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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箫声

    卫旸有洁症,很严重。

    自己的东西从不许别人动,旁人用过的物件,他也坚决不会碰。身上的衣裳不过起了一道牛毛般不起眼的褶儿,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换下,仿佛多穿一刻,都会要他的命。

    所以这口汤药,他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

    元曦盯着药盏上的唇印出神,不自觉间,铜壶滴漏又升起一刻。

    恐被察觉出异样,她忙接过来,将余下的汤药尽数仰尽。

    苦涩在嘴里蔓延,每个味蕾都像生出了倒刺,扎得她小脸紧皱,拼命朝帐外挥手。

    窃蓝忙捧着珐琅盒子上前,里头装着御膳房新腌的梅子,正好能冲去舌根上的苦味。

    卫旸却伸手将人拦住,“刚喝完药就吃这个,不怕冲淡药性,白遭这份罪?”

    这是什么歪理?

    “你是故意的?”元曦眼里浮起愠色。

    卫旸没反驳,也没解释,只看着她,勾唇反问:“所以呢?”

    嚣张得明明白白。

    元曦气圆了眼,脸颊都鼓了起来,像只吹气的河豚。

    估摸着他还跟以前一样,看她吃完药,马上就会走,她也就暂且忍了,扯高被子,背朝他躺下,想等他离开再去跟窃蓝讨糖吃。

    可卫旸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扬手让人都退下,自己则信步走向西墙的书架。

    元曦不像其他贵女千金,闺房里装点满了女儿家喜爱的脂粉香料。她屋里但凡有点地方,都叫书摆满了,一排又一排,足足占了一整面墙,且多是经史子集,比许多举子的书房还有书香气。

    卫旸随手从架上拿了一本,坐在南窗下翻看。

    月色像刚从水中打捞起,倾泻进来,晕得满屋幽阒。他在那片波光里坐着,乌发白衣,袍袂飘举,像远山上的一片云。侧颜拓在皎皎霜月上,线条磊落干净,五官深刻明朗,宛如天人描绘。

    元曦心口控制不住蹦跳。

    虽然已经决定不再喜欢他,也不再期待他能对自己多好,可有些东西就像是早就刻在她骨子里,浸在血脉中。只要能看见卫旸,感受到他冷冰中偶尔漏下的一丝温柔,她就会忍不住心动。

    就像当年在野狼谷,毫不犹豫地抓住他袖子一样。

    挺没出息的……

    元曦懊恼拍了下被子。

    卫旸听见动静,抬头看过来。

    元曦霎了下眼睫,慌忙调开视线,抬手绕着耳边的碎发,掩饰遮挡自己的无措,“早间皇后寻我去坤宁宫问话了。”

    卫旸立时绷紧背脊,像张满的弓,随时准备冲锋,“她可有为难你?”

    “为难是为难了,不过我应付得过来,就是……”元曦抿唇,声音在舌尖迟疑,眉心也缓缓拧起,“她已经知晓,五年前是你帮我蒙混进宫的,接下来怕是要对付你了。”

    诚如章皇后所言,冒充皇嗣乃是死罪,帮凶也一样同罪。自己今日虽暂且脱身了,可只要她不答应去和亲,皇后就不会这么轻易善罢甘休,以后只怕会越来越难。

    今夜提醒他,纯然是出于一片感恩的心,希望他提前有个准备。毕竟这些年,没有他的庇护,她早就一命呜呼了。

    卫旸却一点儿也不急,饶有兴趣地研究她此刻端肃异常的脸,慢慢挑起一侧眉梢,“担心我?”

    语气带着点愉悦,连他自己都未觉察。

    元曦愣住,领口“呼呼”蒸腾起热息,沿脖颈一路直冲天灵盖。却是咬着牙,偏头冷哼:“殿下误会了,我只是想给殿下提个建议,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而今这局势,再留我下来只会是个祸患。不仅我活不成,殿下也会被我牵连,倒不如分开干脆。殿下把所有罪名都推到我身上,我再假死遁逃。如此,殿下便能清清白白,继续当您的东宫太子,执掌乾坤,我也能苟活于世,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更何况……”

    还有个章夕樱。

    东宫马上就要有太子妃了,自己又不是他的什么人,再在这儿住下去,只会让三个人都尴尬。

    元曦心里如是想着,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只咬着唇瓣,将眼里的酸涩忍回去。

    月色幽浮,窗棂上泛起朦胧薄雾。屋里一片沉寂,谁也没说话,唯檐角的灯笼在风中“吱扭”旋转,安静中透着诡异,像一个压抑在心头、沉沉不得舒的噩梦。

    卫旸还坐在窗下,看着床榻上的娇小身影,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像一座没有感情的玉雕。那样炽烈的灯火披在他身上,也不能改变他分毫颜色,只能无声将他身影拉长。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这道理,卫旸自然明白,也不是没人劝过,让他弃卒保车,可他做不到,也从没想过这样做。

    说不清是为什么,只是一想到日后会看不见她,他心口就跟针扎一般疼。

    鸩毒乃世间奇毒之一,他当年虽及时得救,可余-毒始终未散尽,大喜、大怒、大哀、大乐皆会引得毒火随血流蔓延全身,神仙难救。他只能一行吃药拔-毒,一行遏修身养性。

    于旁人而言,这要求或许太过残忍,他却不以为然。

    亲身经历过众叛亲离,以命求生,世上还有什么事,能乱得了他的心?五年来,他也一直克制得很好,毒素从未发作过。

    直到五日之前。

    那会儿正是赈灾最关键的当口,他根本无暇分心。别说帝京那头的消息,便是日常起居,他都顾不上。好不容易忙完,可以腾出空闲处理私事,他却收到小姑娘身份败露,被逐出宫门的消息。

    他顾不上休息,牵了马便往回赶,接连几天都不眠不休。一路上也的确如云雾敛所言,几次三番攥不住缰绳,从马上摔落。

    这是怎么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

    过去比这更凶险的境况,他也不是没遇到过,每次都能应付得游刃有余。甚至也未雨绸缪,早就想好了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自己该如何应对。

    他不该慌的。

    可那时候,他脑海里只剩一片空白,所有理智淡定都不知所踪。一想到她当下可能遭受的一切,他比自己受刑还难受千倍、万倍。

    也是第一次,他体会到了什么叫痛彻心扉。

    万幸的是,她只是被禁足,并未受伤。

    可不幸的是,她居然写了封信,准备离开帝京,离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