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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七 · 未来(1)

    张嘉明又梦到了那栋纯白的楼,没有门,长满黑洞洞的圆形窗户。他想起楼壁冒出的利齿斩断过他的脖颈,不敢靠近。宋亚天让他不要怕,这里就是他们高中时候常来买参考书的书城,门正冲大街,只要推开就能进得去。张嘉明踯躅不前,宋亚天笑他太胆小,说他即使之前被咬断了头现在也好好地站在这里,还有什么可怕的。

    宋亚天先一步上前,手扶在墙上,一扇纯白的门向内打开。张嘉明看书城内一片光亮,便是好奇。他站在门口张望片刻,一只脚踏进去。

    脚下纯白的瓷砖泛起粼粼波纹,从他脚尖开始扩散开来。他已分不清那是水面还是地板,也分不清这里是书城还是海滩。宋亚天笑着跳进一间小屋子,说想要参考书。张嘉明笑他咱们都上大学了,还买什么参考书。

    宋亚天被他驳得脸红,张嘉明觉得有趣,便拿过他手里的书看,全是什么《恋爱一百零一式》、《如何捕获你的心上人》之类的书。

    张嘉明看了直笑他蠢,没想到他居然为了什么爱情这么认真。宋亚天说自己没办法,爱上了就是爱上了,这种东西自己控制不了。他现在学业不错,前途也是看似一片光明,唯一不擅长的就是恋爱。他说自己真的很爱田一川,田一川是他的初恋,所以更希望对方能开心点。他笑得鼻子皱了眼也弯了,完全没有无奈和伤感的样子。

    张嘉明觉得不可思议,他看宋亚天那么认真,再也笑不出来。他陪宋亚天结了账,走出那扇白色的大门,田一川的车在外面停着。田一川亲了宋亚天的眼角,引他上车,张嘉明自然坐在后面,跟二人一起去《枭雄》的片场。

    张嘉明走下车,一排蚂蚁从他眼前爬过,爬过他的脚面,爬上他的腿,在他手背上打转。他本不喜欢虫,可这排蚂蚁他莫名不觉可怕。它们似乎有引力,引导张嘉明向前走。

    前方路越来越窄,后来窄得只剩一小片地面。蚂蚁从他手背爬走了,爬到蹲在那里的小孩眼前。原本面无表情的小孩似乎开心了点,来回数那几只蚂蚁。

    “来,跟我走。我陪你玩。”

    “醒了!他说话了!”

    这声音不对,不像小孩的声音。可是那样温暖,如同第一抹掠过冰封大地的春风。

    “张老师醒了!”

    张老师?会叫自己张老师的人只有一个,张嘉明想。他嘴边有个名字,这些日夜一直积压在心底的名字。他常常不想说出口也不愿说出口,因为他知道,即使自己叫对方,也不会有回应,徒留伤感。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那声音听起来确实如那人一般。

    “齐……乐天……?”

    “张老师,是我!我在这里。”

    张嘉明从光明坠入黑暗之中。他艰难地撑开眼皮,看到一丝光亮。那张脸突然很近,张嘉明面颊被湿热柔软的东西碰触。紧接着,一张模糊的脸才变得清晰可见。

    是齐乐天。真的是齐乐天的脸。

    张嘉明觉得自己一定在发梦。齐乐天与自己隔着大西洋,隔着半个地球,怎么会在自己眼前。可腹部的剧痛如此真实,灼烧感甚至让他开始麻痹。他抽了口气,手背立刻被温暖覆盖。

    那个人轻微摩挲,感觉如此熟悉,熟悉得胆战心惊。

    难道自己看到的齐乐天,不是幻觉?张嘉明费力抬起手,还没碰到对方,就被紧紧握住。

    很快,更多人出现在他眼前。那些人问他一些问题,问他感觉如何。张嘉明除了疼,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攥得更紧,微带一丝颤抖。穿白大褂的人叽里咕噜讲了一堆话,大体是胃穿孔术后病人要注意这注意那,张嘉明没什么耐心继续听。

    他又叫“齐乐天”,有人回答他“我在”。

    于是张嘉明觉得,起初那张脸不是自己的幻觉了。

    张嘉明睁大眼睛,发觉齐乐天握着他的手,双眼凹陷。他四下望了望,不止齐乐天在,宋亚天在,黄诗音在,田家叔侄也在,甚至管月都在。他问管月怎么也过来了,管月一时气不过,冲他讲,在现场直播的颁奖礼上晕倒,如今多少观众都清楚,他张嘉明躺在伦敦的医院里,生死未卜。

    “生死未卜也太严重了。”张嘉明笑言。

    “你还笑得出来?”管月一边敲手机一边念他,“叫都叫不醒,喊也没反应,谁知道你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多少人为你担心?”

    张嘉明点点头。他当然知道,看看病房里站着的人和围绕他的鲜花,他怎能不知道。

    管月说据医生讲,他大概是长期胃功能有问题,外加近期压力大和酗酒,导致了胃穿孔,动了手术。他不需要住太久院,可是术后吃饭要多加注意,要护理得当,不能压力太大。

    张嘉明不敢造次不愿反驳,乖乖点头。他拿过手机看,里面慰问短信和邮件早已成疯,他怎么回也回不完。他想扔给莎莎,可不见对方踪影。

    他问:“燕平莎人在哪?”

    “她也去看医生了。”

    张嘉明忧虑顿时写满脸:“她怎么了?”

    管月大体解释了一下,先前齐乐天晕倒的时她就在现场,如今再一次碰到紧急情况。小姑娘一直觉得是自己的责任,疏导不开,精神压力太大,导致晚上无法入睡。管月便遣她去看心理医生了。

    张嘉明敲了一串字,大体是安慰莎莎的话,给对方发了过去。

    待医生全部检查完毕,说张嘉明情况稳定,没有太严重的问题,一群人才松了口气。他们都嘱咐张嘉明多加注意,有需要就联系他们,然后纷纷离开。

    陪伴者只剩齐乐天一人。

    张嘉明总算有机会好好看看对方。那张脸恢复了二人最初认识时候的模样,甚至更加健康,镀上一层光。这样的齐乐天比原来更好看,张嘉明根本移不开眼。

    他们整整一年没见面,没说一句话,时光在齐乐天脸上刻下的痕迹,张嘉明如今才能得见。他的指肚擦过齐乐天疲倦的眼角,试图抚平那里的褶皱。

    齐乐天乖巧地侧过脸,贴住张嘉明的掌心,轻微蹭了蹭。

    谁都没说一句话,也没更多动作。日光撩起窗帘,透入屋内,落在齐乐天脸上,将整个场景打得如画一般美。

    张嘉明说:“你比原来情况好太多。”

    只这一句话,便扯得张嘉明伤口生疼,神经紧绷。他呼吸明显急促,齐乐天连忙让他别激动,好好躺着。

    齐乐天苦笑:“你比原来情况坏太多。”他说着,险些说不下去。

    张嘉明想不到,齐乐天更是想不到,他们时隔一年再次见面,居然是在异国他乡的医院病房中。说完,齐乐天问张嘉明需要些什么,自己去准备。张嘉明觉得口渴,要喝水。齐乐天面露难色,说现在天已经不早,医生嘱咐睡前不宜进水。

    张嘉明轻声讲了句知道了,嗓音喑哑。

    齐乐天听后在屋里转了几圈,拿了一杯水,然后用消毒纸巾擦净手。张嘉明不明所以,问齐乐天打算做什么。齐乐天要他别再讲话,蘸湿自己手指,在张嘉明唇边抹了一圈。

    “好点?”齐乐天忧心忡忡地问张嘉明。

    张嘉明想说不太好,被齐乐天这么“喂水”,他反而更渴。他实打实地讲了,齐乐天就多蘸了些,一滴滴水往张嘉明嘴里送。

    看来齐乐天还是没明白。张嘉明抬手勾住对方后颈,拉向自己,结结实实地贴住对方的嘴。

    张嘉明从不知道自己会这样想念一个人的亲吻。一旦碰触,再也舍不得分开。他用舌尖刮过对方口腔,舔舐上颚,像是从齐乐天那里无尽地索取。他故意亲得很响,亲出声音,然后看到齐乐天一如从前被他亲得手足无措。

    这个吻持续时间很长,比过他们以往任何一个。张嘉明好不容易放过齐乐天,却不肯让他走远,使劲攥着齐乐天。

    “齐乐天,别……”张嘉明张了张嘴。自己希望齐乐天别走?别担心?别再生自己气?别再孤独一人?别再逼自己入绝境?太多话,千言万语,他不知从何讲起。

    “张老师,我这次机票来回只有九天。我能待的时间很短,很快就要再回纽约。”

    “突然说这?”

    “我以为……张老师,我以为你让我别走。”齐乐天脸涨得通红。他猜自己会错意,反而闹出笑话。

    “我是不想让你走。”

    张嘉明的话,让齐乐天既开心,又心生忐忑。

    张嘉明还是原来的那个张嘉明,齐乐天想,对自己所求毫无掩饰。这一句别走,他曾恋过,后来怕了,爱恨交织的感觉至今还刻在骨子里,挥之不去。

    然后齐乐天走了,去往与张嘉明隔了半个地球的地方。他换了身份,重新成为一名学生,继续他几年前应该做但没完成的事情。

    齐乐天一直以为,自己在现实的冲刷下,对张嘉明的感情已经变淡,变得淡不可现。他们一整年几乎没见,他也一整年几乎没想起过张嘉明。

    他根本没有时间想张嘉明,他也不敢想起张嘉明。

    这里不比国内,语言不通,吃饭不便,蔬菜来来回回就那么几种。齐乐天的病还没全好,要规律吃药规律运动,还要定期去看心理医生。刚开学,他就被铺天盖地的课业打败,更何况他语言上还有障碍。齐乐天总以为自己有时间去适应,可他的学科偏偏就是要写论文。

    念电影研究课要写观后感,念电影史方面的课程要写研究报告,每一周都断不了,一篇接着一篇,少则三五页,多则十几页。他电脑上的文字处理软件从未关闭过。

    最开始齐乐天成绩不出色,分数不好看,甚至徘徊在不及格的边缘,一篇论文密密麻麻,全都是助教修改的痕迹。

    他选择的电影研究课是面向全校开放的。能容纳几百个人的大阶梯教室中座无虚席,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胸有成竹,齐乐天感觉,唯独自己看起来和别人不一样。为此,他放弃了全部的娱乐时间,也放弃了还算喜欢的下厨时间。他的饭食变成单调的沙拉法棍和烤牛肉,几个月前齐乐天根本不敢想。他通常抱着笔记本睡着,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继续写。好在英文更好的田腾飞偶尔能帮他忙,夏季学期里,尽管他的成绩仍旧不尽如人意,但还是能够看出明显的起色。

    忙成这样,哪里还有时间去思念谁。

    头两个学期,齐乐天只给父母打过一次电话,接过一次管月的电话。管月喊他查邮件,让他安排下时间,看看假期有没有空接片。当时齐乐天正在恼火那堆欧洲人的名字实在难拼,随口说了一句便挂了。过去很多天,齐乐天才想起这回事,一打开邮箱,里面几百封未读邮件。

    那些邮件大部分都是管月发的工作相关事宜,里面提到片约,也提到秋天在伦敦有个华语电影节,一些媒体早早预约了他的采访。邮件太多,他一口气看不过来,只能把地铁上用来念书的时间挤出些来,一封封匆匆略过。这些片子的拍摄时间都不合适,对不到暑假时间,他一部都没法接,只得婉拒管月。

    莎莎的邮件全是日常生活,说她自己的情况,说业界八卦,每次只有邮件结尾一句话,提到张嘉明,大多都是张导今天在剪片。

    他知道张嘉明有工作,为工作心无旁骛,或许就是如今最好的答案了。

    还有一个地址,发来过四、五封邮件。邮件没有内容,只有标题,标题一律也都只有五个字:最近怎么样。

    乍一看,齐乐天以为那是垃圾邮件,心想到底是哪个神经病发垃圾邮件还不加内容。他勾到最后一封,扫了一眼旁边的发件人地址,手就从鼠标上松开了。

    邮箱的前缀是to.the.nth。向北。

    想到这几个词组合起来的含义,齐乐天眼皮狂跳,他分不清到底是左眼还是右眼,分不清这是喜还是灾祸。会这么干的人只有一个,齐乐天哪能不知道。

    他点了回复,盯着光标,心里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这几封邮件,齐乐天根本不晓得怎么回,也没准备好怎么回。作为一个演员,齐乐天自认还没任何改变,他甚至觉得自己没办法就那样联系张嘉明,告诉对方自己在学习自己在努力。

    他想给张嘉明的不是过程,而是结果。所以当田腾飞问起的时候,他实在找不到好的借口,只能把最初的反应回复给对方。明明这种只有标题没有内容的邮件,真的很像垃圾邮件。

    电影研究课在夏季学期是小组研究,一组四人。齐乐天独来独往惯了,课堂里不多的几个脸熟的人也都有了各自组员。齐乐天一个人有些着慌,可慌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只能硬着头皮,操着不熟练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人地问下去。

    然后有位金发肤白的女生从他身后拍拍他,问他是不是没有组员。他们组刚好三缺一。

    齐乐天便认识了科林、康纳德和娜塔莎。

    娜塔莎为齐乐天介绍三人:科林学习电影电视制作,康纳德则是编剧,而她自己和齐乐天一样也是学习表演。娜塔莎说自己一直注意着齐乐天。她看过许多东亚电影,注意到齐乐天眼熟。但是亚洲人在她眼里都长一个样,直到现在才能确认齐乐天真的是她在电影中见到的那个齐乐天。

    齐乐天想起,张老的片子在国外有一定知名度,还拿过欧洲三大电影节的金奖,甚至有一部影片在电影研究课的片单上。他记得自己就那篇观后感成绩最高。助教评语是虽然语法错误不少,但观点独道。

    小组研究的任务是从片单中选出一部电影全方位分析。齐乐天以为组员们都会选择美国电影,毕竟三位全都是纽约客,但出乎意料,他们选择了张老那部片子。所以他们才问齐乐天要不要加入其中,负责表演方面的分析。

    那是当然,没有人能比齐乐天更了解个中故事。

    这样绝佳的机会,齐乐天当然不会拒绝。

    他们一起研究,一段时间内一起度过的时间最久,自然也了解一些彼此的生活。齐乐天听说三人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科林和康纳德先一年过来,娜塔莎之后追随他们而来。娜塔莎笑着说,自己本来申请到了纽约的学校,可是不清楚没那两个人自己该如何度日,便追随他们跨越了半个地球,希望能够继续他们的生活。

    听来真是执着又浪漫。

    齐乐天听他们讲,三人高中的时候一起翘课去看电影,一起拍遍纽约大街小巷,也不免讲起他们念高中的时候一起策划的戏剧。

    Heartswithbleedingsnow。流雪的心。

    “……乐天……齐乐天!嘶……”张嘉明倒抽一口气,拽回齐乐天的思绪。

    他紧张地凑近看张嘉明,没想张嘉明突然笑了,抬手弹了下他的脑门。一个红色印子立刻出现在齐乐天的额头上。

    “张老师!别吓我!”齐乐天轻声抗议。

    “你才是,别吓我。”

    张嘉明见齐乐天陷入沉思不说话,以为自己又说错什么。当年二人闹出不小矛盾,搞得张嘉明也不知讲哪句好,不讲哪句好。他真的没法料到,自己居然也会为了一个人,有踯躅不定的一天。

    “这次我可能没办法答应你。”齐乐天看了张嘉明一眼,又偏开头,“这次机会难得,我想试试。”齐乐天不晓得,自己这辈子是否还有机会再登上百老汇的舞台。错过这一次,大概要抱憾终身。

    齐乐天语速越来越快,有些急,张嘉明也看在眼里。他抬起手,拭去对方额头憋出的汗。他要齐乐天慢慢讲,他们有许多时间,这次他会安静听对方讲完。

    张嘉明的话像镇静剂,齐乐天顿时不再那样紧张。他没来由地感觉张嘉明变得温柔,眼角也多了笑意,字里行间不再是先前没道理的强硬。所以他开始一五一十地对张嘉明讲,从出国第一天,讲到和这几位同学相遇,讲到几位同学邀请他一起参与这部戏剧的表演,还有《流雪的心》故事情节,他都告诉了张嘉明。

    《流雪的心》讲的是一对陌生的失意男女在雪山遇难的故事。男人在车祸中丧失了妻女,而女人则是失去了孩子与男友分手。这两个人都准备来雪山自杀,没想到突遇雪崩,困在雪山小屋中。虽然生活布满荆棘,可是康纳德在剧本处理的时候,把一切不幸温柔化解,剧本中妙语连珠,充满轻松的气氛。齐乐天的角色还是个话唠,他说自己开始有些担心,但是台词讲多了反而上瘾,平时说话也变多了。齐乐天告诉张嘉明,自己同学的家长们全是业内人士,为他们搞到了在超外百老汇表演的机会。虽然是座位不足百人的小剧场,但那是圣地。作为演员,那或许是一辈子都想登上的地方。

    说完齐乐天不好意思地看着张嘉明,挠了挠头。

    “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快去。”张嘉明说这话时,眼睛是笑着的。

    齐乐天没料到对方是这样的反应。他以为张嘉明又要强硬地阻止他,又要讲不许接别人角色。

    没想到张嘉明这句话,意思居然是要他走,去演别人的戏。

    “你自己也知道机会难得,快去。”张嘉明又讲一遍。

    “张老师,你在颁奖礼上倒了下去……电视里播了好几秒,他们都以为这是你故意表演,可是你没起来,驼色的地毯变红了,镜头才切断。”

    齐乐天情绪有点激动,他随手抄起桌上一块削成小兔子模样的苹果,塞到嘴里。他又想起张嘉明晕倒的实况。

    直播时间刚好是纽约的清晨,齐乐天打算看完张嘉明颁奖的片段再去剧场。他已经好久没见张嘉明,这或许是未来一段时间内,他能看到张嘉明脸的唯一机会。他守在电脑前等了好久,等到张嘉明出现,吃了一惊。他不知是自己屏幕的问题,或者别的,张嘉明看起来如此苍白憔悴,面容不太正常。齐乐天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心中被不祥的预感充斥。他在屋里转了几圈,给剧组工作人员和主创们发了邮件,说自己需要回伦敦一趟,之后火速定了飞伦敦的往返机票。刚点击确定键,机票订单还在处理,他便看到张嘉明跪在地上,上半身栽倒下去。

    齐乐天手脚发凉,手机从指间滑落。他先前以为自己感情淡了,甚至忘了张嘉明。原来没有。他的脑中心中一瞬又被一个人占据,藏在心底汹涌的感情翻江倒海。他没办法在纽约多待一秒钟,他想立刻飞到张嘉明身旁。

    他是那样爱着张嘉明,从未淡薄,也从未消散。

    “张老师,让我再陪你几天,连一周都不到。我非常担心你。”齐乐天执过张嘉明的手,吻了又吻。

    “早知道我当初就不答应颁奖了。”

    话音落,张嘉明见齐乐天表情轻松些,对他笑。他一使劲,把齐乐天拉进自己怀里。对方嘴刚好碰到自己的嘴,张嘉明理所当然主导了一个绵长的亲吻。

    二人亲吻时,刚好遇到医生和护士来为他检查,一行几人刚好将他们亲热的现场逮了个正着。齐乐天听到脚步声连忙起身,却不小心压到张嘉明的伤口。

    齐乐天听张嘉明抽了口气,连忙起身,对着护士,对着张嘉明连连道歉。

    透过眼镜上缘,医生看了看张嘉明,看了看齐乐天,一边测量,一边嘱咐道“禁止行为”。他说了好几遍,齐乐天难得被外人又说红了脸。他满口答应医生,然后偷偷瞧了一眼张嘉明,发觉张嘉明竟然在笑。

    即使自己被嘲笑,齐乐天也觉得张嘉明笑得那样好看。

    待医生和护士查完房,齐乐天发觉自己还饿着,便跟张嘉明讲,去楼下餐厅买个三明治。张嘉明看齐乐天满面倦容,要对方休息一夜,齐乐天说自己不打紧,反而张嘉明的状态让人担心。

    齐乐天转身离去,那一瞬,张嘉明看到他的脚踝。那个部位曾被虫子咬,肿得很高,看不清皮肤原本的模样。那上面是他初恋的名字,让齐乐天多年念念不忘的初恋的名字。张嘉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意一个陌生的形象。

    那个人一直占据着齐乐天的内心,拥有着齐乐天的笑、齐乐天的哭,还有那个美好的人的全部情绪。

    一股奇怪的情绪在张嘉明心里燃烧着。这种情绪早就在了,它就藏在齐乐天身后。这段时间齐乐天不在他身旁,它露出本来面目,张牙舞爪,顺着血液一点点一寸寸爬满他四肢百骸。

    一旦闲下来,他的嘴边他的唇边,全都是一个人的触感。提笔写下的故事,源源不断的灵感,主人公也全带着那个人的影子。

    张嘉明觳觫无比。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得了什么病。他还偷偷去医院看过,医生都说他除了胃之外,其余一切健康。他甚至做好自己患上不治之症的心理准备。没药解,没法医。

    这种病症本来在齐乐天来看他后稍微好些,现在又变糟了,愈演愈烈,好像齐乐天才是他的药引他的医。

    他希望齐乐天去实现梦想,去看看这个世界。可他又希望齐乐天独属自己一人。

    说出来简直可笑。

    手术前不适的感觉从同样部位回来,越来越明显。火辣辣的疼痛再次占据了张嘉明的身体,与倒下之前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疼得睡不着,也没法清醒。

    麻药劲消退,齐乐天回来时看张嘉明无力地靠在墙上,额头一片冷汗,嬉笑的面色也全然不见。

    医生嘱咐过齐乐天,病人麻药劲过后是最痛苦的一段时间。

    止疼药没太大用途,变得像摆设一样。张嘉明一言不发,面色苍白,安静地躺在床上,没任何要求,也没什么反应。

    齐乐天小声跟他说话,问他所求,他也说不出来,只是一直喊着齐乐天的名字。

    像是无意识的,不含任何目的。

    齐乐天深知,自己没法代替医生代替药物,给张嘉明生理上的安慰。他只好握着张嘉明滚烫的手,片刻不离。

    他连眼都舍不得闭,生怕再睁开,看到恹恹无力毫无反应的张嘉明。

    这般疼痛和无助,齐乐天当然清楚。他撞断过腿,骨头深处的神经和他较劲,疼得一度生不如死。张嘉明的肉被拉开再缝上,也好不了多少。

    那时张嘉明陪在他身边,给他念书听。当时自己听不懂,出来念书之后,齐乐天特地去找了这本书。书的最后一句,他至今记得张嘉明给他念过。

    “我爱你,是世界上最艰难的三个字”。

    时至今日,齐乐天体会得再清楚不过。

    他也不清楚,这三个字以后是否还有机会亲口对张嘉明说出。他凭着冲动和思念来到张嘉明身边,他看出张嘉明不再生他气,也不再干涉他的工作,其余结果似乎并未改变。

    张嘉明又变回他毫不惧怕的那个张嘉明,好得齐乐天挑不出一丁点毛病。那时他的感情尚且懵懂,不明不白。而如今清晰刻入骨髓,浓烈得挥之不去。

    齐乐天惧怕失去张嘉明。他宁可得不到。

    日以继夜,夜以继日,不知过去多少钟头,甚至多少天,张嘉明终于变得安稳,呼吸平顺。他渐渐恢复过来,甚至能和齐乐天说两句话。他让齐乐天回去休息,毕竟公寓条件比一张沙发要舒服太多。

    齐乐天不肯,这里有张嘉明,有张嘉明的味道,比独自一人的公寓更让他安心。况且时日不多,齐乐天怎么舍得和张嘉明分开。

    可是时光飞逝,丝毫不会为有情人停留。转眼一周多的时间匆匆过去。

    好在张嘉明恢复到比较理想的程度,不再说胡话,也不再发烧。他不必继续以葡萄糖为生,甚至可以下地走两步路。

    齐乐天走时,张嘉明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他叫的士的时间,刚好张嘉明需要输液,也没办法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