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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紫禁 下

    皇上的语气很怀念,甚至有过一丝惆怅,从时若闻见到他的第一刻起,这位天下共主就没有展现过一丝应有的威慑。他讲话没有力气,走路也走的缓慢,伴随着咳嗽和腰间的酸疼,还能闻到一丝淡淡的药味;他的手指触摸刀柄时,露出了手上的茧子,却不是握笔握出来的,虎口处的茧握笔握不出来,倒像是农活,或是习武,但皇上身上浓郁的暮色气息,完全不像个习武之人。

    这些反差让时若闻一时觉得他有些可怜。

    但现在,脖子上冰冷的刀锋提醒着时若闻,面前这位帝王的威严不需要通过龙行虎步来展现,他的力量是刀剑,是这林园里不知潜伏何处的暗影,是皇城之上的弩箭和长矛,是天下百州的官兵和巡捕司捕快。

    “这把刀有点重,朕还有些提不动,就先借时爱卿的肩膀放一放吧。”皇上的手有些颤抖,看着确实有点累,时若闻注意到了皇上右手暴露的青筋,和略微有些枯瘦的手腕。

    这刀确实重。时若闻面上不可抑制地露出一丝悲哀和怀念,他知道在这群敌环伺之下,他应该表现出适当的背信弃义,以获取信任,但他仍然不可避免地记起周庭教他用刀的时候,他初见周庭时,年纪还小,当时觉得:这样一个温柔醇厚的读书人,该用剑才对,为何要用刀?江湖上翩翩公子都是剑客,刀客不应该都是粗人吗?

    然而时若闻并没有问出口,他当时觉得无论是用什么,周大人都是天下第一的好人。

    “这把刀,时爱卿应该是认识的,比朕大概要清楚一点,麻烦介绍一下,朕老了,记不太清了。”

    时若闻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说,说什么。

    皇上也不催他,反正刀是架在时若闻脖子上的,他只是举着罢了,又不累。

    “时爱卿呐,二十多年确实有点久,还是朕说说吧。这把刀叫弄晴,是,是哪来着?”皇上敲了敲脑袋,声音之中有些疑惑。

    “是周庭得于古楚旧地十里亭,”时若闻低着头,看不出脸上的表情,接着皇上的话说道:“昔日南楚铸横刀弄晴,长二尺四寸。”

    “还是时爱卿记得清楚。”皇上语气带上了一丝欣慰,笑着道:“那你再给朕解释解释,这刀身上刻的不如归三字,作何解?”

    时若闻依旧低着头,用平静的语气解释道:“南楚国师命人铸此刀时,南楚国朝政腐败,大势已去,刀铸成时,南楚亦亡,南楚国师愤而刻下不如归三字,归隐山林。”时若闻没有发觉,他先前伪装出的恭敬语气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自觉的平静。

    但他的脊背有些微微弯曲,似乎是那把刀太重了。

    “嗯,是这么回事。当初南楚以救国之名把那位国师请出山,却没想到楚国旧疾顽固,最后也没治成,不过倒是给后人留下许多治国理政之法,是位难得的全才。”皇上右手握的有些累了,于是换只手,语气怀念道:“周庭也留下不少朝政之策,也是难得的全才,大才啊。”

    皇上把刀慢慢收回,刀刃在时若闻脖子上画出一条淡淡的血痕,刀确是好刀,握刀的却不是好对付的人,皇上很费力的把刀放下,又插在另外两把刀旁边,叹一口气。

    “啊,说远了。所以时爱卿,选哪个?”

    时若闻肩上已经没有了刀的重量,但皇上的每一个字都砸在时若闻心头,他一言不发,缓缓跪倒,单膝着地,但很快,他就放下了另一只膝盖,行大礼,五体投地,屈二膝已,次屈两手以手承足,平静道:“天恩浩荡,岂由得臣子抉择。此乃圣人赐也,臣,听皇上的。”

    巡捕司有律:巡捕司之人,不行大礼。

    “哦?听朕的?”

    时若闻一言不发,只是恭顺地跪着。

    皇上轻声笑了笑,蹲在时若闻身边,慢慢地把时若闻腰间的刀解下,然后驻着刀费力地站起来,轻声道:“那物归原主好了,那把弄晴,你收好,朕的宫城,你守好,朕也不算亏待了时爱卿。”

    “微臣,谢主隆恩。”

    “好了不用谢了,”皇上背着手,拄着‘拐棍’慢慢回到亭子里坐下,“那爱卿,就带着刀去吧,韩重阳自然会帮你做接下来的事情。”说完,又静静地在阴影中沉寂。

    时若闻起身,不顾身上的尘土,弓着腰双手拔出那把横刀弄晴,弄晴无鞘,而他的刀连鞘被皇上当做拐杖,于是他就双手捧着刀,缓缓退走。

    时若闻消失在林子时,亭子里亦没了皇上的身影,只有时若闻的横刀被插在原先那两把名刀“桃符”“南楼”旁,三把刀,像三炷香,刀光与香火纠缠不清。

    林子外的韩重阳,见着时若闻捧着把刀缓缓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也是面露惊讶,看样子他只是送时若闻到此处罢了。时若闻倒是面色不变,只是揉了揉腮帮子,似乎有点僵硬,微笑道:“此天子赐。”

    “哦,”韩重阳面露恭敬,微微拜了拜,笑着道:“那咱家要恭贺时大人了。”

    时若闻亦笑着问道:“皇上说接下来的事情?”

    韩重阳微微欠身,“还请时大人随我来,接下来,是正事了。”

    二人顺着另一条路,缓缓走向大内深宫,林木已经无声,时若闻走着走着,忽的回头看了一眼,发觉那林子里静寂无比,毫无鸟雀蝉鸣的声音。

    他小声念了念刀上的刻文,悲哀地想到,若是周大人早归去,哪里会这样。

    时若闻重获旧刀,一时悲喜交加,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长安城盯着的对象了,如今长安城的乱象皇上或许察觉到,所以试探也好、警告也罢,他都可以做一些以前不敢的事情,他本该高兴,但他知道,方才那一跪,不止是顺从,更扼杀了他武道之基,顺便践踏了巡捕司的律法。

    他突然觉得很累,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疲累,如果说在边塞二十年间,查找真相还能作为生存的意志来源,那现在呢?他是神捕,巡捕司一人之下,而长安是国都,四海升平之际,他只需要放弃一切,避开危险,就能安享后半生,就算长安有乱又如何,这宫城诡谲,远非看上去那么光明正大,谁能奈何地了这里?

    周庭的幻象适时出现,补充道:“这又何尝不是周庭希望的?”

    “这必定是周大人希望的,”时若闻心想,“我就算放弃,周大人也会谅解我,周大人总能谅解别人。我随他办案的时候,他永远心怀悲悯,即使是对十恶不赦之人。”

    周庭的幻象依旧看不出面容,却能让人觉得他是在笑:“你对周庭了解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