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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兰亭雅集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王羲之·兰亭集序》

    永和九年,三月初三,上巳节。

    是日,会稽山阴之兰亭,热闹非凡。

    受右军将军、会稽内史王羲之之邀,东晋一朝的皇亲国戚,名流俊秀几乎尽聚于此。

    按照王羲之定下的规矩,今日修禊,众人将列坐于一条小溪边,将盛满酒的酒觞置于蜿蜒的溪水中,任其漂流,漂到谁面前谁便要饮酒一杯,赋诗一首。若是作不出诗来便要罚酒三升。

    要想在这曲水流觞诗会中独占鳌头,文才,酒量,缺一不可否则难免要出洋相。

    谢玄的长姐谢道韫之前一直随父亲谢奕住在荆州,而谢玄则寄养在谢安家中,姐弟两久不得相见。得知这次兰亭修禊谢道韫也会去,谢玄头天晚上就兴奋得睡不着,第二天天未亮便起床催着叔父谢安带他去兰亭见姐姐。

    谢安估摸着自己既不擅作诗,酒量也不好,今日本想在家躲着,这会见谢玄来催,想着干脆编个由头,权且将谢万和谢玄打发走再说。

    哪想,由头还未编好,王羲之却都找上了门,谢安无处可逃,只得被王羲之和谢万半拖半拽着上了路。

    “今日我若不来,安石是不是打算当‘逃兵’了?”

    王羲之见谢安表情沮丧,有意调侃。

    “可惜不走运,碰上了王大将军……”

    “别说得这么委屈,今日集会才俊云集,我知道卿向来欣赏桓子野,今日特意把他也请了来,卿难道就不想去见见?”

    一听见桓伊的名字,谢安顿时来了精神:

    “桓子野也去?”

    “不止呢!还有王文度、许玄度、庾玉台……连桓温我都请了!”

    “桓温!?”

    “唉……我本也不想请他这老革来此煞风景,可朝廷与桓温的关系若继续这般下去,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啊……”

    王羲之说着,又摇摇头:“咳,这些个俗事今天不提了,把节过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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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安、王羲之一行从家中出发的时候天刚蒙蒙亮,谢安本以为今天他们准是第一个到的,未曾想等到了兰亭,那里早已是欢声笑语,人头攒动。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谢玄一眼就找见了姐姐谢道韫,顿时高兴得又蹦又跳,像只撒欢的小鹿一样向谢道韫奔去,

    谢安的眼睛追寻着谢玄的背影,直到见他确实到了谢道韫身边才放下心来,不由喃喃,

    “瞧这孩子……”

    王羲之眼含笑意,

    “让他们小辈好好聚聚吧,我们这些大人就别管东管西了。”

    王羲之说着,往左前方一指:“安石,看是谁来了!”

    谢安举目望去,只见一个约莫十八、九的少年正向这边走来。

    谢安心中一喜,忙快步迎上前:

    “子野!”

    桓伊着一身阔袖纱衫,腰佩柯亭竹笛,对谢安揖道:

    “伊,见过明公。”

    “子野多礼,今日得见子野真是意外之喜,听闻子野在军中事务繁忙,今日如何得了空?”

    王羲之在一旁打趣:“还能如何?还不是听说安石要来,想要一睹安石的风采吗?安石今日若不来,我都不知该如何向子野交代了!”

    谢安笑,

    “逸少这话可说反了,该是我想一睹子野风采才是,子野笛曲江左第一,连褚太后听了都赞不绝口,今日若能一闻,当真三生有幸啊。”

    王羲之附和:“正是正是!诗词,佳酿,美景,佳人,若再得子野一曲笛曲助兴,岂非此生何憾?”

    三人正说着,远方依稀飘来一阵詈骂声。

    桓伊礼貌的应和着,目光却有意无意越过王羲之的肩头,飘向远处,转而笑道:

    “伊倒也有意献丑,只不过……那边的情况好像不大妙啊……”

    王羲之不明所以,顺着桓伊的目光转头看去,只见身后不远处,竟有两个人扭打在了一起。

    王羲之不由大惊,细辨之下,那二人正是支道林和王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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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坦之字文度,乃尚书令王述之子。出身自声名赫赫的太原王氏,与琅琊王氏的王羲之同姓却不同支。

    王坦之今年不过二十有三,生得文雅清正,身形远看有几分羸弱,可是眉宇之间却透着一股坚毅和倔强。

    “逸少怎么让这二位碰上面了?他二人可是素来水火不容啊。”谢安望着那打得不可开交的二人,不由道。

    王羲之:“怪我怪我,我一忙活,就忘了他们俩那茬事了!”说着连忙跑过去意图劝和。

    未想,还没等他跑到,已有人先他一步做了和事佬——会稽王司马昱正于此时前呼后拥而来,只见他衣金腰紫,玉带簪缨,周身王气,不怒自威。

    “二位这是怎么回事?今日兰亭集会是风雅之事,二位却在此动起粗来,有伤大雅啊……”

    王坦之两片薄唇紧抿着,未几,低低道:

    “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样子……明明连《论语》都没读过竟还有颜面在那里侃侃而谈,整天尽说些歪理,真是不知羞!”

    支道林听罢气得满面通红,

    “田舍小儿,不知天高地厚!我说得那都是玄理!卿知道何谓‘玄’吗?看看卿那副模样,戴着腻颜帢,穿着布单衣,手执《左传》,逐郑康成车后,简直堪比尘垢囊!”

    “卿……”

    “好了,”

    司马昱声调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文度,道林,卿等一人少说一句,君子贵和,今日大家高兴,二位别扫了大家的兴致。”

    支道林仍忿忿难平,

    “殿下,文度小儿这样羞辱我,殿下竟就这么算了?殿下看我这儿,”支道林指着自己人中周围的一小片红印:“贫僧的胡子都被他扯下了一大撮!这可是贫僧好不容易留的!”

    司马昱虚起眼见看了看,点点头,

    “嗯,文度扯了卿的胡子是他不对,可是卿不也骂过他,过了把嘴瘾了吗?这就算是扯平了。”

    “这……殿下!”

    司马昱说罢,闲步走去与桓伊寒暄,不再搭理支道林。

    “风波”既息,王羲之大略环顾四周,转而道:

    “我看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大家各自就坐,准备开始今日的流觞诗会吧!”

    众人闻声顿时沸腾起来,一片叫好,三三两两走到溪边准备入座。然而就在这时,忽然一个浑厚的声音让所有人的心都为之一颤。

    “逸少怎么把我给忘了?可真是太不仗义了!”

    王羲之回头看去,只见说话那人正是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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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桓温身后还跟着两人——参军郗超和主簿王珣。

    郗超出身自高平郗氏,乃前太尉郗鉴之孙,会稽内史郗愔之子。郗鉴乃前朝重臣,尊王平乱,有大功于社稷。

    郗鉴在位时,统领流民,苦心经营京口重镇数十年,政绩卓著。

    在郗鉴治下,原本为武装割据、混乱不堪的京口渐成制衡三吴,抵御海寇,卫护京师的重要方镇。东晋之所以能在乱世之中维系当今的清平局面,郗鉴着实功不可没。

    出身琅琊王氏的王珣,则是前司徒王导之孙,中领军王洽之子。王导助晋元帝立足江左,乃东晋开国元勋,功劳更不必说。

    此二人皆高门之后,又皆身负逸才,且皆愿为桓温效力,故颇为桓温所赏识。坊间有俗语,谓之:髯参军,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

    桓温锐利的双目在人群中一眼就锁定了司马昱,转而阔步走去,向司马昱施礼。

    司马昱一见桓温,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例行寒暄两句,二人之间已然无话,在场的若干人见状愈发皆噤若寒蝉。剑拨弩张的静默在春日和暖的空气之中肆意蔓延,挑拨着众人紧绷的神经。

    这时,桓温忽然一笑,

    “对了殿下,殷渊源呢?臣方才找了半天,愣是没找着渊源的人影,这么隆重的集会,少了他这么位大名士岂非无趣?”

    司马昱最怕桓温提到的那个人,桓温却还是提了。

    支吾间司马昱已然出了一头的冷汗,连贴身的衣服都汗湿了。一阵暖风吹上身,竟感到飕飕的凉意。

    “殷渊源他……有公务在身……”

    桓温转而有意无意的仰头看天,语气不咸不淡,

    “哦……那殿下来日若见了殷渊源可得记得替臣劝劝他。他现在也不年轻了,没事别总这般忙东忙西的,我等军旅之人那是劳碌命,可是他不一样啊,他是名士,是贵人!既是天生的闲云野鹤,就该好好去过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又何必想不开,和我等俗人一口锅里争馒头呢?殿下说,是不是这个理?”

    王羲之见势愈发不妙,忙道:

    “大将军既也到了,那我们就赶紧入席吧!我看这会有些起风,这三月的天,雨说下就下,待会万一变了天,可就要扫诸公的兴致了!”

    桓温深深看了司马昱一眼,旋即欣然道:“好啊,那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开始吧!”

    众人闻言,如获大赦。

    桓温步履如风,向前走了几步,扭头见司马昱还站在原地。复又折返,退至司马昱身后,欠身道:“殿下先请。”

    司马昱恍惚一惊:“不……还是大将军先请。”

    “不,殿下是君,殿下先请。”

    “不不不,还……还是大将军先请!”

    桓温眼珠子一转,转而道:“伯也执殳,为王前驱。”遂先司马昱一步走在了前头。

    司马昱一愣,忙接上:“无小无大,从公于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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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到小溪边,司马昱先入上座,而后众人各自按喜好就坐。

    支道林此时一个人独坐角落里闷闷不乐,一边喝闷酒,一边反思着自己不久前的失态。

    然而,这反思并未能持续多长时间,因为孙绰、谢万和王徽之已不请自来的挤到了他身边。

    这三人对于支道林来说简直就是噩梦,只是孙绰一人已然让他头疼不已,现在又加上一个王徽之,直叫支道林有些吃不消。

    这王徽之是王羲之的第五子,乃是当今出了名的狂士,其狂放不羁,朝野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孙绰:“道林兄,这诗会才刚开始,道林兄怎么都喝上了?看道林兄的样子,莫不是有什么想不通的事?”

    支道林仰头一口吞了杯中酒,“我最想不通的事就是我怎么会认识卿这种人。”

    孙绰听他这话反倒乐了,径自抢来支道林面前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唉……人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道林兄之所以会结识我这样的人,当然是因为道林兄也和我一样才华横溢啊。”

    “……”

    支道林看着孙绰那张大言不惭的脸,只能自认倒霉,夺过他手中的酒壶,倒满酒,又是一个一口闷。

    王徽之与孙绰一样,也颇以调侃支道林为乐,见孙绰调侃支道林未成,此刻便在无声中毅然的接过了他的“衣钵”。

    只见他做势理了理自己宽大的玄纱外袍,转而看了看支道林那被王坦之揪下一半的胡子,又直起上身仔细的观察起了支道林的头顶,对着他那稀疏的头发露出了一副忧国忧民的表情。

    支道林被他看得发毛,不禁将身子向后缩了缩:“做什么?”

    王徽之痛心疾首的摇头,转而对那边的谢万道:

    “阿万,卿说林公若须发并全,容貌会不会比现在俊朗许多?”

    容貌一直是支道林心中的一根刺,支道林最害怕的就是别人评论他的相貌,因为他的相貌实在是不堪一看。

    支道林以一种几近祈求的眼神看向谢万,希望他可以口下留情。哪想谢万却漫不经心道:

    “唇齿相依,不可偏亡。可须发与相貌又有什么关系?依我看,林公就是须发皆全也比现在好看不到哪儿去!”

    支道林听罢,胸口一睹,几乎吐血。转而干脆两眼一闭:“想贫僧堂堂七尺之躯,今日便委君二贤了。卿等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王徽之见他忽然变得这般大度,不禁没了兴致,而谢万的一双眼睛此时也已盯上了在小溪中晃晃悠悠的酒觞。

    只见那酒觞飘过司马昱,飘过桓温,飘过王羲之,飘过桓伊,最后在孙绰面前打了个旋,停了下来。

    王羲之笑道:“兴公今日真是好运气,竟能第一个品尝到上好的酃酒!”

    桓温亦玩笑道:“只是不知兴公能否做出诗来,若是作不出,今日不喝趴下恐怕逸少是不会放卿离开的。”

    孙绰颇不屑,对身后小童稍一颔首,示意他将酒觞捞起来。转而一掀酒觞,豪饮而尽,将空觞倒立示人,

    “笑话,这世上还有我孙绰作不出来的诗?桓大将军未免太小看人了!”

    桓温兴致愈浓:“好啊,既然兴公对自己这么有信心,桓某洗耳恭听。”

    孙绰清了清嗓子,闭目略作沉吟,随即吟道:

    “春咏登台,亦有临流。怀彼伐木,肃此良俦。修竹荫沼,旋濑荣丘。穿池激湍,连滥觴舟。”

    孙绰一诗吟罢,满座皆是赞叹之声,孙绰见列坐反响如此,顿时诗兴大发。不假思索便又是一首:

    “流风拂枉渚,停云荫九皋。莺语吟脩竹,游鳞戏澜涛。携笔落云藻,微言剖纤毫。时珍岂不甘,忘味在闻韶。”

    这次,司马昱的叫好声盖过了所有人,只见他随着孙绰的吟诵抚掌击节,连声赞叹:

    “孙兴公五言诗真可谓妙绝时人啊!”

    司马昱的赞赏孙绰颇为受用,终于心满意足的坐回了原处。

    这时,一直未说话的郗超亦忍不住道:“都说孙兴公擅著诗文,原本我还有些不信,今日亲眼所见,实在是心服口服。”

    桓温趁机接过话茬:

    “卿未读过他的《遂初赋》吗?那行文更是一绝。兴公在赋中畅谈止足之分,归隐之乐,逍遥随性,洋洋洒洒,简直叫人大开眼界,读罢感觉都快成仙了!”

    郗超眼睛黠光一闪,

    “是啊,这样好的文章,真该让殷使君也好好读读。”

    郗超这话中话,明显是替桓温说的。

    司马昱闻言,酒喝了一半愣是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王羲之见势,忙向孙绰眨眼,

    “哎呀,既然《遂初赋》这般好,改日定要请兴公为我们详细讲讲啊!”

    孙绰一愣,旋即忙点头:“好啊好啊!难得诸公不嫌弃拙作,能与诸公讲论文艺乃是幸事,绰怎敢推辞?”

    王羲之:“好!太好了!这下大家可有耳福了!”

    众人顺势笑成一团。

    “来来来,继续!”

    王羲之就势给小童使了个眼色,小童立刻换了一个酒觞重新斟满酒复又放入溪中,酒觞又开始在溪水中忽沉忽浮,飘飘荡荡。

    谢安两眼盯着那酒觞,心中默默祈祷:‘别飘过来,别飘过来。’谁知那酒觞就像长了眼睛似的,在巧妙的绕过三块大石之后不偏不倚的停在谢安面前,再也不动了。

    谢安见状,只恨不能吹口气将它吹走,奈何几十双眼睛一时间全都齐刷刷地盯着他,结果只得眼睁睁看着小童将酒觞捞起。

    谢安看着杯中的酒迟疑了半晌,不动声色的在心中搜肠刮肚。席间也无人催促谢安,都静静地期待着,对于他会做出怎样的诗来感到兴趣十足。

    谢安转而举杯边喝边想,慢吞吞的喝完一杯,转而不疾不徐的吟道:

    “相与欣佳节,率尔同褰裳。薄云罗物景,微风翼轻航。醇醪陶元府,兀若游羲唐。万殊混一象,安复觉彭殇。”

    谢安言罢,桓温首先击掌叫好。

    王羲之怕谢安做不出诗来,刚刚还为他提心吊胆,这会也跟着放下心来,对司马昱低声赞叹:

    “安石不愧是安石啊,还害我为他白担心一场。”

    说着,王羲之不由想起之前与谢安在东山游湖的事。彼时谢安面对风浪时那淡然的神色,让王羲之至今难忘。

    王羲之转而压低声音偷偷对司马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