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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二十三日那天,当班工头刘小七确乎是醉了酒。他头有些发晕,身子有点发飘,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可脑仁儿还是挺清醒的。其实,他不愿喝,是东原镇的秃头李二硬拉着他喝的。秃头李二说:“怎么,瞧不起我李老二?是沾了点官气还是咋的?噢,进了官窑局,就瞧不起穷兄弟啦?”这是咋说的!刘小七是那号人么?!就冲着这话,得喝!是毒药也得喝!——更甭说还有一盘油光光的猪耳朵。

    人呵,真是他娘的贱货,一沾酒全玩儿完!

    刘小七原来想的挺好,只坐一坐,抿上两口完事。是的,只要坐下了,酒杯端上了,酒气儿沾了嘴唇,便足以证明他刘小七是瞧得起穷兄弟的,这还不行么?

    然而,刘小七不折不扣是个贱货,连他自己都这么认为。瘦屁股往硬板凳上一坐,酒盅儿一端,得,自己当不了自己的家了,啥事全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三个“五魁手”,两个“八大岁”便把两锡壶酒哄进了小小的肚皮里。血开始往脸上涌,胃开始往上翻,嘴唇儿不管用了,罗里罗嗦尽胡说八道,一扯扯到半夜三更。满世界乱吹,吹人家纪总爷,抬他刘小七自个儿。

    还不住的喝茶。喝了便尿,尿完又喝。直到第三次对着秃头李二的猪圈乱沘了一通之后,才恍然想起大洋井的事,匆忙告辞。

    那夜,月色很好,又大又圆的月亮垂得很低,仿佛站在树梢上似的。星斗满天,闪闪烁烁。刘小七晕晕乎乎从东原镇走了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五里外的大洋井工地赶。总办纪老爷一个月前到镇江点验机器去了,临走时留下了话,要刘小七日夜赶工,务必要在机器到来之前把大井坐到底,并再三交待,要刘小七小心谨慎,以免意外,末了,还给了刘小七一条五响毛瑟快枪,十几粒子弹。

    刘小七到东原镇喝酒时没带快枪,他压根儿没想到那夜会出点什么事!打夜工的几十个窑伕在工地上干活,几里外就看见了工地上的两堆大火,一切都很正常。

    一路上,他哼着小曲儿,手里抓着一根掉光了叶儿的细柳枝,时不时地在路旁的树干上、石头上抽打着。

    “爷本是卧龙岗草莽百姓,

    只为那……”

    快到工地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刘小七一个踉跄,差点儿栽到了路旁的排水沟里,爬起来定睛一看,满是岩粉、泥浆的黄土路上睡着一个人。

    刘小七火了,操起柳枝对那人左右开弓就是两下,边打边骂:“奶奶个熊,醉成这个样,成他娘的什么体统!总办纪老爷知道你当班喝酒,得把你的嘴割下来当屄操!妈个巴子的!”

    那人根本不动弹。

    刘小七有了点疑惑,极力睁大朦胧的醉眼,屈起膝,弯下腰,借着大好的月光一看,酒吓醒了一半。那人死了!兜头被人劈了一刀,白糊糊的*和鲜红的血搅和在一起,糊住了大半个面孔。刘小七根本就认不出这是谁了,他只是从死者的装束上判断出:这人是工地上的窑伕。

    大事不好!

    刘小七拔腿想溜。转念一想,又觉不妥: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没搞清楚,怎么好临阵逃脱呢?总办老爷把工地交给他,是要他负起责任的。设若他这会儿拔腿颠了,回来可如何向总办老爷交待?你总不好说到东原镇喝酒去了吧?!

    得到前面看看!

    刘小七丢了柳枝,抓起两个拳头大小的石块,抖抖呵呵地向前摸。他不敢走正道,而从火光照不到的矸子堆的背后慢慢爬了上去。到矸子堆顶上一看,“我的妈呀!”刘小七差一点儿没屙一裤子。

    偌大的工地上凭空飞来了十几匹高头大马,马上的人手持大刀,追杀着一个个暴露在火光下的窑伕。满是矸石、岩粉的土地上胡乱倒卧着好几具窑伕的尸体。一个脖子上有一条刀痕的大汉,站在场地中间的火堆旁勒马大叫:

    “有耳朵的都听着!大爷是吴大龙,识相的通通给我从这儿立即滚蛋!这座窑大爷要了!”

    吴大龙?!

    刘小七一听这人的名字,胆差点儿吓破了。刘小七明白:这吴大龙端的厉害,党羽极众,四处抢劫,烧杀奸yín,无恶不作。光绪十一年底,吴大龙在鲁南刘王集打劫民舍,官兵闻讯而至,将其包围,快枪击中了他的右臂,竟还让他跑掉了!

    刘小七细细打量,认定其人必是吴大龙无疑,缉拿吴贼的官家告示上有画像,该贼左侧脖子上有一条刀痕,这人左侧脖子上也有一道刀痕,不是他是谁呢?

    这便有了交待。总办老爷问起此事,他也好回答了。吴大龙要这眼窑,不给行么?!万岁爷都拿吴大龙无法,他刘小七又算哪一门子的圣人蛋!

    行,得颠了。

    四下一瞅,却走不了了。吴大龙带来的匪徒不下十余个,个个腿裆下夹着快马,稍一动作,便有可能被他们发现,而一经发现,小命便不再属于自己了。

    急中生智,刘小七拉过摔在矸子堆上的一只破筐,团起身子钻进了大筐里,只把两只眼睛紧贴着大筐的破豁口向下面瞅。

    工地上的窑伕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几乎没进行什么有效的反抗,转眼间,大都不见了踪影。匪徒们大都下了马,先在住人的干打垒的窝棚里搜寻了一番,抢了些钱财,而后用大刀劈开了*窝子的厚木门,把一罐罐*搬了出来,装了满满两大筐。

    他们把*搬到了黑乎乎的井口旁。

    他们要干什么?

    刘小七困惑不解。

    四、五个汉子开始费力地搅动那提升井筒大筐的木轱辘,木轱辘吱吱哑哑的转动声,在静夜里显得特别刺耳,仿佛鬼叫一般。

    刘小七一阵毛骨悚然。

    “操他祖宗,底下装的什么?咋这么重!”黑暗中有人在骂。

    渐渐的,木轱辘上缠满了粗麻绳,大筐被吊出了井口,那筐里竟抖抖索索蹲着两个人!

    刘小七这才想起:窑下还有十五、六个窑伕在干活!

    两个窑伕一露头,便大喊饶命。

    守在井口旁的两个匪徒根本不理,未待大筐停稳,便飞起一刀,将系着大筐的麻绳砍断了。随着一声惨叫,两个窑伕重新跌入十八、九丈深的井筒里。这边摇木轱辘的几个匪徒也因大筐猛然跌落,闪倒在轱辘台上。

    被闪倒的匪徒破口骂人。

    吴大龙提着快枪走过来了,对着骂人的匪徒就是一记耳光:

    “吵个屌!快干活!快!把*筐系上去!”

    井口边的两个汉子和轱辘台上的几个匪徒慌忙动手,将原来系煤筐的绳子,系上了满满一筐*。

    他们取出一截长长的药捻子,点着火,将药筐慢慢放进了井筒里……

    刘小七这下子明白了:他们要炸窑!

    得跑!说啥也得跑!这满满一筐*不下三、四百斤,足以把大窑连同他刘小七一起送上西天!

    把扣在头上的破筐一掀,刘小七连滚带爬下了矸石堆,不要命地沿着排水沟奔东北方向猛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待他跑到距工地里把路的时候,突然觉着后面有马蹄声。他回头一瞅,正看见一股火光拔地而起,紧接着,响起了一声闷雷般的巨响。他想就地卧倒,然而,就在这时,黑暗中飞起了一个什么东西,他后脑瓜一震,便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天已大亮,血红耀眼的太阳懒洋洋地从遥远的地平线上爬将上来,东方的天际被染上了一层红黄交杂的色彩,辽阔的原野上荡漾起一片腥风湿雾。

    刘小七两手撑地,坐了起来。夜里的事象一场恶梦,使他不敢多想。然而,抬眼看见了远处的大洋井工地,恍然记起了自身的严重责任,产生了向官府报告的念头。

    头有些痛,下意识地用肮脏的手摸了摸,手上沾了些粘糊糊的东西,看看,是已呈半凝固状的血。真他娘的丧气!直至现刻儿,刘小七还没弄明白自己是怎么倒在这块土地上的,不知道将自己打倒的是大洋井爆炸时飞起的石块,还是土匪手中的刀棍。

    这已成为过去,再无追究的必要。

    事实摆在那里:他刘小七的头被打漏了,流了不少血,如此而已。他已有了向官窑局勒索养伤银的权力。

    得告官!无论咋说,得先告官!

    原野上静悄悄的,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苍茫大地在暖溶溶的阳光下苏醒过来,满目茅草在晨风的吹动下,组成了一片波浪起伏的海洋。几只乌鸦“刮刮”叫着,从刘小七头上飞过,使刘小七不由得一阵阵心惊肉跳。

    刘小七站了起来,试着挪了两步,行,还行,除了脑袋上的伤口外,身子还算是完好无缺的,迄今尚未发现重大损坏,尤其是两条腿,还有着运载身体的全部功能和力量。

    看了看方向,认准了离这儿最近的东原镇的位置,决意先到东原镇,而后到县城的衙门去。

    不料,未待刘小七走到东原镇,青泉知县兼官窑局会办彭心斋已闻讯亲率一队官兵、公人气势汹汹扑来了。知县大人的轿子、官兵们的大马,和刘小七正走了个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