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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奶奶

    经历过那次荒诞的闹剧,我和爷爷之间的相处一切照旧,他偶尔会与我一同背诗书,我也经常会在他的书斋与他一同享受宁静的午后。我们心照不宣,谁都没有再提起过那次不愉快。我没有跟他说过在说完“永远不见”之后我有多么后悔,他也没有再去过那家丝绸铺,也没有再提过“金龟孙婿”。

    生活看起来没有什么改变。但我总觉得爷爷瞧我时的眼光,似比从前更深刻。我偶尔会钻进他怀里撒娇,他依旧笑呵呵地软语哄弄我,但又似乎掩藏了什么心事,他那双深褐色眼瞳凝望着我,眼底各种情绪复杂地揉成一团,唇瓣时常开了又合,啜啜不知所言。

    “爷爷,”有时我会戳破他,“你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瞒着昔瑶?”

    他通常一愣,惊愕而迟缓的举止已经将他出卖。

    “爷爷怎么会有秘密瞒着昔瑶呢。”他以否定的口吻将我的疑问重复了一遍,随后抬手在我脑门上轻拍,“小小年纪,就知道疑神疑鬼。”

    紧接着,他便会自然而言地将话题引到别处。我也不再追问,只得装作饶有兴趣的样子,托腮盯着他看。有几次他与我四目相对,话到一半突然咽了回去,随即眼光左右闪躲,自嘲地笑了下,然后问我,“爷爷刚才讲到哪了?”

    其实他不知道,他真的很不擅长撒谎。

    寒冬已过,春意澄澈,衣衫临晓薄。府邸池中碧涓潺潺,风荷暗举。王府外已是百花齐放,五彩缤纷,绚丽夺目。王府内唯有大片大片的牡丹,独秀盛开。爷爷特意叮嘱王府上下,春日里只种牡丹,为了纪念他与奶奶第一次相见。

    一日清晨,我穿着藕色衣裳,上绣莲花几朵,站在牡丹丛前细赏,娇嫩花瓣零落眼底,融得一片胭脂粉意。世人常道牡丹虽为国色,但粉艳颇为世俗。但我却能穿透层叠娇粉,望见一腔炙热情思。我仿佛能看见奶奶彼时风华正茂,爷爷亦是潇洒儿郎,他眼中揉了百转千回,在春日的艳阳天里弥漫着温火交缠般情愫。

    只消他那一唤,便教人此生性命相托,直许爱意缠绵。

    身边花枝倏尔异动,我偏头一瞧,是奶奶来了。她将三千发丝高悬,柳眉素眸,雕鼻丹唇,眼角的细纹丝毫不妨碍她美得动人心魄,反而平添一抹气韵,宛若宋画仕女图一般清丽雅致,不食人间烟火。她微倾身段,指腹摩挲粉嫩花瓣纹理,阖眸细嗅,沁香入鼻后挑唇温笑。这女人家寻常的嗅花,却叫一旁的我看呆了眼。

    美丽、明艳、端庄、雅致、温婉。所有赞美女子的辞藻全部堆砌在奶奶一人身上,丝毫不为过。

    “奶奶,”我扭捏着上前,甚至跟她说上几句话,心中隐隐的自卑感都会让我腼腆到不行,“你真好看。”

    话说出口,有些苍白。但我真的觉得,没有一句称赞配得上她。

    奶奶闻声瞧见我,缓步移到我身前,蹲下身子,用指间一寸丝帕替我擦拭额角汗珠。她的动作如此轻柔,若不曾瞧见,我还以为是山涧细腻的风迎面而来。她冲我笑了,露出一排洁白而整齐的牙齿。

    “奶奶,你比这牡丹花儿还要好看,”我有点不好意思,“你来了,这牡丹花都黯然失色了。”

    她笑着嗔怪地柔瞪我一眼,“我们昔瑶何时跟你爷爷学坏了?这般油嘴滑舌。”

    我只是“嘿嘿”地傻笑着,我可以对上天发誓,所言句句属实。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天,我说的话,正是爷爷初见奶奶时说的话。虽然字字珠玑略有差别,但大致意思一模一样。

    奶奶蹲着身子,把我搂在怀里,与我一同看牡丹花瓣上的一只七星瓢虫。这虫子不大一点,外壳是漆红色的,上面有几个黑点。这这瓢虫脚底似是沾了晨露,不停地在花瓣上打滑。我凑近想数清楚这七星瓢虫身上是不是正好有七个黑点,可是它就好像成心与我作对一般,每当我数到一半,它便快速移动身子,让我几番功亏一篑。

    我没了耐心,伸手想将它抓在指间,谁知用力过猛,直接将它送上了西天,我的食指指腹与大拇指上沾染了猩红的血迹。正当我垂眸无措,奶奶轻缓拉着我的掌心,丝帕如轻风掠过指间污秽。

    瞧着她眉间微颦,丹唇略挑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只有奶奶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爷爷。也只有爷爷配得上奶奶。他们像是阴阳两极,脾性大不相似,但却宛若珠联璧合。

    或是瞧见我和奶奶在赏玩牡丹,爷爷手里转着一对“狮子头”,笑眯眯地从书斋走出来,颇为欣慰地瞧着我们。

    “昔瑶现在长大了,你抱不动了吧?”爷爷有些自得地对奶奶说,话语带几句挑衅,仿佛在说,“你抱不动了,我还抱得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