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很慢。

　　他，说得也很慢。

　　他依旧恍惚，他只能断断续续地说着。

　　“小景，我很怕！我怕你们都抛下我。那时，红灯总是亮着，时间也总是慢得让人绝望...

　　你和妈妈，躺在那里，不睁眼，不说话，全身插满了奇奇怪怪的管子。我不明白，为什么就这样了呢？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会这样呢？

　　那段时间，真的快要崩溃了。最难过的是，你们都受伤了，可是我却不能陪在你们身旁。

　　我还得继续拉紧最后的那根弦，把自己继续塞进工作里，我必须得工作，我不可以想太多，我要有职业操守。

　　站上舞台，不可以有自己。我一遍遍告诉自己，别人是花了钱来看你表演的呀！你要开心呀！你要笑呀！

　　后来我发现，我啊，就算真的难过得要死，可是我，还是可以轻易挤出笑容的，在舞台上，在摄影机前......

　　我必须那样，我只能那样。”

　　杨今宇原本一直向前望的眼神，被慢慢收回，转而没有焦点地望向夏知景，扯了下嘴角。

　　是不屑吗？还是嘲讽呢？

　　继续接着说，“那一刻，我觉得我自己真的恶心至极。我问我自己，我还是人吗？原来，我一直有一副极其恶心的面孔，那副面孔也一直随时待命着。戴上那副面孔，我就不是我自己，只是某个名字叫杨今宇的人，我不认识他，我也不认识自己......”

　　夏知景只能使劲地摇头，她不敢开口说话，也不敢轻易乱动，她怕自己会绷不住，会嚎啕大哭。她不愿意这样......

　　杨今宇收回眼神，继续向前望，继续说。

　　“后来，那档节目终于录制完了。我终于可以有时间陪在你们身旁了，当我卸了妆，脱掉那一身衣服，换上自己的便衣，正准备往医院赶的时候，手机来了短信，说，妈妈死了。

　　自从我爸爸走后，我妈妈一直很害怕自己一个人的。可是，最后，她还是自己一个人，死了，她唯一的儿子，我，却没能陪在她身边......”

　　杨今宇没有哭，可是，夏知景多么希望，现在的他，在哭。

　　哭，至少意味着，没有压抑自己，至少意味着，在放过自己。

　　“那晚，从医院回家后，我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了。窗帘全部拉上，屋内的灯也全部开到最亮。

　　我真的不是一个会用死来逃避一切的人，可是，那一晚，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后来也记不起，我真的把整瓶安眠药，吞了。

　　那晚，郝湉本来已经走到小区门口了，可是又折回去了，我被送到了医院。

　　我记得特别清楚，昏迷的时候，脑海里一直回放着，15岁那年，爸爸出车的前一个夜晚。我，爸爸，妈妈，我们三个人，围在饭桌旁吃饭。饭桌上全都是我和爸爸爱吃的菜，有红烧肉，有糖醋排骨，有番茄炒鸡蛋，还有红枣山药鸡汤。

　　我们一家人都很开心，我还陪着爸爸小酌了好几杯。爸爸说，等我这趟车回来，我们一家人就一起去云南旅行。

　　爸爸说完很爱溺地盯着妈妈笑，妈妈红了脸，也盯着爸爸笑。

　　可是好奇怪，后来我说话了，他们却都不理我了。我突然意识到，我是身处在另一个世界里的，而爸爸和妈妈是在另一个独立的世界里。我们不在一个世界里的，我看得见他们，可是他们看不见我。

　　我看着妈妈脸红着说，你还记得啊！我们以前约定过，等以后有了孩子，等孩子长大，要一家人一起去一趟云南。告诉孩子，那是爸爸和妈妈相遇的地方，也是爸爸和妈妈定下终身的地方。希望可以真正身体力行地告诉孩子，什么是爱。

　　可是，我一眨眼，爸爸妈妈就不见了，饭桌上的饭菜也全都不见了，全都没有了。

　　只剩一个我，和一张空荡荡的饭桌。

　　梦里的我哭了，趴在饭桌上，哭得好难过，也好绝望。

　　这个梦，我做了好多遍，好多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