春去秋来,四时相思四时伤。

    春来时,“远山峰下烟苍苍,林梢细蕊参差香。绿桑枝下见桃落,回首青云空断肠。”……

    夏日将尽,“石榴香老庭枝低。雨过海棠稀。芙蓉面瘦,莲子心苦,柳叶垂颦。……”昼长相思难过,入夜更销情。

    秋深时,枫叶红似霞,“何得烟霞径,东归山水游。萧萧望林夜,寂寂坐中秋。”……

    寒冬日,风凛冽,“南山瘦柏销残翠,落枕香寒月上时。西风又起雪光碎,夜合欢前纷至明。”

    情起不由人,情深便如跗骨毒,让人脱不得,离不去,浑然失了心绪。

    萧琰也浑然失了心绪,神情时欢时悲,识海中词句成浪,一浪一浪,潮涌出一幅幅画卷。

    ——春山溪月夜,一树梨花白,她行经溪树下,花落襟前香,不由怅然,“可惜一溪风月,梨花香入愁怀。”如此春月夜,惜你我不共。

    ——夏日晴好,并蒂莲花红,她伸手欲采又顿手怅然,“身无双飞翼,空有同心结。采之何能与,相期云汉里。”

    ——夜来风雨急,她披衣起榻,静听雨点敲窗声声愁人,“窗外芭蕉窗里人,叶叶声声心上滴。玉炉香冷伴孤灯,相思惟有梦相知。”

    ——重阳日,登高看菊,却是“遍山菊黄懒入眼”,酒入愁怀心更醉,“遍山花红,不是醉中人。”

    ——除夕日,后园踏雪寻梅,风雪落梅,凝眼怅立,“雪落疏枝瘦,幽香度远岑。蕴藉几多意,相期折梅人。”

    她看着沈清猗忽而喜忽而忧,忽而蹙眉忽而低吟,忽而泪盈,她的心也忽而喜,忽而悲,忽而痛……忍不住想要抚平她眉峰,忍不住想要抱住她……

    她的身子纤薄,抱在怀中轻又柔,冷梅香气幽幽萦绕,她的眼望着她,清浅涟漪,如春江花月夜,梨花轻曳的旖旎,渐渐又明艳,似蔷薇绽放的炽烈,将柔情燃烧,“阿琰。”她轻轻一声,眼帘微阖,唇似胭脂红,又似樱桃盈润,又有玫瑰的芳馥,萧琰不由心跳,只觉面红唇干,禁不住低下头去……

    就在两人唇欲接未接时,花海上空忽然一声清脆的鸟鸣,识海中央的莲花也一道清光,似有梵唱清音。

    萧琰蓦然清醒,眼睛渐渐恢复了清明,垂眸看着怀中的人,她轻轻叫一声,姊姊,心有情丝缠搅,涌动成潮,却终是放开手……沈清猗的身影化虚,在怀中如光影碎去,万千光点落入识海,重新化为碧水。

    萧琰眼垂着,怀中还留着温软,是那般的真实,是她心中情意所化,有情就有了欲望。

    她无惧沉沦于情.欲中,色.欲天也在诱惑她沉沦。

    但灵台出现示警,这是神魂深处的警醒,说明一定有自己应该知道的东西。

    ……若方才吻下去,就可能真的沉沦。

    她看着手里的信匣,最恍惚的时候将它紧攥,坚实的紫檀上已经攥出了五道指印,就像是在表露她对沈清猗的情意已经在心上勒印。

    她将信匣抱在胸口,垂眸叫了一声姊姊,双目一阖,倒卧在杜鹃花丛里,似是要沉眠在这燃烧的花海里。

    紫府内,识海涌动的清波之上,一道人影渐渐凝实,显现出萧琰的眉眼五官,神情宁静,眼神澄澈。

    这是她的意识化身,也即萧琰的自我。

    她盘膝坐在识海中的莲台上,双手结持宝瓶印,低声吟道:“万法由心,应观法界,一切心造。”

    识海清波隆隆,耸起一道波墙,横在她的前方,千万道水珠从浪花中溅起,化成无数光点,五光十色,构成栩栩如生的蜃境。

    这是她深心处的记忆,从她与沈清猗初见起,相处的一幕幕,时光重度。

    萧琰身心两分,以身入蜃境,构成时光中的萧琰,经历往昔;心神入坐忘观,离形去知,澄去七情六欲和所见所知,入空明之境,虚怀而物归,洞见以前未明见的意识,审视自己对沈清猗的感情。

    时光如梭,蜃境一年。

    这日是上史课,沈清猗讲完高宗世宗到了穆宗,说永徽之治必提元白,元微之秉政锋锐,白乐天布德执义,是成就永徽法治的两大干臣,茶歇时萧琰说到元微之,说元相公的诗深情,情意炽烈又曲婉,完全想不到治政利如剑,可见写诗和治政是两个脑子,治政要理性,写诗要唯情,心中要深情才有感人之句,如元相公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就是元相公的深情写照,一生唯爱妻子,终身不渝。

    沈清猗端着茶盏冷嗤一声,声音清冷透着凛冽,“韦校律与之婚七年,生五子一女,病逝。”

    “啊?”萧琰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愕。

    《大唐新语·燕侣》里有写元微之和韦丛这对恩爱夫妻,其中有提韦丛精律法,聘校律郎,故称韦校律。萧琰惊愕的是:七年,生了六个儿女?

    她还没看过元微之的人物传记,不知道他和韦丛有这么多儿女……想来韦校律是易孕体质,那这个“病”逝,就是生育太频,亏了身子?……但为何要生育这般频繁呢?

    太医署研制的男子避孕药已经相当完善了,女子服药太频繁尚会致宫寒,男子却是无此弊病,虽然短期服得太多也会有弱精的问题,但加服培元强精丸,床事中止一段时间,再育也是无碍的。夫妻二人还可轮替避孕,韦校律怎么会年年有孕?

    沈清猗眉色微哂,“元相公父亲有同性.爱侣,身为嫡长要承嗣,勉强成亲生育一子后,便立即和离,元相公这一房只他一人,人丁单薄。”

    “……”萧琰眉毛一斜,又不是有皇位要继承,也不是有世家家主要继承,至于吗?再说,“儿孙在于精不在于多。就算元相公想繁盛本房,也不用生这么多吧,问题是,还生得这么急。”

    沈清猗轻叹,说韦丛少时就患有绝症,却无修行的资质,不能以修行有成治愈疾症,虽然从小由名医精心调养,也诊断寿不过三十许。病逝时,二十八。

    萧琰也不由叹息。

    想来韦校律爱极了元相公,故想在寿尽之前,多为爱人诞下子女。只是……元相公若真爱其妻,何以忍心?难道不知这般生育会让妻子寿命更短?

    “韦校律性情有些执拗。”沈清猗解释一句又挑眉,冷呵一声,“元相公若执意不从,韦校律还能在榻上强了他不成?”

    说着又哂然道:“元相公与白相公这二位,治政齐名,诗也齐名,世人并称‘元白’,然论为人真性,却是白相公居上,昔年白相公遭遇情爱不顺,之后便只论风流,不说深情;元相公年轻时恃才风流,欢好者甚多,婚前事不论,与韦校律婚后也忠贞,但韦校律孝期刚过,就与一女子结情,之后又有数位欢好,只是一直未成婚而已,这倒也罢了,乃世人常情,不可要求人人守一而终,只是回头再看悼亡妻的深情诗,‘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就让人哂笑了——倒不如不做这深情态。诗是好诗,可惜这情配不上。”

    萧琰点头,深觉说中心里。

    沈清猗说道:“若是深爱,首要尊重、克制。若连这都做不到,何谈深情?不过是更重自己罢了。”

    沈清猗说,元微之这一支已经出了洛阳元氏的宗谱,按士族宗律论不属于洛阳元氏了;韦丛却是韦氏家主的嫡季女,且才学也出色,两人结缡是平婚,韦氏家主看中了元微之的卓越才能和政治前途,否则平婚也轮不上元微之。

    元微之当然爱韦丛,爱她的品貌、爱她的才华,但这场婚姻于他而言,除了爱情还有联姻意义:一为官途,二为家族。www.

    他渴望振兴自己这一支,按世家“优进劣退”的机制,他有机会带领这一支重新进入洛阳元氏;但不是他一人优秀就能实现,还得看这一支的潜力:出优秀子弟的量。要想达成这个目标,有更多的子嗣这是基础,基数当然是越大越好。

    韦丛深深明白丈夫的渴望,所以不顾身体孕育子女;元微之看似尊重妻子的心意,不过是更重自己,渴望自己有生之年达成这个目标。

    “若是真爱,首要尊重、克制……”

    ——蜃境定格,光幕中的沈清猗凝固在这一段话音之后。

    萧琰的身心脱离蜃境,身体重现于莲花台上,是萧琰的自我,却面无表情,身体内没有意识,因为心神坐忘,脱离于形体之外,是“离形去知,虚怀而物归”的认知念,不带任何感情。

    认知念和萧琰的自我开始对话交流,准确的说,是认知念分扮二角,一为认知念,一为自我。

    认知念说:沈清猗说的真爱,尊重,不仅仅是你以前认知的,尊重爱人的人格、意志,还有重要的一个内涵,是尊爱人为重。

    若在爱人之上,还有自己的私欲为重,从本心论,是更爱自己。

    世人皆重子嗣,犹以世家大族为重,若以嗣业传承论,没有谁比第一士族、皇族陇西李氏的家主,大唐帝国的缔造者,高宗皇帝李曜更需要重子嗣——继承她开创缔造的千古帝业,但不是谁都有这位皇帝的魄力,“惟精惟一,只育一子,卓拔群伦”,李曜之子世宗也的确卓拔群伦,帝业是卓越,治文道也是圣人。大唐精英高度尊崇这位千古帝王,但在子嗣上却不敢效仿,还是遵从“儿女基数大,出优秀子嗣的概率更大”这一安全策略,不敢冒险。

    人就怕被比较,优秀的可能被比得不那么优秀,原本是珍珠也可能被比成鱼目,和深爱天下遂惟精惟一培养继承人的高宗皇帝相比,元微之的“不敢冒险”,就衬得他对妻子的深爱不够深,所以未敢付出最勇猛的决断。

    认知念说:世间说的难事,多半有两全法,关键取决于两点,一要有心,有心生智慧;二要勇气,有勇气才有决心。二者合在一起,就成信心,果敢。

    元微之要让本支提高潜力重入洛阳元氏,不是唯有教育自己的孩子这一条路。其一,以他的能力和宰相资源,可培养、扶助其他房众多的子孙辈,这一条路比他自己生孩子更快,毕竟已经有基数在那里了;其二,建立优秀的培育制度,让自己的子子孙孙持续奋斗。

    元微之没有选择其一其二,一是不甘心振兴的荣耀旁落他房;二是不甘心不能亲自实现。

    说到底,还是“不甘心”。不甘的哪样心?认知念说,执念于“己”,太重他自己的“我执”。

    人活世间,不是混日子的,总会有目标,当目标和感情冲突,人们会不会为了目标而牺牲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