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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阙 春夜绣楼

    第六阙春夜绣楼

    春夜丝雨如织,小楼清寒,支开碧纱小窗,扑面便是雨夜的清气,未染红尘。

    檐下那一双小小紫燕,紧紧相依,呢喃旖旎,手边榻桌上放着绣篮,篮子中一条绣帕,便绣着那双紫燕,春风袅娜,风过轻云,贴水而飞,戏闹争泥,真是可爱,所以今夜便绣了这对小东西。

    收了针黹,向碧橱中抱了柳琴出来,便听到窗外丝雨已成调,听得怀里的柳琴放下又抱起,放了柳琴,又抱起榻上一只鸳鸯枕,翡翠裙如荷,抱于膝上,倒好象是鸳鸯游戏荷叶间,她倒不觉,只看了窗外出神,一双团酥玉腕支着下颌,听风听雨听春水生池塘,塘边柳丝细长如弦,丝雨如三千乐指,弹得七千乐曲。

    不自觉得叹气,放了枕头,看着那罩纱灯,不知想些什么,又笑了笑,然后执起桌上罩纱灯走于妆镜前,看镜中瞬时开芙蓉,拿起镶翡翠八字牙梳梳理那三千青丝,看镜台上玉屏风上,残日衔西塞,孤帆向北洲,独去千里,留人相思。

    好笑自己当初怎么会喜欢这个屏风,明日叫人来换了罢了,想着便自换了白绡裙,她不喜人服侍,这些贴身的事便一直是自己做的,梨花木绣榻,拥着翠衾,在床头那雕着百草斗虫的木格中取出书,在枕上消磨了会时间,便剔了灯,放下月青水纹流苏帐。

    这便是名门小姐每日的全部了,琴书绣工,还有等待。

    而躺下后,她却睡不着了,夜更深了,雨敲纱窗,便是纱窗恨,总是难眠,黑暗中竟是有些不安。

    想起今日,回国公府见了父亲,那在戚国一人之下的定国公。

    只是那一双带了些琥珀色光的眼睛看了看自己,笑的淡然,近五旬的男人,却清雅的摄人,难怪二哥背后从不叫父亲,也学着别人叫定国公大人,还在凝香楼上喝醉了后和人说定国公大人怕是着了他书阁外那一园白菊花的道,早就成仙化妖了,当时这句话几乎是传遍了帝台巷陌,被父亲抓到,下场当然很惨,而且今天不知道二哥又做了什么,听说现在正被关在祠堂里罚跪呢。

    而自己是他唯一的女儿,那宠爱也不是假的,可是无论怎么任她撒娇,她心里还是感觉得到的,她是怕着父亲的,而那种惧怕只是因为她能感觉到父亲身上的那种不易察觉的遥远和陌生,只是那琥珀色光的流转之后,父亲身上是有些她不能理解和可知的。

    “只是这样吗?”

    定国公问道,看着手中的菊花茶,却是不饮。

    早在契丹来使之前便有密报李殷弃派人混在了使者中,当时她笑说这些人还真是不死心,定国公却只淡道李殷弃又袭了碧水城,城中损了几千人马,她立时便明白,朝廷是准备打仗了。

    戚国灭凉十五年来,已经剿了三次,而再有五年前两歧山行刺这等逆行,这第四次怕是要下狠手了,李殷弃精明如狐,不会料不到。

    更何况,契丹和戚国也本非善邻,梁朝末期,契丹兴起,兵犯幽州,中原大好河山在望,却有梁朝将军安晋灭凉割据,距契丹金门之外,为此两国连年争战,近几年来,契丹内几个皇子争夺皇位,几乎宫变,才与戚国稍安。

    戚国欲兴兵征伐之际,契丹此时来使,李殷弃的人又混在使者之中,不好缉拿,这其中契丹未必会毫不知情,甚至本就是相互勾结也不足为奇,定国公位高权重,作为契丹王子的薛离接近他的女儿是否本就是包藏祸心?

    可是已经十日了,李殷弃的人并未动手,薛离也并无异举,便是情报出错了也有可能,此话出口后,定国公只淡淡说道:“是吗?”

    满室茶香,那菊花已死去,这茶香便是花魂了,而这魂魄就在唇齿中重新开放,父亲不说话,只是那淡淡的琥珀光让她心惊。

    然而坦荡回视,暂且放下这整整七年里,每年一朵被千般呵护从木伦依河千里迢迢送到帝台的玉莲花,仅仅只是这些日子她对薛离的一再试探,直到今日陶然楼上,终于确定薛离并无祸心,她没有偏袒薛离,她没有偏袒他的理由。

    从父亲的书阁出来后,却不想回国公府中自己的绣楼了,又出了府,打着青油伞,在街上漫行,白绸衫都湿了,溅上了春泥。

    走走绕绕,天都黑了,却又绕回了陶然楼,敲了敲紧闭了的楼门,开门的侍从执灯一见是她,叫了声小姐,忙接过她手中湿淋淋的伞,便有几个侍女上前准备服侍,她摆手示意不必,道:“大哥呢?”

    “大公子已经睡下了。”

    楼上下来一个女子说道,那女子一身冰绡长裙,花颜雪姿,清媚的不似寻常女子。

    “大哥睡得这般早,可是又发了旧病?”

    “小姐不必担心,叶伯已着人来煎了药,大公子服药睡下前还特意吩咐多煎了一幅,说若是小姐回来,就请小姐也将药喝了,天正回春,今夜又下了雨,这天潮的很,就是没发病,先喝了,也滋养些。”

    她点点头便上了楼,绕过龙水大屏风,再转下楼,绕了一溜的回廊,到了后院,进了后楼,再转过一溜的回廊,便到了她自己的绣楼,陶然楼刚建成时,她便和大哥要了这小楼,喜欢的就是推窗能见一池碧塘,可这几年来的也少了,上了楼,却是依然纤尘不染,几净生雾。

    刚坐下,女子便亲自提了慈竹盒,跟着两个侍女,一个提着紫泥小药炉,一个打着伞,送药来了。

    “知道你讨厌麝香讨厌的都能不顾命了,叶伯这次得了个行脚医的偏方,在苏合丸里加了些枇杷和金缕梅,冲的比以前味道淡些,不似以往那么苦了,来,蝉儿,乖乖把药喝了。”

    女子哄孩子一般的轻轻吹着药匙,要喂蝉儿。

    蝉儿笑笑,接过药碗,道:“有劳叶词姐姐费心了。”

    居然不像以往撒娇耍赖,而是一饮而尽,叶词也早看出蝉儿今晚有些不寻常,似有心事,又似心伤,竟是神思恍惚似的,便执起蝉儿的手,从食盒中取出几盘点心,将几块甜心酥放在蝉儿手中,叹了口气,也不多说什么,带着那两个侍女下楼去了。

    蝉儿放下手中还热着的糖,不知为何开始觉得心神不宁的,心不在焉的做着每天都做的事,然后睡下。

    而此刻躺在床上,许是手心还留有些甜香,模糊中就会想起小时候的事情,那年薛离初次来帝台时,黧黑粗鲁,满口呱啦呱啦的契丹语,闹了不少笑话。

    宫廷宴会上,薛离将那满满一盘子的酥融都几乎抱在了怀里,刚刚做好的点心烫的他嘶嘶哈哈的吸着气,中然笑他,他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的对中然说着极其蹩脚的汉语,用的却是极其阴戾的语气。

    “总比什么都得不到的好。”

    “如果是我不想要的呢?”

    记忆中那个小小中然漫不经心的说道。

    小薛离立即含混着不屑和噎着了表情,艰难的用高傲的语气说:“不想要?你什么都得不到,就算你想要!”

    那时自己真的是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将盘子里的点心都吃掉了,他对小蝉儿欢喜的笑,然后转到小中然那里却是防备的瞪着眼,一点点的吃完,还舔了舔手指。

    “那个——”小梳蝉小心的问道,“你们契丹人是不是都吃不饱啊?”

    小中然差点一口茶喷了出来,然后说道“丢脸”就走开了,留下一脸狰狞的小薛离,小中然走后,小梳蝉立刻手撑着桌子大笑了出来,前仰后合。

    “啊——哈哈——”

    小薛离忽然不说话了,看着她发呆,梳蝉从小就是这样,如果没有事情打扰,她能这样不停的笑上一整天,笑如春色,眉清目秀,唇红齿白。

    “你——好像和刚才不一样了——”

    小薛离样子有些傻傻的。

    小蝉儿白了他一眼,在中然面前和你面前当然是不一样的。

    因为中然是不一样的。

    然后,那个小薛离就开始缠着自己,再然后呢,自己就把写了字的纸条贴在他的后背上让他出丑,他发现后还大叫着说自己画符咒诅咒他,那时才发现,原来他不识得汉字的,后来——

    后来呢?

    忽然想不下去了,看着床沿的流苏发呆。

    当真睡不着,心口闷闷的疼,这病算是叶家人天生带的,那药从来也就只能缓些痛楚,若是发作的厉害了,其实也是不顶用的,而且此刻才觉得心苦口苦,想起桌上那些糖来,挣扎着起来,额上已是一层薄薄的细汗,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这般难受,碾转反侧的思量,而在那一片模糊的痛觉中忽然就有些清明,猛然想起,今天在父亲那里,似乎说错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