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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十封银子摆到桌案子上,完满而公平地结束了两个强人之间的最后一笔交易。从今以后,他们该分手了,楚大爷要换个法儿去发财,吴大龙尽可以再去杀人放火抢钱庄。

    然而,彼此相聚了一场,意气相投,总多少有些感情。楚大爷便又在吴大龙和身边几个弟兄面前的杯子里斟满酒道:“来,来,诸位,再干上一杯!几年来承蒙诸位弟兄鼎力相助,不胜感激,今个儿权借薄酒一杯,表表心迹!”

    却没人应……

    吴大龙两眼盯着桌上那碗碟之间的银子,仿佛要在那银子上看出点什么名堂似的。吴大龙手下的几个弟兄时不时地朝吴大龙看着,心思也不在吃酒上。

    楚大爷有了点不祥的预感。

    “在这几年中,若是我楚某有什么地方怠慢了大龙兄弟和诸位,还乞多多包涵!”

    楚大爷小心地赔着不是,心里巴望着尽早结束这场潜伏着危机的聚会。

    吴大龙说话了:“总爷,这几年我吴某和这几位弟兄对您如何?”

    “不错!这还用说么!”

    楚大爷嘴上这么答着,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楚大爷想:你们他妈的都不是东西!几年来大爷供你们吃,供你们喝,敬祖宗一般捧着你们,你们他妈的却不凭良心,为大爷干一星儿活都伸手要银子,象话么!

    “我吴某和弟兄们为你出的力少么?”

    “不少!不少!”

    日他妈的,大爷不也为你们出了大力么?!你们是在逃的钦犯,官府拿住要问斩罪的!……

    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能说。

    “可总爷您对我们弟兄义气么?”

    “还是那句话,我楚某若有对不住诸位的地方,还乞海涵!海涵!”

    怎么才叫义气?楚大爷还不算义气么?两年前的那次,官兵闯到窑上来了,大爷来不及把你们往窑下送,就把你们藏到了码煤筐的西大屋,心都提到了喉咙口上,这还不叫义气么!

    “好!总爷您是明白人,吴某我也喜欢直来直去,明白地说了吧!这几年弟兄们在您这儿混事也不容易,眼下要分手了,您多少也得给俺们留点想头。再说,弟兄们手头紧得很,想问您借点银子使使!”

    摊牌了!

    其实,对今日的摊牌,他早就应该想到的,他这最后一面,根本不应该和他们见的,正因为他还有些义气,才中了他们的圈套。

    瞅瞅身边的两个保镖,一个已经烂醉如泥,一个刚刚出去小解了,不好!

    楚大爷爽朗地笑了:“我以为什么了不得的事哩!不就是借点银子么?甭说借了,楚某我正要给诸位送点盘缠哩!开个数吧,要多少?”

    楚大爷历来是识时务的,识时务者方为俊杰。楚大爷是俊杰。

    吴大龙冷冷道:“不多!多了就是讹你了!你这许多年,总扒拉了十万、二十万吧?我们不多要,每个弟兄就给五千两吧!”

    楚大爷惊出了一身冷汗,许久没有作声。楚大爷早就多了一个心眼,积下的几十万两银子从未露过相,因而,他断定这帮匪贼是在诈他,他强作镇静,笑道:“诸位开玩笑了!楚某我是有一些银子,不少也不多,就是万余两,眼下,大都送回山东地面的老家了……”

    话未落音,吴大龙已从腰间拽出了家伙,贼亮的刀尖几乎抵到了楚大爷的胸脯儿上:“姓楚的,你不仁,就不要怪我不义!我们弟兄不是叫花子,不是向你乞讨,你他妈的不把所有的银子掏出来,老子们就宰了你!”

    楚大爷是坦然的,他心里有底,他藏银子的地方任何人也不知晓,他料定他的银子是不会落入这伙匪贼手里的。眼下,他担心的是藏在这个院子里的那部分银子,那是他准备日内带回山东老家的。

    在这伙强盗面前是软不得的,况且,楚大爷生就是一条硬汉子。

    楚大爷冷冷一笑:“如果这样讲,我一两银子也没有!你们为大爷我做事,应该得到的,大爷我全给你们了!不该得到的,我一分也不能给,这很公道!”

    “哗啦”一声,吴大龙将桌子掀翻了,桌子上的酒盅碗碟摔了一地,与此同时,两个汉子扑将过来,出其不意地扭住了楚大爷的胳膊。楚大爷恶骂一声,拼力挣扎,生生撕脱了半只衣袖,却也未能从那两双铁钳般的大手中脱出身来。

    这动静不小,楚大爷身边的保镖酒意被吓醒了一半,他踉跄着立起身来,便向怀中去摸短刀。然而,未等那保镖从怀里拔出短刀,吴大龙已飞身上前,一刀刺入他的胸膛,极其利索地将他撂倒在地上。

    带血的刀尖逼到了楚大爷的脖子下:“说,银子放在哪里了?”

    楚大爷被这明目张胆的污辱气疯了。自当了窑主,谁敢这样对待他?谁敢?!面前这帮王八蛋,原不过是他手下的一些喽罗,现在竟翻了天!由此看来,这世界还是需要秩序的。

    楚大爷紧闭嘴唇,坚决不说。

    刀尖吃进了楚大爷的脖子里,狠狠的、慢慢的,仿佛开玩笑似的。一阵剧烈的疼痛之后,楚大爷感到一股热乎乎的液体从那冰凉的刀下涌了出来,一部分顺着刀面滑向刀柄,滑向持刀者长满黑毛的手上;一部分顺着自己的脖子,流到了胸脯上,流到了束着红绸带的腰间,他觉着那腰间聚着好多好多血。

    几个匪贼开始翻箱倒柜,然而,一无所获。

    “说不说?”

    楚大爷不说。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固执地想:他们不敢杀死我,不敢!我要让他们看看,姓楚的是个硬汉子!一软下来,小命倒可能送掉呢!

    刀子又慢慢向肉里吃进了许多。

    楚大爷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不是恐惧,而是生命之火临近熄灭前的本能的挣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大爷耳边反复回响着,仿佛从遥远的高空飘下来似的:

    “姓楚的,你是要钱,还是要命?”

    他都要。

    他不能没钱,也不能没命。他的命,是为钱而存在的;他的钱,是拚着命换来的。十年中,他提心吊胆的一切努力,他的凶残、暴虐、杀戮、拚搏,全是为了钱。他靠着自身的力量,使自己由一个穷光蛋变成了一个富人,这是他的辉煌成功,他决不愿将这成功付之一炬。他是富人!他是富人!他再三告诫自己:从穷光蛋到富人,不是靠一个梦想完成的!他宁可死,也决不愿再重新变成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

    贫穷便是罪恶。贫穷意味着无能,意味着怯弱,意味着在生存的搏击中吃了败仗,意味着生命的衰竭……

    他记起了童年时的一幕幕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