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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番外一妙寅

    (一)

    我叫王妙,我恨死我爹了。

    他自己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债,到头来却要叫我来还。

    那年我才八岁,他说要把我卖了。

    我娘怯懦惯了,那还是我头一次听到她和我爹动怒:“妙娘是你女儿!你好狠的心!”

    然后我娘就被我爹恨恨地打了一顿。

    我爹凶神恶煞地吼:“谁叫你不争气,偏要生个女的出来!”

    末了,他又看了我一眼,惺惺作态:“若不是阿央太小了,嫁不出去,我也不会卖她的。”

    我害怕极了,不敢上前阻止我爹。因为我也不想挨打,只能等我爹走后再上前,向娘说:“娘,对不起。”

    我娘没有怪我,她只是抱着我哭,浑身颤抖,嗫嚅着:“是娘对不起你。”

    我不懂娘为什么说对不起我。

    看着娘脸上的一片青肿,我只明白,娘一定很疼很疼。

    像是店铺的里陈列着的一件货物,我被来来往往的路人们用打探的眼光来来回回地端详着。

    我爹正卖力地叫喊着我是何等姿色。

    他不断地和前来问价的人抬价,一派奇货可居的模样。

    终于,我被人带走了。

    我十分开心,因为我再也不用成天担惊受怕地挨我爹的打了。

    可我又很担心我的娘亲。

    要是我爹能把我娘和我一起卖走就好了。

    我被领到一间屋子,里头有十几个和我一般大的女童。

    “大人,人带来了。”

    站在里屋正中央的男人微微点头,扔了一袋银子给了那个将我带来的人。

    那人得了赏,千恩万谢地走了。

    这位大人走近前来,也用挑物什的目光打量我们。

    来回踱步几次三番后,他一言不发地带我们走了,我猜想他应该是对我们很满意。

    这位大人带我们去了一处十分气派的宅子,我们就是在此处习得了六年的武艺和琴棋书画。

    六年很快过去,我们又被那位大人带走了。

    到了地方之后,那位大人谄媚地向一位模样尊贵的男子作揖,道:“将军,今次有十四个。”

    我偷瞄了一眼,心想原来这大人之上还有大人,真真是无穷尽也。

    那位将军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应该是个好人。

    他正柔声问我们想不想家,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他笑得如沐春风,大家都心口如一地答复了他。

    到我回答时,我自然也说了实话:“回大人,我不想家,我只想我娘。家中只有爹娘二人。”

    将军又问我:“那你爹呢?”

    “我不想我爹,我只恨他。”我仍然是回了实话。

    “有意思,你且抬头叫我仔细看看。”

    我听话地抬起来头。

    将军微眯双眼,仿佛寻到了意外之喜,笑得暧昧:“很好,你长得像她。”

    待所有人都答完,将军叫人把那些说不想家的、家中无人的女子带走了。

    我后来才知道他为何要留下我们。

    因为将军认为女子有妇人之仁,所以他只要女人,他威胁不了没有感情的人。

    又因为执行任务的人必须要被他抓住把柄以供他拿捏差遣,所以他只要对家人有留恋的女人。

    将军走了,又有一个大人谄媚地去送他。

    随后这位大人一改适才低声下气的嘴脸,趾高气扬地对我们说:“都给我听好了,你们三生有幸才得以留下。”

    我冷眼瞧着他作威作福、颐指气使。

    他继续耀武扬威地指着我们,道:“要记住,你们都是将军养的狗。忠犬自然有似锦前程,恶犬的下场就只有一死。”

    听听,这人说我们是狗呢。

    难道他还以为他自己不是吗。

    我们被分到教坊司。

    韩将军要我们勾引前来的各色官员。

    我运气最好,不到一年光景,便勾到了当朝相国公的魂。

    韩将军告诉我,那是因为我长得像相国公年少时喜欢的人,只可惜他喜欢的那人死得早,不然也不会有我的机会。

    韩将军威胁我,叫我今后一切听他吩咐,否则就杀了我娘。

    我点头,只是心里头想着,他要是杀了我爹就好了。

    (二)

    我叫项寅,我恨死我爹了。

    我娘才过世没几年,他竟然就大大方方地纳了一位小他十六岁的新房太太。

    娶的这位小妾还是教坊司的琴师,如此不入流的身份,他项守竟也敢娶进相国府来羞辱我娘。

    可话虽如此,我也不敢在我爹面前造次。

    事不宜迟,我决计私自去会会我这位二姨娘。

    我见到二姨娘了。

    几乎是同一瞬间,我便意识到我爹为何罔顾流言蜚语也要娶这位二姨娘进门。

    因为她长得有点像我娘年轻的时候,可也只有一点点。

    换作是我,根本不可能拿她当作我娘亲的替身。

    我听闻她还未满十六岁,只比我大两岁,可是看起来她仿佛比我还要小。这样年轻的女人却嫁给了一个大她一倍的男人。

    我立时有些可怜她,我爹一定不爱她,娶她只为了睹物思人。

    是的,她更像是一件物什。

    不知为何我有些窃喜。是因为知道了我娘在我爹心中的地位吗?还是因为觉得我爹并不爱我的这位二姨娘呢?

    我安静地看她的一双素手在琴弦上来回拨弄、捻挑,甚是悦耳。

    忽地,她朝我的方向看了过来,笑着叫我:“大少爷。”

    我朝她微微点头,以微不可闻地声音叫了声“二姨娘”,尽了礼数后便逃也似的跑了。

    她真好看,好像比我娘还要好看那么一点点。

    京城新开了家白记糕点,其中茯苓糕堪称一绝。我差人去买了三盒。

    我一盒,我爹一盒,二姨娘一盒。

    我亲自给二姨娘送了过去。

    二姨娘见到我有些惊讶,接过糕点又道了谢,过了片刻她问道:“大少爷还有什么事吗?”

    我找她能有什么事呢?明知故问,我知道她这是在赶我走。

    于是我便冷着脸走了。

    可我是个不争气的,自那以后我照旧隔三岔五地给她送东西。

    有一回我去的时候,碰上了我爹。

    我爹的眼睛看着我手里提着的桂花糕,开口却是在和二姨娘说话:“妙娘子,听闻寅儿素日总来你住处寻你,没有做什么令你为难之事吧?”

    我听后心下一惊,没来由地心虚。

    二姨娘却是神色自然,婉约地笑着说:“大少爷心肠好,也不嫌弃妾身的出身。若是老爷不嫌弃,妾身愿意担起大少爷生母的责任,教导大少爷。”

    爹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那就幸苦妙娘子了,寅儿可怜,八岁后便没了娘陪伴教养。”

    我十分不满,爹为何不问我愿不愿意?

    我不愿意!二姨娘又不是我娘!

    可我不敢说,我只敢安静地放下桂花糕。

    自那以后我不再去找二姨娘了。

    她竟然想担起我娘的责任,我不想再看到她。

    二姨娘很快便有喜了。

    我从下人口中听得时,一阵恼怒,失手打翻了手中的茶杯。

    她怎么能!爹怎么能!

    我很快冷静下来。

    有什么不能的?二姨娘和爹是夫妻。

    “快叫人来打扫干净!”我的贴身小厮怕我生气,一面吩咐别人来清理地上的碎片,一面又连忙安慰我,道:“大少爷放宽心好了,如今大少爷学业有成,只要继续用功读书,就不怕被人夺走老爷的宠爱。”

    我又有些黯然。是这样吗?我生气只是因为怕被分走我爹的宠爱吗?

    “好。”

    像是在回应小厮,又像是无力地接受了二姨娘怀孕了的这个事实。

    那晚我梦到了二姨娘。

    醒来时亵裤濡湿,我羞赧地抬头看屋顶,脸上止不住地发烫。

    我想,一定是最近的气候太过潮润了,以后睡前要放一个火盆来烘烤才行。

    (三)

    自我怀孕以来,整日都是恹恹的,无聊极了。

    相国公很少来看我,后头来得比较频繁也是因为太医诊断我怀的是个儿子。

    我看得出来相国公并不怎么喜欢自己。

    可是既然不喜欢我,干嘛要娶我呢?我不理解。

    那日相国公喜笑颜开地赶来,见我时言辞亲昵了许多:“妙娘子,你既然怀了孩子,就要好生歇息着。我明日多调几个丫鬟小厮过来伺候你。”

    我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向他道谢。

    待他走后我才如释重负,在他面前演戏太累了。

    韩将军知道我怀了男孩,高兴地写信夸我做得好。

    与信件一并送来的,还有一包让男子长期吃了能断子绝孙的药。

    我有些不忍,绝后这招也太阴毒了。何况相国公如今年满三十二,才娶了两位女子,在我看来他今后兴许不会再娶他人了,更遑论又添子嗣。

    我默然地读过信,随后放到烛火上烧了。

    摇曳的烛火下,我又想起了几年前那位眉飞色舞的大人。

    他说,我是将军养的一条狗。

    他说,不听话的狗难逃死路。

    相国公的大儿子今日又来给我送了糕点,他每次送来的糕点都很好吃。

    我初来乍到之时,他也常来给我送吃食,态度友善。

    可后来又不来了,我并未当回事,毕竟我也没真把自己当人家娘亲,谁想要一个只比自己小两岁的便宜儿子呢?

    今日他隔了许久又来了,我有些新奇,遂挺着大肚子去见他。

    他面色古怪地看了一眼我的肚子,说白记糕点上了新品,叫我尝尝。

    我接了过来,向往常一样道谢,随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岂料他没向往常一样说“我走了。”

    “你好生歇息着,孕子不易,这段时间能不动就不要动了。”他定定地看着我。

    我只觉得好笑,却不敢在他面前笑出来:“大少爷放心吧,到时候肯定给你生个健健康康的弟弟。”

    他闻言面色一沉,走了。

    待他走远后,我才敢笑出声。不知为何,捉弄他成了我在相国府中为数不多的趣事。

    我果然给大少爷生了个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弟弟。

    相国公给他取名为宇。

    宇儿很可爱,饶是我不爱他爹,也爱极了宇儿。

    可我又不敢表现出来我爱他。

    我怕韩将军日后拿他要挟我。

    真可怜,我心想。做母亲的不敢让别人知道她爱自己的孩子。

    宇儿年满一岁,该抓阄了。那日大少爷却和我说下下个月是他束发的日子,叫我给他备礼。

    这个大少爷约莫是脑子缺根筋,今日是我儿子的抓阄日,我还未向他讨抓阄礼,他倒好,来和我要束发礼。

    但我还是给他送了。

    转眼间,宇儿都六岁了。

    他的性子也不知道像谁,见谁都是唯唯诺诺的,看了叫人郁闷。我不敢和他亲近,怕被韩将军的眼线看到,只好叫他多看多读他爹给他拿来的书。

    都说读书修身养性,真希望宇儿早日长大成人。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了大少爷。大少爷虽然有时看着有点楞傻,大多数时候却是气宇轩昂,即使是面对相国公,也是不卑不亢的。不像宇儿,宇儿他到了今日,都还不敢直视相国公。

    要是宇儿能像大少爷那样有出息就好了。

    听韩将军说,大少爷如今已在朝为官,混得风生水起的。

    今日相国公来看宇儿,抽问了宇儿几个问题,宇儿很争气,都答上来了。

    我很开心,我就知道我的宇儿是顶聪明的。

    可是相国公并未夸赞宇儿半句,也是,宇儿那副俯首帖耳的样子,我看了也不愿夸他。

    那日半夜里宇儿来找我,我正欲斥责他,却看到他哭得可怜。

    宇儿泫然着问我:“娘,我是不是很讨人嫌?”

    他从前未曾半夜来找过我,是故今日也无人料到。我心里十分清楚此时没有韩将军的眼线,这是我一生中难得可以流露真情的大好机会。

    “宇儿很好,大家都喜欢宇儿的。”我柔声道,摸着他的小脑袋。

    许是因我从未对他这般好过,他立时因为诧异止住了眼泪。

    宇儿呆呆地看着我,奶声奶气地问:“娘讨厌我吗?”

    “讨厌?”我有些难过,宇儿会这样误会都是因为我,“怎么可能讨厌呢?娘最喜欢宇儿了。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宇儿是我最喜欢的那一个人。”

    “我知道了,宇儿不哭了,娘你也不要哭。”宇儿抱住我。

    我这才发觉自己哭了。

    (四)

    下月廿三是我弱冠之日,要举成丁礼。

    我爹告诉我,娶亲一事再也拖不得了。

    我只道是自己一心为官,暂时尚无成家之意。

    爹生气极了:“成家立业,是说先成家后立业。我十七岁便娶了你娘,如今你都要满二十了还没娶个人家!人言可畏,你可知如今都有人造谣说,相国公的大儿子有短袖之癖!”

    “原来爹也会在意这些闲言碎语啊,我还以为不会呢。”我意有所指地嘲讽,“毕竟爹当年不顾世人嘘声,力排众议地娶教坊司里的那位琴师时可是满不在乎的。”

    “你!”爹火冒三丈,随后冷静下来,“寅儿,我此生只爱过一个人,就是你娘。你二姨娘在爹心中永远也不会取代你娘的位子,明白吗?六年了,你在还因此事和爹置气?”

    “原来你不爱二姨娘,不爱又为何要娶她?你对不起二姨娘,更对不起我娘!”言罢,我拂袖而去。

    我爹真不是个东西。

    他也知道他不爱二姨娘,那他为何要娶她?断送了她的一生,害得她一辈子都被锁在了这相国府中。

    我气不过,不知不觉中竟走到了万荷桥。此桥在相府的最东之处,除了夏季赏荷时,不会有人来此处。

    我转身打算离去,没成想竟碰巧撞见了二姨娘。

    我心下欢喜万分,却不敢露出一二。

    我许久未见她了,她看起来不如初见之日那般明朗。

    “二姨娘。”

    她被吓了一跳:“啊!是大少爷啊,好巧。”

    “二姨娘想什么呢?”我挑眉问道:“这么认真?”

    “我在想怎样才能让宇儿有出息,他成日里见谁都低眉顺眼的。”她问我:“怎样才能叫宇儿像大少爷这般有本事呢?”

    她在夸我,我很高兴。

    我回问她:“我不知道。我还比二姨娘小两岁呢,二姨娘不知道的事,我怎会知道?”

    她微微蹙眉,我知道此举是我冒犯了。按礼而言,我不该说出女子年龄。可我就是忍不住地想说。

    我不仅想说给她听,还想说给爹听,甚至想说给天下的所有人听:我的二姨娘只比我大两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