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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楚保义是爷字号人物,是从孙字辈的芸芸众生中冒将出来的爷字号人物。甭管青泉县的上流社会承认不承认,反正他是爷。在窑伕面前,他是总爷;在乡民面前,他是大爷;在有钱有势的乡绅名流面前,他又升了,自称老爷。

    楚保义的爷瘾就这么大,爷气就这么足。

    在楚大爷看来,这偌大的世界历来是姓爷不姓孙,主宰这个世界的是那些形形*的爷字号人物,而不是那些孙子辈的芸芸众生们。从高处讲,当今圣上便是最大的爷——万岁爷;各个地方自然也得有各个地方的爷。楚大爷便是青泉地方的爷——一个够格的爷。

    然而,青泉县的上流社会——著名的青泉三大家,却不把这么一个实实在在的爷放在眼里,对楚大爷决无一丝尊重的意思,甚至不屑于和楚大爷来往。尤其可恶的是,黄楼庄的臭监生黄大元竟敢舞文弄墨,作诗填词污辱他!那诗词的句子他背不下来了,可意思还记得,够毒的!为着什么?仅仅是为着那年灯会上他楚大爷的袍子上打了补钉。那补钉板板正正,有什么可挑剔的呢?笑话!甭看楚大爷袍子上打了补钉,可他妈的有的是钱!楚大爷的钱全拿出来,能压倒县境内所有的富商豪绅!

    楚大爷只是不愿花罢了!真的,为什么要随随便便花钱呢!银钱可是个好东西呵,银钱能给一个人带来荣华富贵,能使一个家族飞黄腾达,同时,也能用来杀人——只要肯出钱,你想买谁的脑袋买不到?!区区五百两银子,那个惯匪吴大龙便代他铲除了大洋井。

    上流社会瞧不起他,他也瞧不起上流社会;他很有钱,可心里最恨那些有钱的人。

    现在,他面前便站着一个有钱的人。这人叫刘清俊,占着几百亩田地,靠着放债,做小买卖赚了点钱,便烧得浑身不自在了,放着舒心的日子不过,要开小窑。开就开吧,见好便收也就是了,楚大爷要买,你仨钱不值俩钱的卖掉,不挺合理,挺自然么!他偏不干,害得楚大爷再三再四地和他谈判。开初,根本不愿卖,后来,楚大爷稍做手脚,他有了点感动,同意卖了,可他妈的又想变着法子向楚大爷多要些钱!这不是存心讹人么!楚大爷自己都舍不得花钱,怎能随随便便掏给你呢?!楚大爷一怒,翻了脸,半夜三更带着一帮人马扑到窑上,强按着他在卖窑的文书上按了手印。这还不算完,楚大爷又把他捆起来往大筐里一放,松到窑下来了。

    楚大爷是可以随便得罪的么?

    窑下挺潮的,几盏豆油灯的灯芯燃着炽黄的火苗,“滋滋”响着,支顶的木垛、秫秸垛上长满了黄黄绿绿的霉毛,象一个个牛头马面的影儿,晃晃荡荡,使这地层下有了一种地狱般的阴暗。

    楚大爷不在乎,他习惯了。而那位挖了半年窑,据说是有两个小钱的刘清俊却不习惯,尽管他主持挖窑,可却连一天窑都没下过,他只知道卖煤赚钱,决不知道挖窑是怎么回事。

    楚大爷坐在刚刚清理出来的、底掌柜居住的安全而宽敞的石洞子里,两只阴冷的小眼睛紧盯着刘清俊,不紧不忙地道:“刘二,我早就告诉你,要你识相点,不要欺人太甚,你不听,你总认为我给你的窑价不公道。现在,只好不公道了,敲明了说:这口窑我要了!”

    这口吻极其随便,仿佛在和一个老朋友谈心似的,话语中透着一种令人震颤的、*裸的真诚:

    “窑,对你来说是没有用的,因为你没挖过窑,也不会挖窑!”

    刘清俊的鼻子都气歪了,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气狠狠地道:“我不会挖窑,这眼窑是你挖的么?!”

    楚大爷通情达理地道:“不错,不是我挖的。可我是挖过窑的!张敬文的第一眼窑就是大爷我挖的!刘二,甭固执了,犟下去是没有好处的!”

    “你……你楚保义是他娘的强盗!”

    楚大爷并不动怒,依然和气地规劝道:“这不好!很不好!谁是强盗?我么?不对喽,大爷我在和你讲道理嘛!”

    “反正窑是我的!”

    楚大爷叹了口气:“好!好!我不和你争!这口窑可以算你的,可为了证明这眼窑是你的,你得给我从窝子里刨一筐煤出来。你若能刨满一筐煤,拖到这窑下口,大爷我立即从这儿滚蛋!开始吧,大爷我说话是算数的!”

    几个拉筐的窑伕探头探脑向石洞子里看,楚大爷眼一瞪吼道:“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小心大爷我挖你们的眼!快干活!”

    转过脸,又和气地对刘清俊道:

    “干不干?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看看吧,就象他们一样,把一筐煤从窝子里拖出来,我再让你一步,不让你刨了,光拖一筐煤出来,怎么样?”

    这是污辱,又是挑战。然而,它却实实在在地关系着一口窑的主权问题。刘清俊自知这里已是楚大爷的天下,除了接受挑战,无第二条路可走。

    “你甭以为我欺负你,我和你一样,也拖一筐煤到这窑下。”

    一听这话,刘清俊来了精神,二话没说,从木案子上取过一盏豆油灯,拖起道旁的一只空煤筐便向里面的煤窝子走去。

    窝子里的窑伕刨满了两筐煤,装的满满登登,一筐足有一百五、六十斤。楚大爷二话没说,把粗大的辫子往脖子上一绕,把灯盏儿往嘴上一咬,把油灯的灯芯向外口拨了拨,拾起筐系子上了肩。洞子很矮,约摸半人多高,脚下尽是泥水,楚大爷满不在乎,弯腰屈膝,滋溜溜将钉了一层牛皮的大筐拉出了煤窝子。

    刘清俊也学着楚大爷的样儿,把油灯往嘴上咬,牙还没咬住那突出的盏边儿,豆油便泼了一地,差点儿把灯弄灭了。第二次试着去咬,又因没拨好灯芯,灯火燎着了鬓角的一丝乱发。

    他只好把灯拿在手上。

    又湿又滑的筐系子上了肩,他觉出了煤筐的分量,拼足吃奶的劲向前挣了两步,头便碰到了顶上的岩石——尽管头上包着毛巾,还是一阵阵疼痛……

    他终于没把那筐煤从窝子里拉出来。

    在窑伕们粗野的哄笑声中,他灰溜溜地回到了石洞子里。

    这时,楚大爷正脚踏着自己拉出来的那筐煤,不紧不忙地喝茶。

    “怎么样呀,刘二?”

    “你……你他妈的这是存心讹人!我要到官府告你去!你强占民地,横行四乡,作恶多端,县衙不把你凌迟处死,也得枷号示众,让你下大牢!”

    “喊什么?喊什么?这里可不是县大衙!这是在地底下,大爷我动动嘴皮子,你就当不了你那百十斤的家了!你瞅瞅头上的大顶,结实么?可大爷我叫它落,它就得落!落下来,不砸别人,偏砸你!你死了白死,没人给你抵命!”

    这是极现实的。

    自打开小窑,死人的事便再没断过,哪月不死几个?哪年不死几十?透水、冒顶、爆炸、塌窑、落筐,啥灾祸没出过?!别的不说,光这霸王窑,每年也得死上十个、八个!他打死了你,把你往乱石下一埋,说你死于冒顶,官府决不会追究的!官府的青天大老爷们管得了这么多么?!

    随着窑业的兴旺发达,生命变得越来越不值钱了。十年前,青泉县不明不白死一个人,定会惊官动府,闹个满城风雨,人们会在十天半月不得安宁。而如今,死一个人简直象死一条狗,很少有人来过问一下。光绪九年,楚大爷开的三号西小窑起火,一次死掉十八个窑伕,也不过赔了一点钱,给了每位尸亲二百吊的抚恤,楚大爷呢,屁事没有,照当他的窑主,谁查处过他?!

    生命也是开窑的资本。生命是有价的,这价格是不断跌落的。光绪九年,每条生命尚值二百吊,如今却只值一百五十吊了,为啥?只为挖煤的人越来越多了,就象眼下,县境内啥人不挖煤?!物以稀为贵,多了自然不值钱,这并不是一件特别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刘清俊却决不愿把自己的生命作价一百五十吊钱。他有钱,所以,并不知道钱的宝贵。楚大爷的一番话,使他变得开通一些了,他决定先要设法上得窑去,然后再作别的道理!

    一句话,他不能不明不白的把生命葬送在这眼小窑下,而要获得对生命的主权,则必须暂时放弃对这口小窑的主权,至少口头上得放弃。

    他渐渐平静下来,抹了抹头上的冷汗,结结巴巴地对楚大爷道:“大爷,我……我服了!这口窑我……我不要了!我送给你了!白……白送!我……我再也不开窑了,这……这总行了吧?!”

    楚大爷只管呷他的茶,并不答话。

    “我……我只要上窑!”

    楚大爷将沾在嘴上的茶叶片儿顶到舌尖上,有力地将它喷吐出去,还未答话。

    “楚大爷,我……我是真明白了……”

    刘清俊觉出了事情的严重,声音都变了,话语中拖着哭腔。他眼泪汪汪地盯着楚大爷,象一只可怜的小羊,在等待狼的判决。

    狼的判决历来是公道的:弱的应该被吃掉,谁更适宜生存,谁才有理由生存下来,否则,这世界便没法进化了。

    楚大爷深深地、长长地、不无惋惜地叹了口气:“唉!晚了!我没法相信你了!你得留在这里了!好好干吧!干得好,或许我能让你当上工头,替我管这口窑!喂,底掌柜的,过来一下,给咱们这个新窑伕讲讲窑规!”

    “老爷,楚老爷,我……我不能……我不能当窑伕哇!你刚……刚才就看到了,我……我不会拉煤呵!老爷,大老爷,您……您饶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