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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离去

    这是无覆与阿苏弥度过的最静谧的夏天,也是最好的夏天。

    佛子讲经,小王子听禅。在法会时众人的眼,在私见时佛的目。阿苏弥的乖,在他发问;阿苏弥的顺,在他跟诵;阿苏弥的装不下去,在他偶尔发困直打瞌睡。

    那个时候,无覆就会停下来,若阿苏弥睡迷糊了根本反应不过来,无覆就轻敲阿苏弥的头顶。

    阿苏弥一激灵,背倏地挺直,而后发觉是被无覆抓着了,又松松散散地坐不直。

    无覆又敲了他一下。

    圣僧的手,仿佛在敲犍椎。石板犍椎,敲出硿硿,但来敲阿苏弥,是叩问心扉,那里没有空空,只有满满。

    阿苏弥乖巧认错:“弟子蠢笨,不该犯瞌睡。”

    无覆却没有责骂。

    “若困了,应当直接休息。”

    “您不怪我?”

    “做一事,忠于一事。多思多想、三心二意,还不如只做一件事。殿下既然困了,就不必勉强自己,否则佛不进心,睡也不好。”

    阿苏弥觉得佛子大人过于认真,有时候认真得有些天真与可爱。

    阿苏弥像是得了准许,道:“那请您不计较我再休息一会吧。可我若这会走下去,这几百阶台阶走完,我的瞌睡虫子早就没了。为了睡,长途跋涉寻一张床,结果反倒睡不着了,可否?”

    无覆摇头:“舍近求远,本末倒置。”

    阿苏弥支着下巴,好知求问:“那‘近’在哪里?”

    一件稀松平常的极小事,也叫他们辨出了哲意。

    无覆说道:“幕天席地,纵意所如。”1

    言下之意,遵循己心,摒弃世俗的束缚与枷锁。

    那阿苏弥太可以不受束了。

    他忽然倾过来,撑在石砖地上的手先越界,然后是脸庞、眸光,阿苏弥还未说话,但他的眼神先他本人言语,那里头似有千言万语。

    “那我就睡在您的身边好么。”

    ……

    两个蒲团挨近,两个身影也近。无覆依然笔直地坐着,他念一遍经,捻一颗珠子,百八颗的佛珠串长,一边在无覆手里,一边落在阿苏弥头发里。

    阿苏弥轻轻伏在无覆的膝盖旁,像一头小兽般安静休歇着。

    ……

    这座万人敬仰的圣寺现在也见证阿苏弥长高。

    十六岁的少年郎,几乎每一天都有变化,他的身高抽条,他的头发长长,但一切又是默默的、静静的,像开在角落静待盛开的花苞,只有真正有心的人,才会见证到他的成长。

    他们也去看真正的花。

    白杜鹃还没开花,也还没长高。

    阿苏弥亲自培土、除草,热起来了,他就率性地用袖子在脸上抹一把,扭头问无覆:“那它什么时候会开?”

    无覆很诚实地说:“贫僧也不知。”

    “我以为您的佛法能让受您照拂的草木早早盛放。”

    无覆说不是这样的。

    “草木有它自己的天性,没有人可以强迫另一个生命改变本心本意。它要开花,要它自己情愿。”

    阿苏弥知道,这话里除了禅意,还有无覆对自己的苦心。佛子总觉得他面对的是一无所知又可以救治的阿苏弥,有的话不方便讲,又希望阿苏弥能记在心里,就每每希望阿苏弥能耳濡目染潜在改变。

    这是多好的佛子啊。

    阿苏弥有一瞬间的自惭形秽,觉得自己真坏。

    但下一瞬间,他仰起脸来,露出感动又忐忑的眸光。

    “您真好。”

    “对所有生命都好,对我也很好。除了您,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第二份了……我觉得,不,我想——您就像大哥哥一样,我可以……偶尔喊您哥哥吗?”

    佛子哥哥,

    无覆哥哥。

    阿苏弥不是第一次喊了。

    在焉卮的大街小巷,哥哥是长兄,在夜晚的私语里,哥哥又是情郎。

    无覆不自觉抿起唇。

    “贫僧不能当殿下的哥哥。”

    但佛若大度慈悲,为什么连一个称呼都不应允呢。

    阿苏弥露出失落羞惭的表情。无覆觉得自己不该让这孩子露出这样的神情。

    “但贫僧会一直守护着殿下。”

    ……

    夏天的风过了这片草原雪山,也就把阿苏弥带走了。

    阿苏弥仿佛是应季的候鸟,只会在固定的时节来到无覆身边。他走了,他的生活里还有其他姿彩,但原地的乔摩寺终年不改,一样的经幡,一样的钟声,也许变成了无覆在等阿苏弥,成全自己转世而来的意义。

    阿苏弥不来的其他三季,无覆是佛子,被飘进来的雪覆了白头,又为别的生命扫雪。

    今年冬雪很冷,乔摩寺里几个小沙弥的脚趾长了冻疮,忍着痒疼,最后被师兄们一手一个抱起来送到灵德尊者那治病去了。小沙弥尚且忍冻不说,草木更不能言语,于是无覆专门为白杜鹃株搭了一个小棚子。

    无覆温声说。

    “你要挨过去,远方有人记挂你。”

    ……

    今年雪早早下,据说连最温暖的王城都闹了雪灾。不少百姓因为被雪压垮了房子成为流民,因此乔摩寺大开方便之门,允许无处投奔的百姓暂居僧舍,同时拿出贮存的粮食分发。

    无覆这段时间很忙,这大地的各个角落有太多苦难,他不敢说责无旁贷,但绝不可能束手旁观。佛子的白袍华贵又易脏,所以早早地换了,无覆现在就穿着普通比丘的袍子,融入众僧侣中做事。

    信徒们只识白袍法袈,不知自己得到了佛子的恩惠。

    无覆拉过很多黝黑皲裂的手,把温热的糌粑放在百姓们手心。

    即使繁忙如此,有一晚深夜,无覆仍然提笔。

    ……

    阿苏弥从父王给他办的生辰宴上回来。今年突遇大雪,焉卮王宗噶对他这个小儿子歉疚地说,本来是该大办一场的,现在只希望阿苏弥能够体谅宴会简陋的规格。

    阿苏弥当时乖巧地回应:“阿父不仅是我的阿父,更是子民们的父亲。今年大家都艰难,我作为您的儿子,更应该以身作则。”

    焉卮王听得极为动容,直拍阿苏弥的背:“好孩子,好孩子。”

    半耳则说:“他就是一个无情的父亲,明明是他自己说要多奢靡的规格,如今却变卦反悔,仿佛您过惯了这种生辰宴会,少一次没什么,可这还是他第一次想起来你的生辰……”

    “好了。”

    阿苏弥冷酷道。

    “少说两句吧。他不就是这样一个无情的父亲、有情的君王吗。”

    “起码这些钱是花给百姓了。”

    阿苏弥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把半耳撵到一边去让他别来烦人,自己则坐下,提笔要写信。他要提醒无覆,今天是他的生辰。

    半耳拿着他的信出去了,过了一会又原封不动的回来。

    “不是您那封……这是乔摩寺那边寄来的。”

    阿苏弥一愣,一喜。

    “当真?”

    拆开信来,的确是真。

    阿苏弥摩挲着信上的墨迹,短短的“日月长明”,看着让人心动。

    阿苏弥抿了抿唇角,又绷不住唇角。

    “半耳,如果是你送信,王庭去乔摩寺要多久?”

    半耳如实答:“若以魔身,不过瞬息片刻。”

    阿苏弥哦了一声:“那若是凡人呢?”

    “若是寻常信使,一日夜是需要的,若是专人急送,一个白日绰绰有余。”

    阿苏弥又哦:“所以他今日一早就让人送信了。”

    半耳这才明白阿苏弥是什么意思,附和道:“原来如此。那佛子有心了。”

    阿苏弥笑完,又叹了口气:“只可惜我的信寄晚了,早知他会寄来,我就不寄去了,现在倒像是我刻意提醒他似的。”

    忽然,阿苏弥眼睛一亮,对半耳连连招手道:“对了!半耳你快把信拿回来,你去送,这会就送到乔摩寺门口,那无覆便会认为我也和他心有灵犀,信都是早早出发又一同晚到的。”

    半耳觉得自己很受伤。

    “主人,我去是可以,但因为雪灾,乔摩寺的僧人们全都出动救济平民了,我现在去,就正好和迦兰陀、灵德那几个秃驴撞个正着。”

    阿苏弥再叹气,瞥了一眼半耳后连连摇头。虽然没说什么,但半耳知道左右逃不过被骂没用东西。

    “那好吧。”

    半耳庆幸阿苏弥最终放弃了这念头,否则为了送一封信,折一只魔进去,损失也太大。

    “说起来我给半耳你说过你名字的中原意思,还没和你说过我的呢。”

    因为阿苏弥有一半的中原血统,所以他也自学中原的文化。

    半耳被勾起了好奇,因为他着实不清楚,上辈子王也未曾和他提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