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月宴后萧昡没有回睿思堂,而是和安平长公主一起回了盛华院，夫妻俩在书房里说话。

    晚宴前时间紧，加上还有洗髓伐毛药剂的惊喜冲击,夫妻俩只来得及商量了怎么在席上安排萧琰的礼物,萧琰信中的话当然是挑挑拣拣的说，什么功效自己去体会,各有惊喜也揣实了，不要到处乱说；宴散之后梁国公心里思考的已经不是洗髓伐毛药剂，而是沈清猗送节礼的用意。

    安平长公主的书房也是华丽风，泥金螺钿镶嵌宝石的案几上搁着宴后的消食安神茶,梁国公浓眉如墨，隐沉凛冽，与妻子商量，“你说沈至元是什么意思？”

    送出洗髓药剂这样的大礼？

    送国公府人人一份“惊喜”节礼？

    安平长公主坐在更华丽的珠玉与螺钿相嵌的案几后面,案几上搁着一只金银与漆胎交错辉映的瑰丽食盒——萧琰和沈清猗都很清楚她的爱好,连月饼食盒都是华丽的，当然里面的药剂已经锁进密柜了,但还有月饼呀，调养五气也是调养气血，调养气血也是滋养根骨，有益的有益的,安平长公主摸着金平脱月桂树美滋滋,闻言抬目挑眉，说道：“我人品好，至元孝敬我,你嫉妒啊。”

    萧昡果断略过洗髓伐毛药剂不提,说到这个安平不会跟他说理,直接说道：“她连刘氏高氏都送了节礼，总不会是她们人品也好。”

    就算沈至元和女儿情谊好，也不至于送国公府人人一份大礼，连他的妾室刘氏高氏都有份——这是看在阿玳阿瑟阿珑三人的情份上吗？但送他们三人的礼已经足够表达情分，她跟梁国公府已经毫无关系，不至于顾念情分到这份上。

    想到沈清猗计谋深沉，萧昡就不能不阴谋论了。

    安平长公主横眉挑眼看过去，她才不管沈清猗有何计谋，总之这份节礼对于她就是一份天大的礼，若有什么计谋她也甘之如饴受着了，况且沈清猗的品性她还是清楚的，嗤一声，“总不会是害我们。”

    萧昡皱眉说道：“你这是吃人的嘴软。”

    安平长公主心情好，语调轻松，“我是吃人的嘴软，你嘴硬你推出去呀，把你的月饼给我，我入道以后也能用了——即使我用不了也能给阿琤用。”

    萧昡呵一声，“那是阿琰孝敬我的。”

    安平长公主说道：“也是至元孝敬的。”

    萧昡哼一声，“那也是阿琰的情分。”

    安平长公主呵他，“那也是情分。”

    萧昡明智决定不跟妻子掰扯这个，说起清宁院。

    清宁院管事青葙三个月前入了引气境。她性格稳重低调，也没有因此得意，被府中人惊叹羡慕问起，也只说是女君和道师的恩惠。大家艳羡后也没觉得奇怪，以为是得了萧琰看重，得了很多练武资源。毕竟萧琰是洞真境宗师，可以从族中获得很多资源，只要看重青葙，就可以培养出一个武修管事。

    府中侍卫侍人晋阶武修后必须第一时间向侍卫统领报到记档，安平长公主知道后叫来侍卫统领问了问，然后就不惊讶了，因为侍卫统领禀报说，青葙的经脉没问题，只是限于根骨中等，所以没选择练武，只练了女子体术强身健体。这也是很多人的选择，因为“穷文富武”，练武是要消耗资源的，不止膳食要跟得上，而且药浴辅助少不了，否则勤修苦练十几年也只是明劲武者，修不出内气。但青葙有十七这个主人提供资源，后面还有一个道门丹师兼炼药宗师的主人，给她炼制一些辅助气血、增强体质的药剂药浴包，以青葙的毅力与勤奋，两三年内打通气路这没什么惊讶的，只是今后的晋阶就要受限于根骨资质和悟性了，但这也让安平长公主感叹了几天，唉，同人不同经脉，奈何哉！

    这会安平长公主听萧昡说起青葙入道，她就挑眉，“你的意思是，青葙的经脉其实是有问题的，也用过洗髓伐毛药剂？”

    萧昡却说道：“她的经脉没有问题，重点也不是这个，沈至元必定给她用过洗髓伐毛药剂。如果她很重视这四个侍女，就不会吝惜，入道前加以洗髓伐毛，可以增强她们的经脉韧性，甚至还能拓宽经脉，也能改良根骨的后天性，这就在入道前增加了她们的修行潜力，引气后不会止步于聚气、化元，至少可以修到周天、融合二境。”

    梁国公对沈清猗的品性也是有把握的，虽然城府深沉、心计多端，但也是个重情义的，青葙四侍女一直坚定跟随她，沈清猗有了能力必然加以回报和扶持，换了梁国公自己，也是这么做。

    安平长公主思索往昔，她这个前儿媳妇的确是心思缜密周全的人，而且很有耐性，做事不会性急只计眼前，如果她看重身边人，必然会为她们考虑周到并计虑长远，思索后点头说道：“青葙已经入道，白苏三人必定还在她之前；至元是先研究出了洗髓伐毛药剂，然后才让四位侍女入道。”

    她又说道：“你是在青葙入道后就有怀疑？”

    萧昡点头，“阿琰从来不小气，从族中领到的资源给了部分阿琤阿玳需要的，又在清宁院做了个定额，奖励培养侍卫侍人，按说青葙跟她最久，不会落下她，但阿琰将她提拔为清宁院管事，却一直没说过要培养她入道——之前我以为是这个侍女不愿意。”

    这也不奇怪，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练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是说着玩的，再多资源也只是辅助，没有日日不辍辛勤练武的积累，不可能修炼出内气。而且入道了还不是停止，因为经脉必须持续以内力贯通，保持张力和弹性，否则就会萎缩甚至闭合。武道如逆水行舟，因为不进就会退化，踏上了就必须往前，但是根骨资质不好，苦练几十年还是在低阶武修打转。梁国公认为青葙不愿意也在情理之中，而且是认知相当清醒的决定，与其分心练武没什么前途，还不如专心致志做好清宁院管事，就足可过上锦衣玉食的安逸生活，何况她的主人待人亲厚还是令人尊崇向往的洞真境宗师，给宗师做管事当然有牌面，即使是国公府大主管萧贵也会笑眯眯的叫她“青葙管事”，给予尊重对待。

    然而三个月前梁国公就接到侍卫统领萧中禀报，景苑清宁院管事青葙引气入道了，梁国公愕然后就起了疑心。

    青葙登记时也说了，是女君和道师赐下的修炼资源，阿君说，没入道前不必声张。梁国公怀疑的正是这个“资源”，不过他还没怀疑是洗髓伐毛药剂，毕竟能改变普通人修行资质的奇药只是在传说中，梁国公还不敢这么想，他是怀疑沈清猗研究出了能够激发修行潜力的药剂——而且是不损害根基的激发，这就很让人心动了，意味族中明劲武者的子弟都可以缩短入道的时间。

    萧琰不在府中，梁国公不便询问青葙细节，何况沈清猗若有交待，也询问不出什么，青葙又是女儿的侍女，梁国公不能用刑也不能使用迷幻吐真言这些手段。但梁国公是个很有耐性的人，当年为了找出证据彻底除掉萧暻他能隐忍二十年，现在只忍半年一年的算得了什么，梁国公不动声色暗暗关注，观察青葙入道后的修炼速度，判断她的习武潜力是不是真的激发了，确定了再去信和女儿商量此事。他从不怀疑女儿，坚信如果萧琰知道这种药剂却先瞒着他，那一定是有原因的。

    然而就在萧昡怀疑加深还没能确定时，一份中秋节礼，沈清猗自行揭开了答案，不是萧昡以为的药剂，却是更令人震惊的洗髓伐毛药剂！

    沈至元是什么用心呢？

    萧昡是不敢相信她“重情分”的，因为这情分太过了——反常即为妖，沈至元是做什么妖？

    沈清猗在萧昡心里已有前科，总之是不会相信她送出洗髓伐毛药剂没有谋算目的。

    安平长公主笑呵呵，心里轻松，没什么负担，沈清猗敢将洗髓伐毛这样的药剂送给她，就必定不是瞒着道门的个人擅自行为，意味着道门不久之后就会向皇族和世家公布，到时萧昡嘴硬说我不要？呵！

    所以，安平长公主觉得没有必要去多想沈清猗是什么用意，皇族和世家能得到多少份洗髓药剂，要看这药剂的材料难不难得，炼制难不难得，然后就是大家博弈份额的问题——跟至元送她洗髓药剂有什么相干？

    安平长公主觉得，人呀，该简单的时候还是要简单一点：这就是阿琰和至元孝敬我的，想那些有的没的做甚？

    她横眉直眼对萧昡道：“我说你吧，就是记恨着至元和萧氏和离了。做人呀，心胸要宽广，你看我，心里可有怨气？阿琮都不介意，你介意个什么。像姑母说的，一别两宽，各有天地。这是大好事。再说至元，要是还在萧氏，展露她的才能研究出洗髓伐毛这等药剂，萧氏能保得住她？天策书院和各个世家的先天都会跳出来跟你抢人。”

    萧氏能顶得住吗？能顶得住的结果也必然是皇族和各世家分配洗髓药剂的份额，而且一致联合逼迫压制萧氏，萧氏不仅会失去分配的主动权，连以后的发展都会受到皇族和众世家的监视与压制。

    安平长公主不喜欢政治，但不是没有政治素养，这结果看得透透的，话也说得直白而犀利：“所以至元去了道门是好事。对萧氏是好事，对大唐也是好事。放在道门，比放在哪一个世家都好。”

    一位可以创造出给普通人洗髓伐毛、改善修行潜力这种惊世药剂的超级炼药大宗，放在哪个世家都会成为造就力量失衡的人物！安平长公主认为结果还是一样：沈清猗离开萧氏，进道门。

    但同样的结果有良性促成的，也有恶性造成的，与恶性造成相比，无疑现在这种结果更好：既保持了至元对萧氏的情谊，萧氏也没有因为洗髓伐毛药剂而被皇族和其他世家联合压制，而且至元也在自由选择下提前进了道门。你好、我好、大家好，这有什么不好呢。萧靖西呀，就是气恼又不甘心，眼睁睁放走了一只大金羊啊，萧氏不能薅金羊毛了，安平长公主噗的一声笑。

    安平长公主说的理，萧昡当然想得透彻，所以沈清猗与萧琮的和离，萧氏没有半分难为，办得干脆利落，友好和谐；他也不是安平说的心胸不开阔，虽然兰陵萧氏成为第一个世子被和离的世家，但萧昡并没觉得有失面子，其他甲姓世家也没觉得萧氏丢面子：沈至元这样的人物就不该是嫁人的，吴兴沈氏是走了眼，兰陵萧氏也藏不住，迟早是要和离。萧昡介意恼怒的是沈清猗一直在用计，将萧氏当成了踏脚石，这是他身为兰陵萧氏家主不能容忍的，但为了家族利益，还必须和沈清猗保持友好和睦，怎不让人憋气？

    但拿得起放得下，萧昡终究是大家族之主，不会纠结没有意义的前事，也不会因个人情绪坏了与沈清猗的关系。

    但沈清猗的送礼之举，一定有问题，他必须深思，并且更加慎重，不能因为洗髓伐毛药剂的惊喜冲昏了头，放下了戒心，像安平这样“吃人的嘴软”，看沈至元哪哪都好了，这反而让萧昡更加警惕，尤其这节礼还跟阿琰扯到了一起，一想到沈清猗的计谋目的，也许是在谋算女儿什么，萧昡心里顿时如惊涛拍岸，暗沉着愤怒，目光森然，“你说，她是不是想谋算阿琰？”

    安平长公主一撩眼皮翻个白眼，觉得萧昡纯粹是简单事想复杂，没好气道：“她能谋算阿琰什么？她连世子都和离了，谋算阿琰的清宁院么？”说着自个先撑不住笑了，又横眉说道，“你少想些有的没的，也不想想阿琰的师尊是谁，还有一位阁主大师伯镇着，沈至元是多没脑子，才会去谋算阿琰？再说人家待阿琰如亲姊，亲姊也没这么好的，要谋也是谋阿琰的好，你这就是疑邻盗斧，疑心生暗鬼，心里看至元不顺，大好事也能想出阴谋诡谲来！——嘁，不跟你说了，都过三更了，明天我还要早起练体术呢。”想到明天就可以洗髓伐毛了，安平长公主心里又喜滚滚了。

    心情好，又说道：“你也少烦了，有阿琰在呢，烦什么。小心烦得你头秃。”想到萧昡头秃，她突然瞅着他哈哈哈的笑倒在案上。

    萧昡……抚着袖子走了。

    ……

    三更时萧琮已经和妻子歇下了。

    从麒武军回来家中的赏月宴还没散，等着他敬最后一盏酒，之后就是阿琰和至元的节礼让大家惊诧惊喜哎呀，然后宴散抱着节礼各回各院，父亲临走前给了他一个眼神。萧琮清楚父亲的疑虑，他也在思索沈清猗的用意。

    回到承和院，夫妻洗漱更衣后在书房里说话，魏子静不见平时微笑的神情，如江南山水一般清丽的面容上有着认真和疑惑不解，说道：“至元道师很重情谊。”

    是很重情谊——送给修行者的是助益修行的月饼；送给明劲武者的是助益聚气的月饼；送给其他人的是调和五脏五气的月饼，还根据各人体质差异进行调整，这份用心真的很细致周到了。若是单纯的炼制丹药或药剂，这可能对至元道师来说更简单一些，制成月饼馅儿还得糅合调味，照顾不同口味，这不止用心还很贴心。这不是一般的情谊。

    但正因如此，让魏子静都有些惊悚了。

    这完全不是她认知的“沈清猗”——

    那人心中冷清，不会有情分给人，对国公府诸人诸记着过往情分？呵，她信才是见邪了。

    魏子静不由得又想起了六年前……

    世子一行离开庭州，魏府安静下来，大约两个月后，魏子静突然收到道门无量观送入的一封信，没有惊动魏府任何人，魏子静惊愕后又很快平静，虽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自己只是普通人竟然能收到无量观递送信件，但终究只是在她心中划过一道涟漪就平静，不再有任何波澜，只是看到信的第一句又让她惊愕了。

    “我是沈清猗。”笔迹廋挺劲利，侧锋如兰竹，笔调冷淡又自然——竟然是，世子夫人给她写的信？

    魏子静看完信，惊讶又沉默。

    信中问：“可想做萧氏宗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