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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乔春野把化验单攥在手里,蹬蹬蹬冲进地铁。途中撞到路人的肩膀,连头也不回,倒霉的路人望着她的背影嘟囔:“哪来的小姑娘,这么大脾气?”

    她冲进车厢,找了个角落坐下。周末白天,地铁上乘客不多,四周很安静,她的耳畔还回响两位护士的话。

    ——手术成功率也是业绩的一部分,哪有拒绝的道理。

    她越想越生气,把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毕竟她亲眼见过宋奶奶,知道老人家的不易。宋奶奶年过六旬,腿脚不便,如果身边有人陪伴、照顾,是再好不过的事。然而,好好一门姻缘,却因为收养流浪猫狗而告吹,未免太可惜了。

    这些难处,乔冰珊断然不会理解。她可以无情地宣布刚出生的小猫崽的死期,也可以想尽办法催促客户倾囊支付手术费用。她的眼里只有生意,根本没有一丁点人情味。

    想到那张冰山般冷峻严厉的脸,乔春野心中更加不快。冲动之下,才截胡了检查报告。

    但接下来该怎么做,她还没有拿定主意。脑海里一个声音说,只要隐瞒实情,宋奶奶就不会为手术而烦恼。但另一个声音又说,万一隐瞒实情,导致仁德的病情恶化,宋奶奶或许会伤心痛苦。

    究竟要不要讲实话,她还无法做决定。只能先亲自见过宋奶奶再说。

    好巧不巧,宋奶奶的住址,正是她从前居住的山阳区。

    和医院所在的嘉宁区不同,山阳区位于地铁线路末端,远离市中心,s市飞速发展的热潮并未惠及此处,房屋依然古老破旧,街巷还维持着二十年前的模样。

    乔春野就出生在这里。

    就算远离核心区,山阳区的房价仍旧让外地人难以企及,年轻的夫妇初来乍到,只能在城中村租便宜的单间。两人在出租屋里迎来崭新的生命,也曾相拥而泣,流下幸福的眼泪。然而,诞下子女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太久,艰苦的生活消磨着夫妇间的感情。两人的工作收入微薄,租来的房子也不稳定,时常遭到房东刁难。在乔春野的记忆里,每隔两三年就要搬一次家。其中最糟糕的经历发生在她八岁那年,因为拖欠房租,一家三口被房东扫地出门,除夕夜里带着大包小包流落街头,要不是附近经营洗头房的大婶破例收留他们,恐怕三人就只能睡桥洞过夜了。

    平心而论,那一次破产并不是父亲的错。父亲有个老乡,是幼时邻里的玩伴,与他同一时期来到s市闯荡,但工作并不顺利,年关前夕,他慌慌张张敲开乔家的门,声称妻子重病,生命垂危,急需钱财支付诊费。父亲信以为真,便把存折里所有存款都打给了他,不料此人第二天便彻底蒸发,音讯全无,父亲去医院询问,才发现此人根本没有办理住院手续,所谓妻子重病只是他行骗的幌子。

    除去乔家之外,他还骗了几名同乡,但其他人多少有所戒备,损失都不如乔家严重。

    茫茫人海,失去的钱财再也无处可寻,然而这次遭遇,却成为父母感情破裂的导火索。

    母亲嫌弃父亲不成器,没有前途,便趁年轻离婚,投奔新欢。而她的再婚对象并不愿意接纳女方的孩子,于是,父亲只能将女儿留在身边抚养。

    在乔春野的记忆里,父亲总是低着头,缩着肩膀,不苟言笑。抚养女儿究竟是出于自愿,还是又一次向现实妥协,连她本人也不敢断言。

    父亲的遗体被送进火化炉,她心底的疑问再也无人能解。这次故地重游,她刻意绕了远路,避开熟悉的街区,以免触景生悲。

    宋秀英住在锦园三区,是八十年代建成的公产住宅,由事业单位分给当年的员工,宋秀英年轻时是教师,自然也分得一户,条件比城中村好得多。

    在狗吠声的指引下,乔春野很快找到了目标。

    宋秀英家住一楼,没有阳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十几平米的小院子。

    来客是个鬓发苍白的老人,衣装平整,头戴灰黑色的前进帽,略微驼背,乔春野立刻察觉——这人便是宋奶奶的学生为她撮合的恋人。

    两位老人面对面站在门口,神情凝重。主人一言不发,客人则唉声连连:“唉,罢了,罢了,到底我还是比不过这群猫狗。”

    不用问,一定是吵架了。

    乔春野对这情形再熟悉不过,父母离异前几年,感情早已破裂,经常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父亲常常争辩几句便缄口不言,母亲与他赌气,也不愿打破沉迷,于是小小的家便笼罩在一片死寂中。

    眼下,两位老人同样相顾无言。老爷子爬满皱纹的脸上尽是委屈的神情,长叹一声,转身要走。宋奶奶也没有挽留,只是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才缓缓转过身,独自返回院内,坐在角落的小竹凳上,盯着半敞的院门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