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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上)

    我做过最美好的事情,

    就是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里,

    那些无所事事的消磨,和漫无目的的游荡。

    不如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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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唯有晨光从容

    没有疑问

    新鲜如初

    ——声音碎片《陌生城市的早晨》

    凯莉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死了。

    她忘记了自己昨天晚上是怎么死的了。

    她开始回想自己昨天晚上做过的事,从傍晚六点开始,开了一瓶红酒,和一个穿过大半个城市来找她的朋友聊到了深夜。凌晨五点朋友离开,她才渐渐有了睡意。

    不是情杀,他只是她的朋友。并且她身上没有任何血迹与勒痕。

    不是猝死,她上个月还去医院验血。身体健康得仿佛可以让她一直挥霍到八十岁。

    凯莉有点头疼。她有一种丢掉了自己历史的错觉,这种轻飘飘的感觉让她极度不安。

    作为一个年轻的女作家——我们暂且这么叫她,凯莉已经很久没有写过书,甚至是专栏了。没有约稿,也没有采访,世界安静得像巨大的停尸房。

    一整个夏天,凯莉都在家里冥想。或者确切地说,是胡思乱想。想的话题之广泛,从创作的独立性与商业性的命题,到如何快速有效地在凌晨四点刚有睡意萌生时,准确拍死一只围着自己不停嗡嗡叫的蚊子。

    她似乎进入了漫长的夏眠期,从来没有这么持续这么长时间地昏睡着。然而她并没有怀孕。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疲惫。明明什么都没做。但好像就是因为什么都没做,才有种异于平常的疲惫。

    这种感觉,比“抱歉,此条微博已被作者删除”“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此宝贝已下架”还要让人没来由地失落。比黑板擦边缘翘起的铁皮划过黑板发出尖锐的刺啦声,以及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拖着行李箱走路还让她感觉不适。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不停地问自己。

    她试图让自己安静下来去写一个完整的故事。但是总有一种找不到源头的焦虑感,她总是不停地推翻自己很容易就想到的那些开头和结尾,然后很难重建起另一个故事。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那些故事又是那么轻飘无力,她没有虚构的能力。这让她很早之前就对自己的创作产生了一种焦虑。于是她不断为自己创造故事,但有时这些带着目的性的创造,却只让她的生活变得更糟。

    她甚至渴望有一个人来毁掉她的生活,这样比自毁好很多,也是一种看似高明的自我开脱方式。她相信自己的与众不同,以及那些还没有被触发出来的能量,日后会带来怎样大爆发性的影响。可是,她似乎是过分自信了。

    于是她决定去找陶子。

    火车站、机场、地铁、路边,所有人都塞着耳机。凯莉很好奇他们都在听什么。他们真的喜欢音乐吗?他们喜欢什么样的音乐?这些漫长等待的时间里听音乐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为了打发无聊的空闲,还是习惯性的一种故作自我沉溺的假象,以此来隔绝和他人的联系?

    去找陶子的时候,凯莉也塞着耳机。她听的是声音碎片的《陌生城市的早晨》。

    她坐几个小时的动车去看他。

    动车上,凯莉旁边坐着的是一个披着长发的文静女孩儿,身上散发出浓郁的沐浴露气息,女孩儿坐在靠窗的位置,凯莉靠过道。女孩儿的口红不小心从包里掉了出来,她正在判断自己是否更方便帮她捡起时,女孩儿已经向她这边弯下了腰,头发垂到她腿上,凯莉闻到一股不那么浓郁的洗发水的香味,柠檬味儿。随后女孩儿戴上塑料手套,就着面包开始啃鸭脖。

    小旭。这是剧组人员对陶子的称呼。陶子在离凯莉并不算近的一个城市拍戏,不是男一男二,但至少也是有名有姓的主角之一。

    那天收工收得早,陶子喊了几个演员朋友一起和凯莉吃饭。是在郊区一条格外宽阔的马路边上,一家看起来有点孤苦伶仃的酒店。周围几乎都是低矮的二三层小楼,马路对面是一排平房,有几辆拉着满满的沙石路过的货车,一阵风吹来,好像一场小小的沙尘暴。

    他们来到酒店对面平房里的一家餐厅,这里有种逼仄的温馨感。

    “我们小旭啊,”其中,最年长的演员说道,“是我见过的,这么年轻的男演员里,特别耿直、淳朴、实在的。”他每说一个形容词,凯莉就在一边配合着重重地点头。“特别适合,做一个优秀的——”凯莉再次点头。“男朋友!”

    “啊?”凯莉不禁叫出声来。

    “张老师,我们就是好朋友,不是男女朋友。”陶子赶忙解释。

    凯莉点头。

    年长的男演员看着凯莉,无辜地摊手,说:“白激动地这么夸他了。”

    餐厅包间里的烟气让凯莉有一种腾云驾雾的错觉。

    他们聊及当年红极一时,在后来本该飞黄腾达却又自毁前程,以至于至今籍籍无名的演员们。谈论“哲学是教会你怎么去面对死亡”“艺术总是有遗憾的”这样的话题。张老师几杯白酒下肚,看得出来情绪已经很高涨了。

    “凯莉啊。”

    “啊。”

    “我们小旭,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男孩子。你们如果能在一起——”

    “张老师,我们是好朋友啦。”

    那天他们聊天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陶子和另一个演员睡一间房,凯莉自己睡陶子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陶子来敲过几次门,凯莉都还在昏睡。

    他送她去车站,接他们的司机不会看导航,她只能精神高度集中在如何提醒司机开车上,但她自己又是一个严重的路痴。就算再怎么小心,一路上还是走错了几次。

    凯莉和陶子,其实是在毕业之后才开始熟起来的。大学里他们同校不同系,有着相当一部分的共同朋友,在这个朋友的生日聚会上相互点头示意,在那个朋友的片场偶遇,一起吃过同一包薯条,喝过同一瓶水,但两个人却一直没有更多交集。

    但这一整个夏天,她说话最多的人,就是陶子。他们从幼儿园里打架的同伴,小学相互抄作业的革命战友,中学食堂里最好吃和最难吃的饭,高考时去考场的路上学校广播里忽然放起宋祖英的《好日子》,聊到各自的前任。

    只是当彻夜长谈变成了过去,他们似乎都在很艰难地搜索可以继续聊下去的话题,哪怕是一个词语。他们都把自己过去二十年的经历说完了,就立刻成了哑巴。她无意于突然闯入和打扰别人的生活,虽然或许曾经他们有机会在一起。

    秋天快要到来的时候,凯莉下决心一定要写点什么了。

    说起凯莉的写作史,那要追溯到七年前。

    高三的时候,凯莉开始感受到了汹涌磅礴的孤独。它不仅仅属于高三,更倾向于一种生命本质的真情流露。她不知道那些沉重的孤独感从何而来,仿佛心里某处藏了一个泉眼,孤独源源不断从中涌出。但她知道,它们不是哗众取宠的张扬,顾影自怜的怯懦,亦非故作深沉的标榜。它们有着秋天山野里麦穗的颜色以及夏日午后微风的温度,洁净、灿烂、柔软、沉重、难以言说。

    那时她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作家。她只想当演员。

    那时候她常常给自己设定不同的身份,失恋的人,热恋的人,与最好的朋友争吵过后纠结着要不要提前道歉和好的人,车祸中失去了亲人的人……从不同的身份出发,来写下自己的情绪和感受。演员都是细致的人,她想让自己变得更细致。

    “曾经忧伤如草满山岗只怕青春散场,记得后来谁说迷恋万宝路不是堕落而是蜕变,但如果相信爱的年纪始终遇不见王子,我还会不会日夜守望南瓜变成马车开到梦里来。但是梭罗说,我们必须学会重新醒来并保持清醒,不是通过机械的方式,而是通过对黎明的无限期待,即使在最沉睡的时候它也不会抛弃我们。”

    多年以后她看到自己曾经写下的这些,心想,或许有些事就是注定的吧。演员没有做成,反而成了一个作家。

    只是现在的这个时代,人人都是作家,却很少有真正的读者。

    大学之后,凯莉如愿进入了表演系,她却开始写剧本了,把罗伯特·麦基和悉德·菲尔德奉为圣经。深知故事天才的材料是生活本身,但她始终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

    只能从细节入手。她就像奥古斯托·蒙塔罗索在《黑羊》里写到的那个当作家的猴子,以身边朋友们的故事来做素材。往往是在十几个人聚餐的餐桌上,低着头用手机记录下他们讲的某一句笑话,或者是某一件在她看来有些特别的小事。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偷窥者,带着未知的刺激感,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仿佛在不知不觉间出卖朋友的负罪感。

    她时常对着那些琐碎的素材发呆。她起来喝牛奶,喝咖啡,喝可乐。抱腿坐在地上看碟,但这些都拯救不了她空白的文档。好像已经把自己掏空了,她无话可说。

    费里尼拍不出电影了,就干脆拍一部讲他如何拍不出电影的电影,于是《八部半》成了经典。凯莉像那些*症候群的作家一样,也写不出来东西了。

    或许该谈一场恋爱了吧。

    忽然意识到这点之后,凯莉开始参加更多的Party,喝更多的酒,并且试着和不同的人交流,相处。

    很快,凯莉和一个算是有名气的作家在一起了。

    那个作家,大她十岁。作品特别善于捕捉女性特质,仿佛阅人无数,对女性有种似乎天生的跨越性别障碍的理解。而他本人,却有着一张轮廓分明甚至粗粝的外表,像是小渔村里带着海风湿气和气味的远行者。

    有一种人,你见过他之后,会比想象中迷恋这个人;有一种人,你会发现,他并没有你想象中有趣,会让人有种“哦,原来只是这样”的感觉。很不幸,那个作家属于后者。他本人远没有他的作品迷人。

    他们很快就分开了。

    凯莉迅速投身下一段感情,这次是广告公司总监。他满足了大众意识里所有对于年轻有为的定义。比凯莉大七岁,有过一个前妻,家里养着一只特别爱撒娇打滚啃拖鞋的小泰迪。喝醉了喜欢给身边熟悉的朋友挨个打电话,问“你猜我现在在哪儿”,或者是“我等会儿去找你玩吧”。在他生日聚会上,一个人背靠屏幕,右手拿着话筒左手拿着酒,唱“再也没有留恋的斜阳,再也没有倒映的月亮,再也没有醉人的暖风,转眼消散在云烟”。

    对于他,凯莉谈不上了解,只是听说他有好几个绯闻对象,听说他结过一次婚。一些东拼西凑的传言,足够让她在一个失眠的晚上展开一篇几万字小说一样的联想。

    其实他们,也只是上过床而已。凯莉知道,不能低估一个年轻有为的三十出头的男人的私生活的丰富程度。她清楚,自己未必有多爱他,一切都源于对他不可知不可见的往事的好奇心和探索欲,同样也出于一个写作者对于矛盾冲突和戏剧性的迷恋。

    总之,这是再普通不过的关系,甚至只能算是感情,或者感觉。她信奉安迪·沃霍尔的哲学:绮想式的*远胜于真实的*。永远不去做是非常刺激的。最撩人的吸引力来自从未相遇的两极。

    所以一旦开始,便意味着结束。

    凯莉不打算恋爱了。她又有了一个新的念头。

    她打算睡十个不同的男人,再写十个关于他们的故事。

    第一个,是大学同学,确切说,是校友。

    第二个,是公司同事,确切说,是顶头上司。

    然而第二个结束后,她便放弃了这个愚蠢的想法。男人在床上是不可沟通的,他们唯一想做的就是上床。

    凯莉清楚得很,一直以来,她都需要一个打心眼里欣赏和佩服的人,这对于她来说,是根深蒂固的感情里最基础的一部分。如果用《开罗紫玫瑰》里的台词来说,那就是:如果我不崇拜你,我要怎么爱你?

    她无法忍受和弱者在一起,也无法忍受对方的光芒太强以致盖过她自己。她希望他们永远是一个水平线上,跷跷板的中间,不会有任何一丝偏左或是偏右的失衡。

    归根结底,她更爱自己。

    凯莉做过的唯一一场签售会,是在她新书出版的一个月后。

    那本书有一个无比生猛的书名,叫《不如去死》。讲述了一个有着远大抱负和野心,但成长经历坎坷的女孩儿的故事。那个女孩儿觉得,如果最后无法成为自己希望成为的那种人,无法和自己最想要在一起的人在一起,不如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