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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卷末纪事

    (一)

    我本姓胡,没有名,只有一小字三娘,十二岁时离家入宫,至今已有四十年。

    在宫中当差之人,无名不雅,那时负责带我的尚宫就给我取名为“葵”——梅兰竹菊都被前面人用完了,她便随口给我拣了个葵字。几十年光阴消磨,等我升到她那个位置的时候,大内所有宫人都要管我叫一声葵姑了。

    我先是分在尚寝局司灯司做女史……那是一段辛劳的日子。那时我只有十三岁,熬不住昼夜颠倒的作息,有天不慎误了时辰,遂被贬去昙华冷宫做杂役。就这样过了一年多,在一次祈福法会上,我偶得皇后殿下垂怜,被她调入了昌梧宫。直到宝砺元年春,殿下以太后之尊迁居慈康宫前,我一直都在那儿。

    次年冬,太后崩逝,国丧过后,我便奉陛下之命往天机殿当差,一做又是十五年。

    我初入天机殿时,陛下仍沉浸在失去母亲的哀痛中,他谓我道:“葵姐,我近来真多恍惚。看你忙前忙后,我总以为日子还是咱们从前在昌梧宫的时候……一眨眼,昌梧宫就只剩你我两人了。”

    他的神色不乏寂寥,但在我看来,说这话时,他眼中更多的是慷慨之气,而非感伤。

    他是我敬爱之人的儿子,继承了她的勇毅与豪迈。这份品格在不知不觉间又传到了高月公主身上。

    高月是陛下的第七女,最得他喜爱,甚至还给她取了“沁润心底之喜”这样直接的名字,舐犊之情可见一斑。

    我原以为自己会逐渐老死宫中,不曾想有一日,自己竟会从皇城离开,还要踏上去往异国他乡的路。

    “葵姐,我有多疼爱这个女儿你最明白。你是母后爱重之人,亦是我身边最信任的人,你在宫中三十余年,历经风波无数,诸事皆能应对自如。沁喜此行凶险无比,若不是交托给你,任何人我都信不过。能否请你随行,照顾我的女儿。”

    我已有五十岁,若随公主出塞,这一去,妥妥是不可能有归期了,故陛下开口下这道旨意时,语气委婉似是请求。

    我没有多言,俯首领命谢恩。

    我无儿无女,了无牵挂,客死异乡也无碍。走这一趟,就当我为她们母子二人尽最后一份忠。

    我看着眼前偌大的天机殿,十五年了,没想到这里也不是我的终途,但人活到这份上,我已明白,新老交替乃是世间法则,没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四季如此,花草如此,人自然不当例外。

    给我赐名的那位尚宫大人早已逝世,如今的尚宫是我。我的宫中生涯从对尚宫之位的憧憬始,也于这个位置终。

    我几乎完全属于这座皇城,但皇城不会永远需要我,我只是它百年伫立中,弹指一挥间的过客。“相聚离散都有时”,这是我于几十年人生中逐渐体悟的道理。

    不过,比起走了数十年晋升路的我,陛下身边,那些五年一换的执剑使少年们也许能更早悟道。十五年里,天机殿的执剑使已换了三人,眼前最新的这一名,乃是靖平侯薛绍的独子,名叫遣棠。

    他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之一。从他十四岁入宫做潜龙卫算起,五年时间里,他已由青禾般稚嫩的少年长成翠竹般挺拔的才俊了。

    他少年有成,深得陛下器重,虽还未曾言明,但陛下心中已属意他为高月公主的驸马。

    他与皇六子越王同在潜龙府,亲如手足,形影不离。我曾数度暗想,待他成为驸马的那天,越王会是何等心情,究竟是嫁妹之不舍,还是与挚友成郎舅之快意——毕竟,越王是那般真诚地从心底爱护这两人。

    但正如我方才所言,无常才是世间的恒常,一切尚未发生之事都不可提早定论。谁能预料,边境的战火会蔓延到这群十几岁的孩子身上?战争,使他们生命中的一切都与预想的大不同了。

    其实不止驸马都尉,就连本应十拿九稳的执剑之位,薛遣棠也险些失去。好在,他比我想的更加坚强和冷静,在得知公主将和亲的消息后,他仍能每日准时到天机殿来,履行他作为皇族亲卫的职责。

    我十分清楚,他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是靖平侯府唯一的继承人,他若耽溺于儿女情长,便无人能为薛家雪清战败的屈辱了。

    我看着少年人平静的脸色,心中不禁悲叹,却也不无赞许。

    然而就在陛下与我都认为他能凭坚定的心志渡过此劫时,他却在那封奏疏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按照惯例,皇族远行,潜龙卫要派人随行护卫以彰皇室威仪。薛遣棠身为潜龙卫统领,当从卫队中择一适宜人选,呈报陛下。

    靖平侯战败后,陛下多方施计,好容易才为薛家保下一线留待来日的机会,他却如此自害,不知珍惜……陛下不只盛怒,更是痛心。

    “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朕一直以为你分得清是非轻重,然而你却令朕实在失望,”陛下脱手摔开他的奏疏,“失望至极!你现今跪在这里,身上还佩着决辉剑,难道不感觉羞愧么?”

    少年人沉默地饮下了所有斥责,他似乎心意已决,低着头从腰间解下佩剑,再将它捧起,举过头顶。

    我在一旁见他的这番举动,忍不住万分揪心。决辉剑乃是御赐,他竟敢来天机殿奉还,不要命了么?

    陛下眼中一片心寒失望,冷冷道:“你可要想清楚了。”

    “无论身在何处,臣都会永远忠于陛下,忠于国朝。臣当为我显朝尽忠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就连我这老妇人都知道,潜龙卫视荣光如性命,甚至甘愿舍生取义,薛遣棠作为其中佼佼者,绝不会不懂他这番举动意味着什么。

    他将是国朝第一个背弃使命的执剑使。

    一个胆敢践踏潜龙荣耀的人,日后怎么可能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尽忠之言,只怕是空有热血。

    我不禁摇头,为这少年人的今后扼腕叹息。

    我想起,公主前来自请和亲的那夜,陛下欲劝公主三思,便问:“那薛遣棠呢?你不喜欢他了么?”公主停步回眸,眼角噙泪,目光如炬道:“他若拦阻,便是我看错了人。”

    她的话很笃定,但她又确是看错了,她的意中人,是一个会为儿女情长任性莽撞的人。

    (二)

    我随公主出塞的第一件任务,就是要盯好她与薛遣棠。

    我不与公主同乘,她的金车只载着她一个人,以及,在车厢外为她驾车,与她仅一帘之隔的薛遣棠。

    陛下终究还是不忍心让他们生硬地离散,只好嘱咐我密切注意公主的心思和言行。

    陛下对他们还是信任的:“这两个孩子都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做,我不担心他们会做出什么荒唐事来。他们年纪尚轻,只是给点时间让他们自我调整罢。有劳葵姑照料,务必引导他二人如兄妹般相处自然。他们疏远得久了,自然就会放下。”

    公主表现得十分争气,从不与薛家少年多言,无论车上车下,都是一样沉默寡言。但我心中却无丝毫窃喜:她本性活泼开朗,我怕她这样紧闭心扉,会憋出病来。

    我尝试多同她聊天,但她兴致缺缺,似乎心有戒备,不愿与我多言,只每日神色恹恹,望着远处发呆。

    直到行至陇上时,她的脸上才有了几分生气:那里是李氏皇族的发源地,当年太宗皇帝就是于此举兵,逐鹿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