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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都忘了,你没有名字。

    “唉,”黄毛将门带上,一只手捂着肚子,急匆匆往回走,“尿急,我上个厕所,你先进去,”

    向十二:“……”

    ——

    寒冬,院角的腊梅开了,淡香扑鼻。腊梅间着一道羊肠小路,路尽头有扇老旧的玻璃窗里挂着一张疏疏落落的绿竹窗帘,有道影子印在窗帘上。影子安安静静地坐着,评弹拍板的声音从窗框里飞出来,说不出的寂寥。

    向十二拉了拉衣领,叹了口气,热气凝结成雾,在半空中婷婷袅袅。

    不出意外,此刻的外婆,定然做了一桌子的饭菜。像这样坐在桌边,等她来看的次数,不知有过多少次。

    正因为此,心情才更沉重。

    走到门前,看着半掩的门,向十二抬手,指节缓在门上,将落未落。又在尚未落下时,被一道冰冷的声音兜了住:“进。”

    向十二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先换了鞋再进来。”

    将要落下的脚顿在半空,又缩了回去。向十二回过半个身子,熟练地拿过一边鞋架上的拖鞋,换了鞋,将自己刷得干干净净的鞋踢进角落。

    她拉开门,说了句:“我进来了。”

    没人应答,向十二理了理头发,小心翼翼地进了门。一进去,冷气扑面而来,她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她走到空调边,想开空调,电没插。她捞起插头,刚要插上,就看到了上面落下的灰尘:“空调怎么不用?”

    “就你挣的那点钱,房租都交不起了,还管我开不开暖气?”

    外婆的声音在一扇锦绣屏风里响起,语气一如既往的冷,并带着几分尖酸与刻薄。有些人,相处得久了,矛盾越积越多,就容易变成一支即点就着的炮竹。

    向十二清楚,自己的存在,于外婆而言,无异于点燃炮竹的那一抔火。奚落听多了,自然不痛不痒。她笑了笑,拉开屏风,岔开话题:“不好意思,来晚了。”

    扫了一眼桌面,向十二有些诧异,上面摆了几盘菜,全都是她爱吃的。看样子,一口都没动。外婆坐在窗边,穿着件水蓝长裙,身子端坐得笔直,脸色一如既往的差,但不知为何,总觉得,她的气色比往常差了些。

    向十二吞了口唾沫:“这是……做给我的吗?”

    “啪!”

    黄莺莺横眉一竖,筷子摔在桌面上,骂道:“这么晚才来,又去干什么了?整天在外面野,和你妈一个德行,迟早被男人害死。”

    “我——”

    “哗啦”

    话未说完,一杯水兜头在脸上拍开,杯子砸在鼻梁上,又摔碎在地。

    “去东北干什么?你去干什么了?找了谁见了谁?”

    向十二只觉脸上向抹了一层厚厚的油彩,红的黄的蓝的绿的齐齐在脑海中粉墨登场,辣的眼睛疼,鼻子麻了一瞬,痛意夹着一股热流往外扩散。

    她摸了把鼻子,腥咸味直冲脑门,艳红的血在手上晕开。她挑了下眉,心里刚点起的感动被浇了个透心凉。

    “你都知道了,还想听什么?听我说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是啊,人我见了,地方我也去了。所以呢?”

    黄莺莺“嚯”地一下站起来,三步并两步走到向十二跟前,手起手落,巴掌劈头盖脸扇过去,在距脸一寸时,又别扭地收了回去。

    她气得嘴唇发抖,一把扯住她的肩膀,狠狠往后推,声声逼问:“去那里干什么?还嫌不够丢脸?给人当靶子?还回来干什么?”

    这一刻,向十二的心跌到了谷底。

    她嗤了下嘴角,自嘲:“所以找我来,就是为了奚落我?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赔钱货?提款机?我从生下来,存在好像只是为了碍你的眼。我就是一个错误、一个没有下文的句号。你拿我当什么?我都多大了,不会自己权衡利弊吗?”

    “你自己?还想害死谁?你说,你想害死谁?害人精,你迟早要把所有人都克死了才甘心。”

    “行,”黄莺莺坐下去,没好脸色,“你长大了,我管不了你了。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爱和谁来往就和谁来往,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酸涩感涌上眼鼻,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将要落下时,向十二扭头,掩去眼泪,一声不吭地拉开屏风,几乎夺门而出。

    刚一开门,差点和黄毛撞了个满怀,他往后躲了一步,就看向十二急匆匆闪了出去。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他看看向十二,又看看屏风后的

    /人,摸了摸鼻子:“莺奶奶,您又过分的话了,十二好容易回来一趟,您这一桌子菜……”

    “不吃了,免得沾了晦气。”

    黄莺莺站起来起来,披上披风,踩着高跟鞋往房间里走。

    “嘭”地一声,房门关上,门上的玻璃跟着颤了颤。黄毛夹在中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简直里外不是人。他抹了下耳朵,一撇手,草草拿了桌上几块糕点,干脆夺门而出。

    寒风呼啸,晚风透心凉。向十二跑下几步台阶,一众青山映入眼帘。外婆家在长江边上,往后一拐,走几步路,就是长江。小的时候,和那个女人常年在外漂泊,每次被追债,外婆家就是她的避风港。

    但于她而言,外婆家无异于另一座牢笼,每次想逃避时,江边就成了她唯一可供喘息的地方。可是,无脚的鸟,在外漂泊久了,委屈一多,江边便已不能作为可供喘息之地。

    她坐在岸边,望着涛涛江水,对岸灯火坐镇在山窝里,作江上灯塔。叹息声挂在唇边,摇摇欲坠。

    要是从没来过这人间,就好了。

    一缕风牵过发丝,她伸手别过,一转头——

    水汪汪的眼正对上一张侧脸。

    眼泪将落未落,转而变成了惊吓,她舌头打结:“你、你——”

    “是我。”

    男人低头看过来,温柔得让人一阵喘不过气,被这样惊艳的人盯着,向十二觉得此刻自己像极了丑小鸭。她擦擦眼泪,低头:“怎么还没走。”

    “答不上来,心里不由自主地想靠近,所以就来了。”话音一落,他抬手,指尖在向十二眼前点了点,“鼻子,怎么了?”

    “没事。”

    向十二收拾好心情,重新审视这个男人。梦境与现实重叠,一时间,她有些分不清眼前是梦还是现实。不管是梦还是现实,反正,比起现实,她更宁愿眼前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场梦。

    就当是在做梦。

    就当,眼前的这个“人”,是从梦里活过来的、活于她想象中的“人”。

    她说:“我常常会做一个梦。”

    他问:“什么梦?”

    “千篇一律的、日复一日地重叠到枯燥的梦。但很多次,生活无望时,枯燥的梦反而成了生活中唯一新鲜的事。最近经历了一些奇怪的事——奇怪又不奇怪吧,毕竟是发生在我身上。然后,突然有天,那个不甚清晰的梦,一下子清晰了起来。看到你,很奇怪,明明不过见了几面,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打了个寒颤,哈气从嘴边散开:“你说,真的有前生今世吗?”

    “有吧。”

    虽只有两个字,语气倒是诚恳,有种让人不得不相信的魔力。

    对岸灯火倒映在他半透明的身上,他轻薄的好似随时都要随风消逝。向十二心下一沉:“那你说,前世的我,到底都做了什么,为什么会觉得,这辈子,不像是来过活,倒像是来历劫的?”

    “虽有前世今生,但前世终究是前世,今生毕竟是今生。如果前世的恩怨能带到今世,或许你该想些好的。恩怨都能带过来,其他想要爱的为什么不能追随而来?”

    “你——”

    人在这种时候,往往最需要安慰。

    他的这番话,也使得她焦躁不安的心平静了不少。说的也是,各自的人都有各自的不幸,怪前世怪今生,无论怎么埋怨,都不可能逃离当前的困境。

    这么一想,心头好受了一些。她深吸一口气,笑了笑:“朋友最近在学吉他,店里忙不过一来,我缺了个上夜班的,方便吗?工资好说,你要多少,我就给你烧多少。”

    “我都行。”

    “真的?”向十二不可思议。

    起先这么说,心里其实有些开玩笑的意思。眼前的人,通俗点来讲,应该是鬼。鬼是要转世投胎的,哪儿能一直以这种形态留在人间。

    “真的。”

    “为什么?”

    男人顿了顿:“这个问题,暂时没有答案。”

    “不用——去投胎吗?”

    “失忆了。”

    “……倒也是。”失忆了,什么都想不起,不知从何处来,又不知往何处去,怎么投胎?向十二心事重重,强撑起精神,道,“那咱们……就这么说好了?”

    “所以,”男人问,“今天为什么哭?”

    向十二心头一滞,想起了外婆的脸。本来就沉重的心像抛在了浩浩江水之中,怎么也打捞不出来。她摇摇头,用一种狂风暴雨前的风平浪静的语气,轻轻地说:“都过去了,不提。”

    “对了,”

    “你叫什么名字——”

    愣了愣,向十二自嘲一笑:“我都忘了,你没有名字。但存在于世,总得有个名字。你得有个存在的痕迹。得让人想起你时有迹可循。不然…不然你跟我姓吧?”

    向十二眉眼弯弯:“十三?”

    “我在。”

    四目相对,望着这个人,笑意还开在脸上尚未敛去。他眉目如画,润如潭水的眼睛框着她与涛涛江水。心似骤然被风吹乱的春水。

    就在这时,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向十二如蒙大赦,低头胡乱往身上摸。接了电话,她站起来,往栏杆处走:“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