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晏翎进来时一切都已配备妥当,秦遇替他解发宽衣,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进浴桶里,待坐稳后适才用浴棉替他擦洗肩背。
晏翎闭目倚靠在桶壁上,任由热气将他包裹浸染。很快,身心得以舒展,烦闷也渐渐消散。
“秦遇,”也不知过了多时,他唤了身后那人一声,嗓音清浅虚浮,仿若海中浮萍,孤寂飘零,“若你有失而复得之人,会为他们做些什么?”
虽不知他为何会这样问,可秦遇手上的动作很明显顿住了,大抵是想起了已故的双亲,眼眶蓦然泛红,好半晌才颤声应道:“自然是放弃一切,珍而重之。”
放弃一切,珍而重之?
晏翎似是在琢磨着这句话,久未开口。
秦遇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不禁在心里喟叹道:经年已过,殿下还是没能忘掉当年的事。
也不知他昨晚梦见的是谢皇后还是长公主,亦或是……所有已故之人?
沐浴毕,晏翎着一袭水碧色圆领广袖襕衫走出浴房,缎面上绣有鸦青色竹纹,雅致又端庄,并以杏色绸带束腰,将那截纤腰描摹勾勒。
柳长风醒来洗漱更衣后便由着柳元替他换药,余光瞥见那袭青衣,顿时将昨晚的事抛诸九霄云外,灼灼目光不加分毫掩饰,就这般直勾勾地落在刚出浴的青年身上。
晏翎像是铁了心不与他有任何交集,便挑了个稍远的地方坐定,让秦遇替他擦拭未干的乌发。
窗外铅云压城、寒风肆虐,尚未萌芽的老树上停有几只雀鸟,彼此交颈啼鸣,闲适自在。
晏翎倚在铺有软垫的圈椅上,支着脑袋欣赏窗外的春景,神色淡然,慵懒又惬意。
感觉到手中的发丝已经尽数干软,秦遇当即挑选出一支与晏翎衣衫颜色相配的兽首玉簪,而后替他梳发戴冠,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待收拾妥当后,秦遇说道:“厨房已经备好了早膳,殿下在此稍等片刻,小人这就去布膳。”
说这话的时候,他下意识往西面的圆角桌瞄了一眼,发现小侯爷的手已经换好了药,此时正趴在桌上盯着这边看。
大抵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柳长风微一抬眼,秦遇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挤出一抹尴尬的笑。
晏翎淡然开口:“先不急,去见了侯爷再吃。”
秦遇虽有不解,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了,他家王爷如今是嫁入侯府的,按照规矩,得在新婚第二日给公爹敬一盏热茶。
心底虽替王爷鸣不平,却也不能丢掉规矩,本朝仁孝为先,纵然是天家的金枝玉叶也得以孝道为首。秦遇暗暗叹息一声,随即取来紫貂大氅披在晏翎身上,与他一道往屋外走去。
临出门前,晏翎回头瞥了桌前那人一眼:“小侯爷莫不是脚也受伤了,可要本王抱你?”
柳长风回神,咧嘴一笑:“倒也不是不可以。”
晏翎没再理会他,转身往外走去。
春寒料峭,铅云密布,寒风愈加狂肆,估摸着很快就有一场大雪来临。
从柳渭南处离开后,晏翎无意返回懿澜轩,便让秦遇着手备些果品熟肉出了侯府,转而乘着马车往南熏门行去。
临行前柳长风竟不计前嫌地往他怀里塞了只汤婆子,这会儿正被他抱在手里,暖意透过绒袋传进掌心,倒是将体内寒气驱散了不少。
晏翎倚在车壁上,回忆着方才柳长风的态度,心下疑窦丛生:
纵使前尘做旧,可他毕竟和柳长风生活了六载之久,彼此知根知底,平日里只需一记眼神、一个动作便可洞悉对方的想法。
昨晚他拿剑指着柳长风时,后者眼里有难以觉察的错愕、不解以及惶恐之色,无一不撞进了晏翎的眸底。
而这些情绪,以前从未在柳长风身上出现过。
伪装之术千千万,唯有神情最难效仿。晏翎可以断定,与他成亲的男子绝非柳长风。
……可他若不是柳长风,那真正的柳长风又在何处?
此人接近自己究竟有何目的?
怔然间,一阵夹着雪花沫子的刺骨寒风灌进马车里,晏翎的思绪被迫终止。
马车徐徐停下,秦遇挑开挡帘探头望去:“殿下,到了。”
此地乃京郊的一处荒山,四下里荒颓僻静、杳无人烟,翠微如墨的山脚生满杂草,在数九寒天里枯黄凋敝。
而掩藏在草丛深处的,正是谢家墓园所在地。
今日时值春闱,又逢降雪。
再过几天……便是谢国公的祭日。
当年谢家虽被判了个满门抄斩,但到底是大梁的有功之臣,即使身负谋逆重罪,也不至于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于是太后仁德,将陈尸午门外的谢氏族亲运到此处草草埋葬,也算抵了谢国公生前的辅弼之勋。
马车停在墓地外的小径上,晏翎自车中而下,驾轻就熟地往枯草丛中的墓地走去。
雪飞如絮,轻扬飘洒。
晏翎因顽疾之故格外畏寒,身体四时冰冷彻骨。现下将那只汤婆子留在了马车里,甫一接触风雪,莹白的指骨顿时冻成了青紫色。
他几乎把半张脸都埋在了貂绒里,睫羽上偶落一片雪瓣,竟是久久难融。
墓园里坟茔累累,在雪絮中颇显凄凉。
秦遇在前方开路,一边提着祭品盒一边有条不紊地拨开及肩的草木,尽可能分出一条能过人的路子。
不多时,两人来到一座垒了石块的坟前,晏翎双手拢于袖中,一眼就瞧见了坟头那堆新摆的祭品,果鲜肉香,似乎有人在他们前面行过祭拜礼。
秦遇不免怔忡:“这……”
晏翎眸光一转,又在另外两座坟茔前见到了同样的祭品。
拢在袖中的十指微微收紧,那双览尽风雪的眸子里骤然闪过一抹异样的情绪。
——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