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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父亲

    傻平在这世上本已经没有什么牵挂了,他亲手埋葬了自己的过去。

    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开始那几年曾经认识的大娘过年过节的时候还会来给他送几碗饭菜,后来老人走了,本家的人又不认他,逐渐地也没有人来这个破庙,除了路过的孩子会朝他投几块石头。

    能跟他平日里搭几句话的除了这几条二了吧唧的傻狗,再没有别的活的生物了。

    一般来说流言蜚语是会绕着当事人走的,故事都是在私底下逐渐走样。但是总会有几个不长眼的家伙当面来说,尤其是看他也不恼,更是嚣张。

    “这种不中用的东西”

    “你以后可不能跟他学,有手有脚的天天躺着晒太阳,懒汉”

    “这种人连狗都嫌!”

    “就是他这个白眼狼,害死了他的养父母,这种人还活着干嘛?老天爷就该降个雷把他劈死!”

    他不是许家亲生的孩子,自然不能继承什么遗产。

    当然,所谓遗产在那场大火里也没剩下什么,傻平只要了偏房里没被水火波及到的那几箱书。

    父亲到底是个怎样的词汇,五岁之前他根本不知道。

    他爸是个赌鬼,不懂得怎样做父亲。

    当然妈妈是一个怎样的词汇,他也不清楚,他妈在生下他不久就走了,也许是死了。

    那段经历距离今天已经太久了,他隐隐约约只能记得,他被捏着后脖颈狠狠往桌角上撞,鲜血流进眼里,看这个世界都变成了红色。还有就是他爸欠了赌债,好几天不敢回家,他就着冷水吃光了家里剩的又干又硬的馒头,饿得去地里偷人家的地瓜吃,被抓住了脱光了倒着挂在树上。

    他太清楚饥饿的滋味了,所以在碰到那个孩子的时候,才会觉得难过。

    时间都过去那么久了,人间却还是那个人间。

    他比张磊幸运得多,他爸遭了天谴。据说是在被追债的人追的时候,跳进冰冷的河水里躲着,再也没浮上来过。为什么是据说呢,因为他没亲眼见到,只是记得好像有人过来跟他说,带他到了一个孤儿院,那里有着很凶的老师和很难吃的饭菜,再后来院长领着一对夫妻来到班级上。当时他们正在上语文课,一个眉头总是皱着的男老师敲着黑板问,“你们的理想是什么?”

    他站了起来,说,“我的理想是见一眼我的妈妈,我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

    老师的眉头皱的更紧了,“这不是理想,理想是以后可以实现的,你妈妈已经死了,你以后不可能见到他了,你还有其他的理想吗?”

    大人们总是知道的太多。

    他呆呆地站在自己座位上,尽管他一出生就没见过妈妈,但是他是在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永远也见不到妈妈的。

    不管以后走的有多远,他都实现不了自己的理想。

    有些人才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就已经迷路了。

    不知为什么,挨爸爸打的时候他没哭,饿到红着眼和村里的狗抢吃的的时候他没哭,被像个物件一样挂在树上的时候他没哭,却因为一个眉毛跟李逵一样的老师轻飘飘的几句话哭得不成样子。

    就这样,孟姜女哭倒了长城,他哭来了爸爸妈妈。

    他再也没回过那个破破烂烂的家,以至于他都忘了那是哪里。

    新家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是比大富大贵之家更好。爸爸是造纸厂的工人,因为曾经有个当作家的梦想所以买了很多书,妈妈是个小学的老师,两人结婚六年了,一直都没有孩子,去医院才发现原来他们这辈子大概率不可能有属于自己的孩子的。

    不想为了延续基因而跟媳妇儿分开的许国昌选择了去领养一个孩子,相比于血缘,他更相信人和人之间长时间的陪伴产生的羁绊。

    父亲这个词,不是生下孩子就天然成立的,得去爱。

    于是,这个哭着想妈妈的孩子成为了他们的儿子。这一天,成为了傻平的生日。

    他有了一个名字,叫许君平,不是什么被别人随口称呼的狗蛋儿。人生第一次,许君平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走进了学校,不是在孤儿院的课堂上,而是和一群有爸爸妈妈的孩子坐在一起上课。

    读书这东西靠点儿天赋,他那赌鬼老爹还是有点儿天赋在的,只是把聪明投到了赌桌之上,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继承了生父那么丁点儿的天赋,一路走来,从小学到大学,倒是一路顺畅。

    复旦大学录取通知书到的那一天,从不喝酒的爸爸开了一瓶酒,和他唠了一晚上的嗑。但是命运总是不知不觉给沉浸在幸福中的人们埋下一些不可预知的□□,他报了新闻传播专业,这成为了他余生中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狗蛋儿在教室里泪眼朦胧中看到的那个腰背挺直的爸爸和笑意盈盈的妈妈,一眨眼也长满了白头发。曾经要仰起头来才能看到的面孔,如今得要俯下身去才能抱住。

    他的妈妈并不漂亮,吃惯了粉笔末所以皮肤状态并不是很好,脾气很爆,总是大声吼着两个从外面回来试图不洗手就吃饭的父子俩。小学时有小朋友说他是别人不要才被捡来的野孩子,他也是忍下来的,像后来见到的一个小丫头一样,他也曾懂事得很。

    那个脾气暴躁、并不漂亮的女人从隔壁张晓亮的嘴里听到了这件事情,晚饭都不做了,直接带他去找班主任要了骂他的人的联系方式。他已经忘记了那个人叫啥,但是那天妈妈叉着腰在前面战斗的伟岸身影他一直记得。

    她护着身后的狗蛋儿,“你管得着吗?这是我儿子!到死都是我儿子!你最好管好你儿子,我儿子有爸有妈的,被人说是野孩子,那个家长能忍得住?我问你我要是说你没爹没娘,你生不生气?你是不是想打人?你不能因为我儿子懂事就说我儿子不生气啊!道歉!今天你儿子要是不道歉我们还就不走了!不走了!”

    狗蛋儿在这一刻真正成为了许君平。

    他握着妈妈的手,在一句“对不起”中满意地转身回家,重要的不是那句道歉,而是,妈妈在乎他。

    “你怂不怂啊?你咋跟你爸一样面了吧唧的呢?你得硬气起来啊!以后要是有人再这么骂你你得骂回去,有人打你你得打回去,听见了没?要是再这么怂出门别说你是我儿子!”

    许君平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路,他的理想实现了。

    他是那个打碎碗会被揪耳朵的坏小孩儿,也是会被妈妈拿着笤帚追着满大街跑的臭小孩儿,有时候,妈妈也会在亲戚朋友面前骂他是个不听话的讨债鬼,但是却在对方附和的一瞬间翻脸,自己家的孩子只能自己说得在她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可是,即使他不够好,爸爸妈妈也爱他。

    他是爸爸妈妈的孩子,所以他要对他们好。许君平在大学期间一直在做各种兼职,也从没落下过系里的奖学金,大一之后,他再没花过家里一分钱。

    每次假期回家,他都去做家教赚取生活费。所有见到他爸妈的人,都会说自己有多羡慕他们,有了个这么有出息的儿子,将来有的是享不尽的好福气。

    大学毕业时他考取了省电视台的驻台记者,他有了一个新的理想,成为一名好记者。他经历过饥饿,也感受过绝望,却蒙上天赐福,一路幸福,成长为满腔热血的理想主义者。

    他毕业那一年,南方周刊的新年贺词上写着,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

    许君平不想成为无力的人。

    他想成为一名好记者,想探求事件的真相,让公众透过他的眼睛,了解一个又一个的世界。这个世界上不止一个世界,有人富贵滔天,就有人贫贱如草;有人幸福纯良,就有人因为家破人亡而彻底堕落…这些都在同一刻发生,诡异的出现在同一个世界上。

    那一年,他现场目击了朔州假酒荼毒生灵的惨祸;他看到了孙小果被判处死刑,又改为20年有期徒刑……不但要去发现世界上发生的故事,还要去揭露真相,这是他赋给自己的职责。

    他只是个刚刚毕业的小记者,但是他壮怀激烈,认识到自己的力有不逮,也仍愿意为此竭尽全力。记者这个位置,其实并不危险,领导指哪儿你打哪儿,每天挖到点儿有价值但是没有太大价值的新闻,是可以安安稳稳度平生的。

    到了年纪,娶一个喜欢但是没有那么喜欢的女孩子,生一对可爱的子女,赡养父母,柴米油茶,也算是不错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