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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聆意

    平胤九年·十月——

    木淞延携着一众家眷跪在柱国府正堂房阶下,接受圣旨,方才木府来者十数人,皆着青黑蛇纹圆领衫,头上戴着襥头,俨然是皇宫内侍模样。

    “奉帝君旨,柱国木氏,官居二品,掌朝廷礼仪,本应标榜士子,表率群臣,以身作则,垂范后世。孰料其于秋闱之际,结党营私,欲勾奸叛国,实为名教罪人。朕深恶其罪,依律当严惩不贷。然念其功德,谪浑安府长史,不日迁居。”

    皇恩浩荡,一众女眷伏首唯唯诺诺,唯独不见木淞延叩首领旨。

    宣旨的内侍笑道:“柱国大人近些年官路顺遂,如今不是忘了规矩?”

    木淞延已逾古稀,面色苍老却语不改色:“老臣竟不知我木家何时成为长宁的罪人。”

    内侍不怒反笑:“此既为圣旨,自有君上的道理,咱家怎敢妄揣圣意。”

    木淞延知自己是内朝重臣,若非此些人日日在帝君面前搬弄唇舌,帝君又怎会识人不清,黑白颠倒。

    如今,木家已成市井布衣茶闲酒后的谈资,但心揣明镜的人皆知,曾助新帝登基的木家,未尝不是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怎会有叛国之嫌?不过是有人有意挑拨。

    双方对峙,终是木淞延先败阵:“老臣领旨。”

    为首的内侍递出圣旨,却未急着走,左手抬起按下,身后随从得令四散冲,有序冲进各个庭院。

    立在厢房外的婢仆一阵错愕,想立在门前拦住来人,怎料势单力薄,不敌蛮力。庭院四周珠碎瓷裂声不绝于耳,连亭廊上挂着前月庆贺木老柱国寿辰的红绸也被利器划碎,软软耷拉下来。妻妾丫头如何见过这般落魄场面,早已瘫软在地。

    半晌,内侍才召回随从,见人人抱着提着值钱物什,不甚歉意道:“长史大人应为深居简出之垂范,自用不得贵重东西,大人清正,自然懂得。”说罢,众人浩浩荡荡离了木府。

    木淞延由妻妾扶回正房,愤懑道:“糊涂东西!”

    是夜,一个妙龄女子立在木府门前,宅门上红漆匾额庄严,府外立式石座雕花灯台中灯烛已经燃尽,还没到添灯时候。

    长街无人,女子思量再三,靠紧石墙席地而坐,肩上包袱滑落,睡意随夜色愈浓,阖眼好梦。

    寅时,鸡鸣三旬后,家童出侧门添灯,手中灯笼无意照见一个人物。家童心下好奇,又进一步,才能看清模样。

    女子样貌周正,却似几日不曾梳理一般,发髻上一支木钗斜斜欲坠,衣襟也沾染好些尘泥,身边的包袱补了好几个补丁。

    家童嫌恶,以为是前几日浑安出逃的流民,就要叫醒赶走,却见女子睁眼,面无乏色。家童一骇,连退几步,先添了灯去。

    烛火在纸灯中跳跃,氲出朦胧的光。女子借光打量来人,认是木府家仆,便要叫住:“大人可是木家人?”

    家童回首,平平笑道:“哪是大人,不过一介家奴,姑娘此话可是折煞奴才。”

    原来是木家人,女子听闻,便起身整一整衣袖,拾起地上行头,向家童行礼道:“劳烦大人得空带我见一见木家人,如何?”

    家童脸色又变,冷言道:“还望姑娘莫失了规矩,今夜已深且不谈,柱国府所住可是京城权贵,岂是姑娘随便见的?”说罢便要合门。

    女子上前扶门,再解释道:“深夜叨扰原非我意,只是一路舟车劳顿,入京已是黄昏。家母生前嘱托让我来寻京城木家,耗不得时日。”

    “木家人?”

    女子不多言语,只取下斜髻上木钗递与家童,青丝垂落,飘飘如云。家童接过,虽然不能看清,却能摸得钗柄镂空的“木”字,此是木家女眷的信物,想来来人言语并非空穴来风。

    家童交还信物,问道:“恕我眼拙,竟未认出姑娘乃木家远亲,不知姑娘芳名?”

    “温氏聆意。”

    “仲秋更深露重,温姑娘且进来歇息。”家童暂且不管来人究竟是何身份,但木府规矩,持有木家信物的,不论亲疏,必要尊敬。

    温聆意随家童从偏门入,绕过照壁,便是亭廊,廊道回合,围成花园,可接木府正厅。厅中无灯火人息,聆意却借廊檐衔住的灯笼看清园中狼藉,冒昧道:“大人,园中怎如此凌乱?”

    家童慎言:“木府私事,姑娘莫要多问。”

    聆意无再多言,随家童再穿几回风雨廊便到耳房,家童推门而入。

    家童见聆意疑惑,便言道:“这本是木府下仆的居处,常有人打扫,前几日刚裁走六成下人,这里便空着,姑娘若不嫌弃,先将就睡着,明日我差人来伺候姑娘洗漱。”说罢,将手中灯笼放置在桌上,再言一句早些歇息便带门而出。

    才过卯时,一婢子端水而入,见聆意端坐在床沿,便盈盈笑道:“温姑娘可醒神了些?管家唤奴婢来伺候姑娘,辰时二刻引您去见老爷。”

    聆意点头施礼:“我本也非官家小姐,自幼在乡野长大,若失了礼数,姑娘莫要笑话。”

    婢子放下水盆,将腰间别着的包袱抖开,皆是京城已过时髦的素银首饰,材质虽下乘,纹样却是聆意未见过的。

    婢子扶聆意落坐妆台,开始梳理一番,聆意未尝受过下人侍候,便要回绝。婢子按住聆意:“姑娘既有木家信物,便是木府出身的贵人,再不济也是老爷的远亲,勿让奴婢失了规矩。”

    聆意未再谦让,只得道:“姑娘叫甚?”

    “如瑾。”

    聆意被带入正厅时,下仆正在布膳。厅前正坐一人,约莫七十年纪,手持琉璃茶盏,想来便是家主木淞延。侧有五名女眷依长幼而坐,最末的女子与聆意年纪相仿,正用丝绢掩住口鼻轻咳,难掩病色。

    站定后,聆意徐徐施礼。

    木淞延示意起身,又问向旁边立侍的家童:“这是何人?”

    家童色恭礼至,回道:“昨日夜里从城外来的,说生母是木家人。”

    聆意俯首:“民女温氏冒昧求见,望大人恕罪。”

    只听闻是木家人,却未曾谋面,侧座簪银戴绿的女子嘴角噙着冷笑:“姨娘我素来只闻过京城木家,如何有城外亲戚攀附?莫不是见木府大树倾颓,也来分一杯羹?”

    “方姨娘说笑,我见这位妹妹不过急事相寻,若是木家儿女认祖归宗,亦未尝不可。”病秧子急咳几声,恹恹驳道。

    绿衣女子原是京城名妓,后被木家长子相中,招入将军府中,受宠万千,素来跋扈,占尽风头,如何能在言语上被压一头:“溱姿大小姐可是恶疾缠身,久卧病榻而忘了规矩,如今木府墙倒人推,又岂再容得下娇贵的主?”

    又转向跪在地上的聆意道:“姑娘若是识趣,便去对街的沈相府中讹些银两,可别沾上咱们的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