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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囚徒风流

      小序

  与我相视而坐的空军简阳农场汽车修理厂厂长任希海,较之臆想中的经过黄梁大峁磨砺的西北汉子截然相反:不足一米七〇的身高,单薄、瘦削,两腮凹陷而苍白的脸,疲惫、惟悴,眼角密而深的鱼尾纹,依稀透着极待补充睡眠的饥饿感。然而,当你潜心观察,便会从他那闪烁眸子里发现一种蕴藏着的巨大活力,以及源于这种活力而生发的不可动摇的信念。

  “根据农场殷场长的意思,我想写一写你。”我话出口,开宗明义。

  “殷场长没告诉你,我可是个有争议的人物。”没想到任希海一张口比我还坦率,“你知道不知道,我曾锒铛入狱?”

  “听说了。但那已成为历史。”

  “别忘了,我们中国人总喜欢纵着看问题,所以历史和今天总在一个视点上。”

  “而我要了解的却是今天而不是过去。”

  “还是无须标榜吧。正因为你知道了过去,今天才会感兴趣。”

  我不禁点头称是。因为任希海的论点是无懈可击的。但是,我还是缀上一句:眼下咱们还是只谈今天。

  “你不怕这样会索然无味?”

  “不怕。这样会给读者留下广阔的想象空间。”

  不过,你真要写的时候还是对我过去的错误写上一笔,不然会有人抓辫子。

  我诙谐地用手指一捋头上的短发,算作回答。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我来了个有言必录。

  “退一步,是为了进两步”

  川西平原的八月,是最为难熬的了。连绵的yín雨,蒸笼般的高温,潮湿、闷热而整日浑身汗漉漉的。

  “究竟该怎么办?”一连几天,任希海象个困兽似的在家里来回踱步,那紧锁的眉头拧成个疙瘩,好像有件命运攸关的事情需要马上做出抉择。

  是啊,今天是任希海与农场场长殷禄生“摊牌”的最后一天期限了。

  在这之前,农场场长殷禄生已是两顾“茅芦”了。来由是:农场要筹建一个专门修理进口汽车的汽车修理厂,请任希海出山担任厂长。

  “我不去。”任希海一开始回答得非常干脆,似乎没有任何商榷的余地。

  “耍什么孩子气!”从殷禄生那嗔怪而又偏爱的口气里,与其说他深知任希海目前的处境莫不如说他深谙任希海的品性。

  十年前,任希海就和殷禄生在一个单位工作。殷禄生当仓库主任,任希海担任仓库管理员。用部队通俗而又诙谐的说话,殷禄生是任希海的“顶头上司”。加上殷禄生喜欢与部属们“滚”在一起,所以他对任希海可谓知根知底。

  任希海这家伙是个干才。担任过技术股股长、修理所所长。他在油料库当主任时,上级有关部门给他下达了一项三年改建仓库的硬性任务,没想到这家伙提前一年就完成了,还为国家节约了八万元人民币。他懂机械修理,又能扑下身子干,处理问题敢于唱黑脸,是个开辟新战场的角色。不久前他所在的油库“升格”了,他由于一个偶然失误被判刑入狱,刑满释放回来的他却被“挂”起来了。

  “开办个汽车修理厂,就让任希海这家伙当厂长。”农场场长殷禄生和农场政委王瑞森商定后,一锤子敲了下去。于是,殷禄生来了个“礼贤下士”,亲自到任希海家里请他挂帅出征。

  谁知,任希海真有点不识抬举,张口来了个不同意,一下子把殷禄生给“干”住了。

  “你……”,素以火暴脾气在某些成份上令农场干部战士敬畏的殷禄生刚要发作,却破天荒地忍住了。临走,他只说了句,“你考虑一下,三天后我再来。”

  三天后殷禄生果然来了。

  “怎么样,想好了没有?”

  “想好了。”

  “去不去?”

  “不去。”

  “你他妈……”殷禄生怒不可遏地腾地站了起来,黝黑的脸热得灼人,犀利的目光使人发噤,一副咄咄逼人的神态。

  然而,相比之下其貌不扬的任希海立目以对,没有丝毫的怯懦,反以含有嘲意的口吻问道:“你要使用我,没想到会失掉什么?”

  “想过了。但我认为不会。”

  “不是还有个万一么?”

  “总想到万一,干脆连饭都不用吃了,谁敢担保饭里没有一粒砂子。”

  任希海听罢,顿时觉得心里热了一下。但他马上点燃一支烟,借以进行掩饰。堂堂一个男子汉,不能象女人的心那么容易被说动。再说,人不能光为自己着想。真正的战友,应该具有带血的含义。可是,他又感到难以摆脱殷禄生的诚意。怎么办?他的头脑里经过一番短兵相接的争斗,依然十分矛盾。最后,他竟然以恳求般的语调说:“场长,再容我考虑一下好不好。”

  “多长时间?”

  “一个月。”

  “不行,太长。”

  “二十天。”

  “还长。”

  “那就半个月。”

  “好。”

  今天,刚好是任希海与殷禄生规定的限期。

  “他是有名的大忙人,可能早把今天要摊牌的事儿给忘了。”任希海抬腕看表,见时针已指向下午七点的位置,不由喃喃说了一句。

  “任希海!”

  就在任希海刚要打消殷禄生要来的念头时,门外响起殷禄生的高嗓门儿。

  “到!”任希海情不自禁地亮声答对。他回答完竟惊讶地发现,一种战士的气质在近似麻木的神经里得以皈依了。他感到了一种充实,一种快慰,还有一种不大不小的冲动。“怎么回答我,说吧。”殷禄生不请自坐,两眼盯着任希海。

  “我算被你俘虏了。”任希海笑得有点诡秘。

  “真的?”

  “真的。但有两个条件。”

  “都说出来。”

  第一,叫我当汽修厂厂长,属于厂长职权范围内的事儿,我说话就得算数,说话不算数的厂长,我一天也不当。

  “好,我答应你。快说,第二是什么?”殷禄生不知怎么变得有点孩子气了。

  “第二,对我要奖惩分明。干糟了,甘心受罚,可干好了,也要得奖。”

  “行。”殷禄生喜悦地一挥拳头。但他好象突然悟到点什么,不禁指着任希海问道,“你叫我来个‘三顾茅芦’,是不是就为了这两条?”

  “哪能呢。”任希海板不住一笑,又补充说了一句,“不过,退一步,是为了进两步。”

  “你这个象伙!”

  一个西北汉子厚厚的手掌重重落在另一个西北汉子瘦削的肩膀上。

  “不敢拍胸腩的汉子,步子很难迈大”

  阳春二月,空军简阳农场虽然不是冰封雪裹,屋里屋外却透着一股湿乎乎的寒气。

  然而,在农场会议室里,农场党委扩大会已进入白热化状态。

  党委扩大会的前两天,由党委书记王瑞森组织与会人员“务虚”。这两日,则由党委副书记殷禄生组织与会人员讨论并确定农场各分厂、备连队的生产指标,名曰“务实”。

  确定生产指标,大多是就低不就高。原因很简单:定低点儿,完成起来容易。铆铆劲儿,超额了,还可以得奖。

  其它分厂和连队的生产指标经过一番激烈讨论都相继确定了。下一个便轮到讨论筹建不久的汽车修理厂了。

  “任希海,农场党委决定给你们厂下达五十万纯利润的生产任务你看怎么样?”场长殷禄生看着坐在斜对面藤椅上的任希海,目光饱含着热望、期待和信任。

  沉默。会议室的空气似乎冻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分钟,或许只有二十秒,一个喑哑声音锤一样把沉默的躯壳击碎了:“厂长,你下达的这个指标是不是有点儿保守了?”

  谁的口气这么狂!

  ——任希海。

  “这家伙要发神经了。”

  “我看是。”

  “看他到底能狂到哪里去。”

  这些善意的或恶意的议论虽然没有从嘴上表达出来,但是通过部异样的脸色足以能够读出来的。

  “任希海,说说你的想法。”场长殷禄生神色严肃地说完,立刻向政委王瑞森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目光。

  “任希海,把你的雄心壮志亮给大家。”政委王瑞森的话语虽然与殷禄生说的相差无几,但是语调却鼓励多于催促。

  任希海这个家伙是不会放空炮的。去年八月间他担任汽车修理厂厂长后,二十天就把一座厂房盖好了,到年底便创纯利润十四万元。今年,他会向新的目标冲击的。

  任希海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鼓舞或者是刺激,而是从容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将烟蒂在烟灰缸里捻灭,话出口丝毫看不出慷慨激昂,倒是象拉家常:“我寻思,我们厂今年创利润能够确保八十万。还有一个想法,就是力争一百万。”“逞什么能。”

  “嗨,反正吹牛又不犯死罪。”

  “年底不能突破八十万,看他是不是脑袋往裤裆里钻。”

  这种种非议虽然是在农场党委扩大会后任希海听到的,而且又是来自一些战士和职工之口,但他却感到是出于一种势力。当农场政委王瑞森跟他坦诚地交谈时,他不无感慨地说:“要做小脚老太,我来当这一厂之长干啥么?企业要改革,生产要发展,啥都离不开个干字。不敢拍胸脯的汉子,步子很难迈大。”

  这番容易遭到非议的宏论仅仅是任希海的感慨么?不。这是他实践的抽象和佐证。

  截止笔者采访他的这一天,即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他所统领的汽车修配厂的纯利润收入已经冲破九十万人民币大关。

  “任希海这家伙真神了!”

  “是呀,他是怎样鼓捣的?”人们惊疑地望着任希海,仿佛是面对一个难解的“谜”。

  “不讲信誉的工厂,等于**立牌坊”

  任希海由深圳与港商洽谈业务回来,在家眯了一觉儿,喜滋滋地回到汽车修理厂。因为此行开辟了满足汽车零配件的广阔来源。

  “厂长,一看你脸上的表情,大概是不虚此行。”代理厂长一见西服革履颇有些风度翩翩的任希海立刻搭讪地说。

  “收获不小。”任希海喜眉乐眼地递给代理厂长一支烟,“说说这个月的情况。”

  代理厂长一脸自豪:“这个月,嘿,一下子就搞了六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