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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9碎碎冰

    “认为努力就可以成功,是傲慢的想法。”

    这是裴燃第一次参与世界级交响乐团合作时,乐团指挥说的话。

    当然,话里指的并不是她。

    彼时裴燃刚刚斩获金奖,在古典乐坛声名鹊起,受乐团正式邀请,作为嘉宾参与巡演拉赫曼尼诺夫的《第三钢琴协奏曲》。

    乐团指挥是一位美籍英国老爷子,穿古板的西装三件套,蓄整洁的络腮胡,个性严苛,风格浑厚,既不飞扬浮躁,也不畏首畏尾,极其典型的学院派人物。

    那是首次集合排练,第一小提琴的末席拉错了两个音,老爷子停下动作,让他收拾好东西出去。

    末席的青年男人站着哭了出来,说自己非常非常非常努力才获得现在这个席位,希望指挥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无论处于什么位置,人们总是喜欢过分夸大努力的效果。”

    在指出青年能力不足以支撑这场演奏时,老爷子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可以称得上和蔼或惋惜。

    “努力是必须的,但努力不代表一定能够抵达目的。天赋、时势、位置,一切内在与外在的因素都在雕刻你,难道你认为我是全凭努力站在这里的么?”

    直白而残酷,令裴燃印象深刻。

    她禁不住想,自己又是被如何雕刻着的呢?

    她拥有比常人满溢的钢琴天赋。愿意为此付出心血与金钱的父母。水平尚可的启蒙老师。格外被眷顾的机遇与奖运。真心赏识她并倾囊相授的顶尖教授。还有一掷千金为她铺路的幕后造势者。

    尽管受到了难以磨灭的折损,但她同时也只付出了一般程度的努力,就年纪轻轻地站到了最高级别的音乐殿堂。

    这或许就是雕刻的两面性。

    剜去旧的柔软血肉,塑造新的坚硬棱角。

    她从此变成一具供人观赏的艺术品。

    她的幸与不幸无关紧要。

    在此之前,裴燃曾经有过许多平凡的打算,以及为之努力的决心。

    譬如在数学试卷上争取更高的分数。

    譬如顺顺利利考去北京,升学,毕业,按部就班度过高校生活。

    譬如回到小城市参加工作,拿不多不少的薪水,当一个被爸爸担心能不能养活自己的小学音乐老师。

    譬如与年纪相仿的男孩牵手、接吻,讲很多很多没有意义的话,谈很长很长不会分开的恋爱。

    可惜都没有实现。

    在面对万宜的时候,曾经那种努力往另一个方向走的迫切感,又重新压落她心口。

    万宜与裴燃小时候截然不同,无论是性格、天赋,抑或对待钢琴的态度。

    然而裴燃奇妙地在她身上看见了自己过去的影子。

    裴燃渴望自己能够成为一阵微小的力,能够或多或少地帮助她、推动她,令她尽量躲避外在的影响,不至于过早地被拦腰折断。

    这世上碰得到天花板的人屈指可数。

    万宜或许永远没有办法成为其中之一。

    但向上是一个过程,她不需要太早结果,“喜欢”本身已经弥足珍贵。

    课余钢琴辅导结束,将近傍晚,天还很亮。李则航请裴燃吃学校门口小卖部的碎碎冰,一根掰成两半,菠萝味和荔枝味,两个人都能吃到。

    裴燃刚刚又弹了一遍德彪西,右手止不住微微发颤,碎碎冰温度很低,握在手里会令人产生错觉:或许她是因为太冷才发抖。

    李则航不知是有礼貌还是没眼色,发呆似的地坐在栏杆上望天边的云,完全没关注到裴燃手的情况。

    裴燃感谢他的不在意。

    为此,她愿意像一个善于倾听的朋友一样,主动分担他的烦恼。

    “你被甩了?”裴燃开口。

    李则航大惊失色,问她何出此言。

    裴燃吸溜一下碎碎冰,指出:“你脸上写着。”

    李则航的表情从呆滞转变为苦闷,他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在裴燃失去耐心之前,说他自己也不知道算不算被甩,他们之间可能根本不算开始过。

    裴燃吃完了菠萝味,开始吃荔枝味,手没有之前那么抖了,她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承认。”

    李则航是一个坦诚的人,他告诉她:“如果是别人问,我不会承认。”

    裴燃问他为什么。

    “因为你不在乎。”李则航说,“听我说完,你可能转头就忘了。”

    “那倒也不至于。”裴燃为自己辩解,“能给你记个两三天吧。”

    李则航用手背擦了擦融化的水渍,像平常那样腼腆又含蓄地笑了。

    他一直没有再说话,裴燃心想自己是不是多嘴了,有些烦恼朋友也不好承担的,况且他们没小时候那么熟了,打算将碎碎冰吃完就走,不打扰他继续望天忧郁。

    结果意料之外,李则航还是开了口。

    “我表叔离开瞻淇岛之后,我妈很关心她,有时会让我跑腿给她送东西。”

    他的语气很温和,不聒噪,有种白噪音一样的沉闷感,而且讲得简短,让人不好意思不认真听。

    “我发现她总是在很暗的地方呆着,一个人喝酒,可能是在等他回家的声音。有一次她从楼梯上摔下来,被碎酒瓶扎伤手,我想带她去医院,她没肯,她把我当成别人,让我不要走。”

    “我起初觉得她很可怜,后来觉得她很固执,到现在,觉得我自己更可怜。灯熄了,修就好了,我可以帮她,但她其实根本不需要。”李则航自嘲似的笑了笑,“我擅自帮她,让她觉得很困扰吧。”

    他的叙事是流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