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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滴水观音


    她记得这个鲜美到极致的味道,如果她没记错,这种做法的蒸鲍鱼有个雅称,叫作“滴水观音”。

    这“滴水观音”她生平也仅仅吃过一回。

    要以老鸭、老鸡、鸽子、人参、灵芝、鹿茸来喂上七天七夜,才能养出这小小的一只“滴水观音”,其做法之繁难复杂,可谓匪夷所思。

    取鲍鱼泡发至半干,置于笼中,第一回合,笼顶悬老鸭,汤底入人参,蒸两天两夜;第二回合,笼顶悬老鸡,汤底入灵芝,蒸两天两夜;第三回合,笼顶悬鸽子,汤底入鹿茸,蒸两天两夜;待鲍鱼吸饱各样食材之精华,再淋上高汤熬制的汤汁,便成此菜。期间,需要数名厨师轮流值守,片刻不能马虎,火候、水位、温度、湿度但有差池,便须重头来过。1

    张静姝头一回吃到这道菜,是在两年前的天寿节那天。

    皇帝过三十岁生日,大宴群臣,人皆有赏,方之洲便得了一盘“滴水观音”,回府后又转手赏给了张静姝。

    张静姝放下筷子,紧紧盯着朱九,抿唇不语,神情分外严肃。

    “不好吃么?”朱九讶然。

    “你老实跟我说罢。”张静姝指了指那盘“滴水观音”,问道,“这道菜是叫‘滴水观音’罢?这是御膳房的菜式罢?你在哪吃的宴?皇宫么?”

    今日是上元节,又逢北燕王回都,皇宫自是举办了盛大而隆重的筵席,说来筵席尚未结束,晚上还有一场,只是朱九趁午宴过后的休息空档溜了出来。

    他虽谨慎,于吃喝上却不甚在意,午宴上顺手打包了两个菜,并不知什么“滴水观音”,万万没料到张静姝竟能吃出门道,倒是疏忽了。

    “其实……呃……”朱九扯了个幌子,“其实我在皇宫当差,这菜是主子赏赐的。”

    张静姝“哦”了一声,疑惑消了大半,心道难怪他行踪飘忽、多数时候不着家,原是在宫里当差。她跟皇宫也无甚接触,一听说在皇宫当差,第一反应便是想到了太监宫女,不禁目光一斜,瞟过朱九下身。

    她这一眼扫得极快,几乎是一闪而过,但朱九还是捕捉到了,并且立刻便领悟了她这一眼的含义,登时又羞又恼,气急败坏地道:“我不是!”

    张静姝不知该怎么接话,遂又“哦”了一声,她原是想糊弄过去,终结此话题,可朱九却不这么想,只道她不信,不由气得牙根痒痒,咬牙切齿地道:“我在皇宫当、侍、卫。”

    张静姝转念一想,以他翻墙的身手来看,确是当侍卫比当太监的可能性更大,因而信了大半,至于剩下的一小半,则是她对朱九始终未放下的一丝戒心。

    这个人太神秘,难以蠡测,既然不能看透,自然不能全信。

    “今日放假么?怎么有空出宫来?”张静姝不欲与他纠缠太监侍卫的问题,复拿起筷子,继续吃起那盘“滴水观音”。

    朱九显然被她气得不轻,这时别过身去自生闷气,不想理她,也不回话。过得片晌,他目光忽落在屋内一物上,蓦地一怔,问道:“那个狮头……哪儿来的?”

    张静姝闻言看向那日带回家的红色狮头,此刻正端正地摆在堂中,她略作一顿,低声道:“捡来的。”

    朱九问:“哪儿捡的?”

    张静姝道:“戏园子。”

    朱九似对狮头颇感兴趣,追问道:“这狮头破破烂烂的,一看就是别人不要的,你捡它干什么?”

    张静姝神色一黯,张忠问遍了城中各家戏园,也未找到狮头的主人,她情知朱九说得不差,应当真是哪个舞狮队丢弃在戏园的,只是那日被人捡来一用,若是如此,再想找那人,便如大海捞针了,每思及此,她便深觉遗憾,间杂一丝失落。

    “你怎么不说话了?”朱九回望张静姝,“发什么呆呢?”

    张静姝回过神:“破烂么?我觉得挺好看的。”

    “给我耍耍!”朱九说着,起身朝狮头走去,张静姝急忙追了上去,将狮头护住,不悦地道:“都破了你还耍,弄坏了怎么办?”

    “嘁!亏你拿个破烂儿当宝贝!”朱九言下不无挖苦之意,可眼角眉梢却尽是笑意,“傻不傻?”

    张静姝挑眉:“我爱拿它当宝贝怎么了?关你什么事?”

    朱九眼下心情好极,就连张静姝竖起满身刺的模样,此刻都像是挠痒痒一样,呵得他几乎要笑出来。

    张静姝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见狮头沾了些灰,径自拿了帕子来仔细擦拭。

    朱九贼忒兮兮地道:“这么宝贝它,该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罢?”

    张静姝恼了:“什么叫不可告人?”

    朱九笑道:“那你跟我说说!”

    张静姝一扔帕子:“你烦不烦?不就是一个狮头,问东问西的干什么?”

    朱九理所当然地道:“你跟我说了我不就不问东问西了嘛!”

    张静姝不是没见识过他耍赖的本事,瞪他一眼,交差般道:“我有日被几个泼皮无赖缠上了,有个戴狮头的人救了我,那人所用的正是这个狮头,好了罢?”

    岂料朱九仍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你可知救你的人是谁?”

    张静姝不愿多提那日之事,不耐烦道:“你有完没完?”

    朱九像听不懂她的话,复问:“你到底知不知道救你的人是谁嘛?”

    “不知道!他根本就没有露过面,也不曾告诉我他的名字。”张静姝莫可奈何地道,“我到城里各家戏园打听遍了,也没找着人。”

    朱九又问:“你若找到那人要怎样?”

    张静姝被他磨得着实无奈:“子说了,做人要知恩图报,人家对我有恩,我自要报的。”

    朱九不依不饶地问:“你要怎么报?”

    张静姝倒没想过如何报答,只想先找到那人再说,现下被朱九问得不胜其烦,又想到戏文里多不胜数的英雄救美桥段,索性便道:“我要以身相许,行了罢?”

    朱九脚底一个趔趄,险些绊倒,再抬起头时,脸涨红成了猪肝色,又是害羞,又是无措,居然还有一点生气:“这也忒……忒草率了罢?”

    张静姝嗤笑一声:“戏里不都这么演的?好稀奇么?”

    朱九问:“万一他长得奇丑无比呢?”

    张静姝反问:“那又如何?”

    朱九又问:“万一他是个臭烘烘的乞丐呢?”

    张静姝反问:“那又如何?”

    朱九再问:“万一他——”

    即便是假设,张静姝也不想听人这般诋毁恩人,当即打断他的话,一字字道:“在我眼里,他是这世上最漂亮、最威武、最厉害的大狮子。”

    朱九愣了愣,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只觉心像被搅成了一汪春水似的,融了,化了。

    “你真的……这样想?”

    张静姝拾起帕子又擦拭起狮头来,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淡淡地道了句:“你说的那些又有什么要紧?这世上多的是美貌、有钱、有权,但却烂到了骨子里、散发着一身恶臭的人。”

    朱九默默地看着她擦拭狮头,良晌,方低低开口:“其实……”

    张静姝回过头:“怎么了?”

    “没、没什么。”朱九摇摇头,只望着她笑。

    他盘算了下,张静姝既然这般看重狮头,他可得把这张王牌捂好了,不到紧要关头绝不祭出,一旦打出,必要炸得她全面投降、跪地求饶、山呼大王饶命。

    张静姝不禁打了个寒颤,觉得他的笑看起来狡猾极了,阴险极了,简直就像不怀好意,因道:“你笑什么?”

    朱九轻咳两声,掩了笑意,忽道:“今晚紫明湖畔有烟火,我们一起去看罢?”

    朱九原是筵席无聊,忽起一念,想知张静姝在干什么,便觑机开溜,本打算瞧她一眼便回宫去,这刻却又不想走了,遂起意翘了晚宴,邀她共度良宵。

    “不去!”

    张静姝毫不犹豫地拒绝,开什么玩笑,她才从紫明湖畔回来,若再回去,碰到小桔,她岂不是穿帮了?

    只是她未曾注意到,身后朱九的脸色因她的话而一霎变得阴郁沉沉,宛如凝着一场将下未下的雨。

    他堂堂九王爷,生平第一次约女人,居然被这样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这能忍?

    1“滴水观音”系我国失传名菜之一,具体做法现已难以考证,文中所写做法参考网络美食博主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