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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小酒瓮

    这一声阿姐让赵冉冉的眼前顿时浮现起一个人来。

    尚书府里小她五岁的庶妹赵月仪。

    那个娇艳明丽,私下从来不肯叫她“姐姐”的小姑娘。两人的岁数差的有些多,月仪出生时,她都已经开蒙识字了。庶母桂氏就将她从自己的院子里迁了出去,搬去了府里的葳蕤轩单住。

    她九岁那年,才在园子里头一次碰着这个妹妹。嬷嬷让月仪喊“姐姐”,那小丫头却是被她吓着了,奶声奶气地叫着“怪物”,而后大哭着去寻了爹爹。

    那一次,赵尚书冷着脸亲自过来,责令她往后务要遮面。

    再后来,因着她诗文琴画皆能精通,月仪才被谴来与她一同从师。为了讨好母亲,对于这个懒散骄纵的妹妹,她是无限度的包容,耐心的陪读。

    原以为日子久了,总会有些情谊在吧。

    谁成想城破之际,母亲竟要置她于死地。

    现在想想,月仪每每同她讨教,心底里或许都是厌恶不屑之极的吧。

    往事灰败惨淡,想着想着,一时间又陷入了难以置信的惶惑和深重的自弃里。

    也许她不生得这副模样,就能让爹娘的眷顾长久一些呢?

    “怎么,是嫌弃我卑贱,不配叫你阿姐?”见她怔楞着垂眸思绪深沉,段征不知内情,白着脸歪头冷笑。

    “没有没有。”被他神色刺痛,赵冉冉忙摆手道:“你以庶民入行伍有那样军功,是泼天的本事嘛,我只是……”

    桃花眼中寒芒褪去,转而染上了些勾人的笑意,他忽然凑近她耳边低声说:“还是你不想让我称阿姐,这样的话……”

    一个音调被拉得长长的,意味不明的有湿热的气息拂过她侧脸,少年抬眸去细究她神色:“倒是看不出年岁,不如,小冉、冉儿,还是…叫你冉冉?”

    每说出一个称呼,他苍白失血的脸色就会靠她更近一分。

    也不知是被这些称呼亦或是往事刺着,赵冉冉抬头,鼻尖隔着绵软鲛绡,疏忽间擦过对方,她下意识地就回了句:“你若高兴,就唤我阿姐也罢。”

    鲛绡半掀,她有些狼狈得压了压并未脱落的面纱,忙忙后退起身丢下句:“你自去东厢歇了,我去瞧瞧午膳吃什么。”说完话,再不看他一眼,就一头扎进了西侧的小厨房去。

    在她身后,段征卸下全部笑意,突然直直顺着石阶仰躺及地,头顶是四方小院外的碧蓝青空,在这一片世外桃源的小院里,少年临风仰面,薄唇却抿紧成一线。

    小厨房里,赵冉冉倒是很快撇去了方才的尴尬。她对着几筐萝卜青菜、米面粮油,还有那从未用过的柴火大灶发起了愁。

    凭着想象,她先舀了满满一大盆小米,直接丢进了锅灶里,然而又皱眉对着颗硕大的白菜,尝试着从木架子上抄起菜刀……

    半个时辰后……

    “院门咋都没关呀,大小姐,嫂子我送饭来了。”小厨房推门进来个妇人,见了里头景象,连忙‘哎呦!’了声,放了食盒就去掀冒烟的锅盖。

    但见锅里头早已经烧焦了底,小米干糊着大半锅,连黑烟都冒了起来,灶台上更是一塌糊涂的,白菜梆子杂乱一大片,还有两个连皮都未削的山芋浸着,水盆子里乌糟糟泥潭一样。

    那妇人联想到自家儿媳,习惯性地就要说叨,好在她扑熄了柴火后,对上赵大小姐委屈脏乱的脸面,一下回过味来。

    “薛婆子忘了同您说吧,往后三顿咱们村里几家轮流与您送饭来。”妇人挽起袖子,一边讪笑着讨好一边利落地清理战场。

    赵冉冉颇不好意思,她心里明白,爹爹跟了叛军,这处桃源村的归属其实也就不在赵家了。

    这些村民一定也清楚的,她早就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了。

    看着那妇人忙碌的背影,赵冉冉站在一旁怯怯地就问她:“不必这般麻烦,我学两回也就会的,这么多米面菜蔬哪里吃的完呢……”

    妇人奋力铲着锅底,回过头高声打断道:“天爷呦!您这样金贵的主,哪里能亲自动手,那些米面不过是乡亲们怕送的饭菜不够,好方便您夜里加餐单吃的呀。”

    “真的不必这般麻烦,我下回知道多加些水了……”

    锅底怎么也铲不干净,那妇人粗着声气:“咱一庄子原都靠着赵大人吃饭,您可千万别自己动手了,要嫌送的菜饭不可口想吃别的,出门吆喝声就有人来的!”

    最后,赵冉冉被连人带午膳请出了小厨房,而那妇人走的时候把刷裂的大锅一并撬下来带了回去。

    等人走后,她看着足够三四人吃的丰盛午膳,提了食盒轻手轻脚地去了东厢,见床上人正酣眠着,想了想便捡了碗熬得软稠的鱼粥给他留了。

    一连半月,东厢里的人吃了药就总是在睡。小院里前后来了五六拨各家的妇人轮流送吃食汤药,外头局势愈发安定了,京城里的五处市集都已然开了两处。那些妇人因是鲜少入城,逮着送饭的空就拉着她闲话。

    因着从小遭遇异样目光,赵冉冉看着恬淡乖巧,实则最是怕见生人。

    饶是历了国破家散,她依然是有这敏感的毛病。这一日三大拨老的少的涌进来,又都是能侃的,她委实有些不适应。

    都是些世代务农的淳朴人,对那些深宅大院,金玉绮罗的风闻轶事极有兴趣,赵冉冉始终也只是掩好了面纱,他们问什么,她也就捡自个儿知道的一五一十地详细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