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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启示


    “这点狗屁消息有什么价值呢!”马广地又转回张队长家门口,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忽见办公室打更的老马头匆匆忙忙走过来,像是要去张队长家,便主动迎上前几步搭话茬,“哟,一家子呀,黑灯瞎火的干什么呀?你老慢点走,别跌了哟,我扶扶你老吧?”

    “不用,不用,”老马头笑笑,“噢,是广地呀,都说你屁溜溜,这几年变多了,会说话会办事儿,咱老马家没废货呀!”

    “是啊,我是问,你老要干什么去呀?”

    “我接了个电话,说是北京来的长途,找黄晓敏,我去找来黄晓敏接上了话,又要找黄晓敏的爸爸,说是在张队长家喝酒……”

    马广地眼瞧老马头就要到张队长家门口了,放低声音说:“一家子呀,你老千万慢点,黑灯瞎火的,真不容易,打个更,什么事儿都得管。”

    马广地灵机一动,他妈的,这么紧锣密鼓的,兴许这里有点玩意儿,撒丫子朝办公室跑去,径直猫到了收发室的窗户底下,屏住气,侧起了两个耳朵。

    收发室的电话就放在窗台上,在里边说话,外面稍一留神,听得很清楚,他一听,就知道是黄晓敏正在讲话:

    “……妈,我挺好的,能吃能睡,您放心吧。你说什么?我爸爸来我还没见着呢……妈,你等着,我爸爸来了,跟你讲话。”

    黄志福:“听不清呀,你大点声,离话筒近点儿说,你问事办的怎么样了呀,你这个人,真是火烧屁股一样,我刚到你就追来电话,估计问题不大,今晚上队里就可以办完手续,明天一早就去场部,啊?你说什么?别担心了,没告诉你嘛,没问题。办好了我给你去电话,这地方是憋死牛的地方,啊,好了……”

    “爸爸——”

    黄晓敏刚一开口,黄志福听门口有脚步声,忙制止:“快回宿舍,少说话,别惹事儿,快,快走!”

    ……

    马广地躲在窗下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又高兴又气愤。高兴的是梁玉英那儿和偷听电话这一桩一碰撞,弄出了门道,这边还通长途说话,黄晓敏爸爸这么大个官儿,又是管知青工作的,睁着大眼撒大谎,愣说黄晓敏他妈死了。哼,家变,家变,变他妈个腿儿吧!这是当官的带头变戏法哩。好情报,好情报,告诉李晋老兄,听听他有什么高见吧!

    马广地听到放电话声,急忙躲到门前的小榆树墙后,随着走出的脚步声,透过榆树墙缝隙见两个身影相伴朝前走着,气得想骂句什么找不到合适的词儿,“呸——”的吐了一口唾沫飞出去,咬咬牙轻蔑地说:“走资派还在走!他妈的!”

    他紧随着两个身影上了大道。黄晓敏刚朝大宿舍走去,张队长就迎过来了,要不是黄志福不让他陪同去接电话,他拍马溜须的劲头比对当年王大愣、王肃还要殷勤,嘻嘻嘻、哈哈哈地迎着黄志福进了屋。他盯着盯着,想透过窗户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戏,接着闪出个人影来。

    嗬,是梁玉英,真够意思!

    “怎么回事?”马广地轻轻咳嗽一声把梁玉英引了过来。

    梁玉英把马广地拽到菜园子前的麦秸垛后边悄悄地说:“弄准了,是来给黄晓敏办返城的,刚才让我把尚股长喊来,在家里就签字盖戳。”

    “真他妈的痛快,黄晓敏可不白管这个爹叫爹,真是个他妈的爹!我那个爹好,在砣上当劳资科长,非逼我下煤井锻炼锻炼,我不干,锻炼到这儿来了。”马广地发泄几句问,“还有什么理由?”

    “没有,我听着就是一条,黄晓敏的妈妈前不久死了……”

    “驴屁精!这个伙计是盼着黄晓敏他妈死,再找小老婆吧!”

    “别胡说,我刚才在外屋听到的。”

    “你听到什么?”马广地忍不住放大了声,“我就没听到呀?刚才我在收发室外窗户底下,还听见黄晓敏妈呀妈呀地和北京通长途,他那个爹也没少说!”

    “真的?”梁玉英惊奇地问,“你小点声儿,没听错吧?”

    马广地一跺脚:“我耳朵好好的又不聋,怎么还能听错,我撒半句谎,敢赌咒,真他妈死爹的!”

    “别瞎诅咒,多不吉利。”梁玉英吸口凉气,“竟有这种事!”

    马广地一耸肩:“嘿,你说他妈的怪不怪,瓜子里硬是嗑出个臭虫来,啥人(仁)都有啊,想让儿子返城想疯了,撒谎不眨眼,把老婆子送到阴曹地府的阎王爷那儿去做抵押……”

    “得得得,别胡嘞嘞了,”梁玉英心烦意乱起来,“马广地呀,我要走了,大黑夜的让人家看着像个啥,要是让我家那个混种看着,还说不清呢。”她说完扭身就走。

    “哎——”马广地能得到这些情况很高兴,到李晋那里可以卖大关子,卖大功,心里热乎乎的,拽住梁玉英赖皮赖脸赖声地,“咱俩谁和谁呀,别人爱咋说咋说,有人说闲话,我那口子也不会相信,要是张小康那王八犊子碰上了,我就搂着你猛亲一气儿,气气他,只要咱心里没有病,就不怕脸挨腚……别走,再唠一会儿。”

    “去去去,别给我贫嘴,”梁玉英挣开马广地的手说,“你听,孩子在屋里哭呢。”

    马广地瞧着梁玉英的背影,浑身充满了热乎乎的感谢之情,咂咂嘴自言自语道:“这小娘们多仁义,够交!张小康这王八犊子真他妈的不是东西,遇上好人不熊白不熊!要是没有韩秋梅呀,我就娶她,什么生姑娘生儿子的,这年头,妇女翻身了,养姑娘比养儿子合算……”他嘟嘟着,忽听道上传来脚步声,急忙捂住嘴,瞧瞧左右没发现有人来,放了心,自做鬼脸地说:“这要是让媳妇听着了,今晚上还当侦察员呢,麻溜回去跪洗衣板吧!”

    他像打了一场胜仗似的,乐陶陶地哼着小调大步朝知青大宿舍走去。

    他把嘴贴在李晋耳朵上嘟嘟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李晋一拍大腿问:“真的?”

    “我要撒半句谎,明天死爹,后天死妈,大后天死老婆!”马广地瞪圆了眼珠子。

    “住口,”李晋呲儿马广地,“咱们不咒那种丧气的事儿。”

    马广地振振有词:“咱是说实话才赌大咒,越赌老爹老妈老婆越硬实,那是经得起挨赌咒的考验——长命百岁呀!”

    “你马广地有尿!侦察得好!”李晋一拍马广地的肩膀头,“不光有尿,还有赌咒的一套格言了。”接着又拍一下,“马广地,你不愧是我李某的徒弟,跟着我干,成长壮大啦,好小子,是块料!”

    “喂,我说李老兄,梁玉英说,过一会儿黄晓敏的爸爸可能要来这大宿舍看一看,”马广地又把嘴贴到李晋耳朵上说,“……你看行不行?”

    李晋“噗嗤”一笑,又拍拍马广地的肩膀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呀!行,他妈的呆着干啥,白天累得够呛,好长时间没整点大乐子事了,不说不笑不热闹,按你说的行动,活跃活跃空气,让大伙儿也乐呵乐呵。”

    马广地得到了允许,故作镇静地走到黄晓敏铺前:“喂,我说黄老兄,你爸爸来了,怎么不去看看呀?”

    黄晓敏感到奇怪:“听谁说的?”他知道马广地这小子小道消息灵通,爸爸从场部直接到了张队长家,他怎么会知道呢?

    “哎哟,哪有不透风的墙呀。”马广地开始和他逗咳玩,“家属队里人传出来的。”

    “知道。”黄晓敏很冷静,“听说来队里办点别的事,见见队里领导,过会儿能来看我。”他说着很有自豪感,好像是为有这么个爸爸而自豪。他心里也知道,不该说的话和这帮小子是不能说的,虽然和他们要求返城的大方向是一致的。往早里说,他得知爸爸要来是一周前接到爸爸的一封信,具体启程日期没说准,也知道爸爸是为给自己办返城而来,什么理由,怎么办,爸爸都没说,只是说让他净等着就得了,可内心总是七股八叉地乱翻腾:按现在返城的政策条款衡量,自己是哪一条也不够,所以才积极参加了李晋倡导的签名请愿,再说,办成了,爱人方丽颖怎么办?张队长刚走马上任那年,说是国家招生要开始考试了,爸爸来信让自己复习,惹的全体知青讽刺自己是“大学迷”,闹来闹去,考试只是做参考,还是没离开推荐和选拔那一套。那时,袁大炮正红得发紫,和田野一起出了馊主意,让方丽颖上省农垦系统的师范学校,刚毕业不久又分配回来当了教师……自己的返城问题在现行政策和知青不稳定的思潮中,是个敏感的问题。他心里清楚,别看和这帮小子一起闹返城,爸爸搞得不严谨,他们也会下蛆的……

    “哎哟——”马广地神乎其神装明公的神态,“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咱哥们儿面前打哈哈?”

    黄晓敏装出很诚恳的样子:“老弟,咱们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糊弄你有什么用啊?又不多挣又不少挣,我当真不知道。”

    “那我就告诉你吧,”马广地一扬脸,放大嗓门,“你爸爸来给你办返城来了,理由是‘家变’。”

    这几句话引起了全宿舍知青的高度注意,唠喀的、下棋的、做小活计的都停止了,静静地听着,有的还凑拢了过来。

    “家变?”

    “对,”马广地放大声音:“你妈死啦!”

    “放屁!”这丧气的消息使黄晓敏忘掉了一切,出口不逊,“你妈才死了呢!”

    “我妈没死,你妈确实死了!”

    “滚你妈个蛋的!”黄晓敏撕破了脸皮,大声嚷道,“刚才我还和我妈通电话呢!”

    马广地咬住不放:“肯定是死了,明明白白。”

    “你小子是不是要找事?”黄晓敏知道自己爸爸在这里,好像有了依靠,他断定是马广地听说爸爸来给自己办返城,可能是嫉妒,可能是眼气,用咒骂自己来开心,毫不让步,边往前凑和边要动手,“别的事我都让着你,今天你小子说这丧气话,我就不能饶你……”

    围来的知青越来越多,李晋已靠在马广地身后,只要黄晓敏敢动手,他就会不客气地摆开架势。

    “想打架?”马广地不示弱。

    “对!你算说对了,不是我想打架,是你先找事!”

    ……

    “噢——”

    “哄喽——”

    十几名属于袁大炮那个排的知青,起哄喊起来,马广地和黄晓敏扭在了一起。

    “住手!谁在打仗?”

    这时,张队长领着黄志福和吴主任走进了宿舍,他在门口就听到了起哄声,边进屋里边大声喝令。

    “好好好,不懂人语的玩意儿,”马广地挖苦黄晓敏一句迎了上去简直要撕破嗓子,“张队长,你说句公道话,黄晓敏的妈妈是不是不幸故去了?”

    张队长已经看出马广地或是哪个知青在和黄晓敏厮打,气急败坏地训斥道:“所以你们才不对呀,黄晓敏的妈妈不幸去世了,你们该同情才对,你们和黄晓敏闹什么意见?有什么过不去的?”

    黄志福有点莫名其妙,心想:连晓敏都没让他知道这办返城的理由,这么秘密的事情,无非是肖书记、吴主任还有这个张队长,再就是刚才盖章的那个女干事,这么短短的时间,怎么闹腾到这知青大宿舍里来了呢?难为情和尴尬使他很不自然,一时有些发蒙,木然地站着。

    黄晓敏问:“爸,他们怎么说我妈死了呢?”

    “哼,”黄志福想干咳似的哼了一声咬咬牙说,“是死了。”

    马广地开始卖乖了,向黄晓敏凑凑:“哎呀,黄老兄,咱哥们儿讲义气,够意思!别看你骂了我,我不生气,骂错了就算骂你自己,再说过去咱哥们处得还算不错,不能因这一句两句的就掰面子,你马老弟可不是那号人,你也不要往心里去。”

    不管他说什么,黄晓敏气得鼓鼓的,就是不吱声,瞧瞧爸爸,瞧瞧张队长,似乎明白了什么,爸爸来办“家变”,什么变化能最容易通过办手续呢……爸爸呀爸爸,你再着急给我办返城,也不能把我妈妈押到阎王爷那九泉殿下做抵押呀……

    知青大宿舍顿时寂静下来。

    “来呀——”李晋一个高儿蹿到黄晓敏的铺前,从窗台上拿起黄晓敏的镶镜框的和他妈妈的合影照,用手遮住黄晓敏的像影儿,举起来大声说,“荒友们,哥们儿们,黄晓敏为了参加秋收大会战,他妈去世都没回去一趟,真叫为革命化悲痛为力量呀,咱们搞一个小小的悼念仪式吧!”他说着瞧瞧黄志福,“同志们,战友们,黄晓敏一家的悲痛,也是我们全体荒友的悲痛,来,我喊一二后,请黄晓敏的爸爸带个头……”

    说来也怪,李晋这一号召,许多知青都信以为真地准备听指挥。

    “荒友们——”李晋亮开嗓门,学着广播里治丧时那种语调朗诵道,“黄晓敏的妈妈不幸去世,让我们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向她老人家致哀,一鞠躬,二鞠躬……”

    马广地东瞧瞧,西望望,就是不鞠躬,见黄志福无可奈何装模作样,张队长认认真真,不禁好笑。他用钢笔在大拇指头上画了个人脸上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跟着李晋的第三声呼喊,大拇指鞠了一个躬,正要再鞠,被十多名抬头的知青瞧见后,哄然大笑起来,马广地赶紧把手藏到身后,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笑什么?”张队长大发脾气,觉得在黄志福、吴主任面前丢了面子,“这么严肃的事情,有什么好笑的!”

    李晋怕再乱了不好收场,大声嚷:“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谁要再笑,他妈死了,我就领一帮哥们去笑。”

    大家想笑,只好憋着。

    “大家静一静啦!”张队长好不容易才得了个占主导地位的说话机会,故意拿出了点派头,声音也放到了量,用手示意着黄志福说,“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黄晓敏的父亲,是高级干部,当过部长,现在在北京做知青工作,是咱们的知青家长又是上级领导,今天借机会来看看大家……”说着,先示范鼓掌,“让我们表示衷心的感谢啦!”

    应声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这位高级领导,又是做知青工作的,你来得正好呀,”李晋从炕上站起来说,“我们知青现在最关心的是返城还是扎根问题,现在城里有些干部弄虚作假,套着国家制定的现行返城政策,把子女带头弄回城去,弄到部队当兵,曲线返城,大搞不正之风。有人说,党内不正之风就是从知青返城问题上开始严重起来的,在农村、农场和兵团,就是从当地干部收受知青礼品开始严重起来的,不刹住可要影响知青工作呀……”

    黄志福稍有点不自然,立刻镇静下来,担心这个语言尖刻的知青再说出难堪的话来,隐隐约约觉得他们似乎知道自己给黄晓敏办的“家变”是假的,感到自己受到了一些小青年的戏弄,告诫自己应该抓紧说几句带领黄晓敏离开这里,抢话回答:“知青同志们,你们辛苦了,我首先代表北京做知青工作的领导向你们问好!”他见没人鼓掌,接着说,“刚才那位知青提出的问题很现实,已引起中央领导同志的重视,但是,我们要一分为二地看问题,要相信两个百分之九十五,一是相信城里有下乡子女的干部的百分之九十五觉悟是高的,二是相信当地农村、农场做知青工作的干部的百分之九十五是好的,有问题你们可以向上级或向我反映,我主要是来借机看看大家。知青同志们,再见了!”他说着给黄晓敏使个眼色,把黄晓敏带走了,而且改变了主意,要立即返回场部住宿,让黄晓敏跟从。

    黄志福走后,小不点儿凑到李晋耳旁问:“刚才马广地悄悄和我说,黄晓敏他妈的死是假的,怎么还给她悼念呢!”

    “嘿,你小子懂啥,”李晋一撅小胡子说,“这么大干部咱们能说啥,捉弄捉弄他呗,简直他妈的不像话了。”

    顿时,黄晓敏妈并没死的消息在宿舍沸沸扬扬传开了。一伙又一伙的知青围到了李晋跟前。

    “哥们,咱们要向肖书记强烈反映这个问题,如果不解决,咱们请愿返城不成,就跟他们学!”李晋愤愤地说。

    马广地一挥手说:“对,有权的靠权整,咱没权的就瞎胡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