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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五章 绿酒初尝人已醉

    “不怪阿姐,不怪母妃,也不该怪父王”。

    这些时日午夜梦回,总能想起与那孩子争执当日的种种,仿佛一切都是方才发生的事情。

    那这因果循环,又该怪谁呢?

    她当时未曾开口问,近来却总是如此问自己。

    当年在她怀里嚎啕大哭的孩子,终究是长大了。

    接连数日皆从梦中惊醒的荣宸长公主双眼微睁,凝着帷帐上一簇簇的石榴花如此想着。

    这石榴花还是昔年父皇在世时,姜妃执掌后宫时为她置办的,后来她便起意要让那姜氏享尽孤苦。

    再后来,待她踏着累累白骨走上了这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何姑姑倒也曾小心翼翼地提议换了这花色,她未允。

    倒不是因为要时时刻刻提醒自个儿往昔姜氏给她的屈辱,只是她习惯了。

    有些当初自以为的屈辱苦痛,习惯了便也不觉苦,也不觉痛了。

    她想,她大概真的是老了,不然近些日子,怎会总是不知不觉就想起了许多往事和旧人。

    凝懿宫里终日以泪洗面的母后,交泰殿前心狠手辣的父皇,华安宫里强忍着泪让她安心的长姐,当年在这洛水宫中被她以幼女步步紧逼的九章王叔······

    想起最多的,是长安。

    有咿呀学语的长安;有第一次摇摇晃晃开口说话的长安,她唤的是娘亲,对着她。

    有悄悄甩了宫人服侍爬上树却不小心摔下来,又不敢哭,只怕惊动她后挨训的长安。

    有欺负了柳澈却反过来找她告状的长安;有哭得撕心裂肺不愿长姐远嫁的长安。

    那时候小小的她,还不懂眼泪永远都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除了在乎自己的人,没有人会因为你的眼泪而退让半步的道理。

    后来啊,索性她都懂了,却是她亲手一步一步逼着她懂的啊。

    如她所愿,长安终于不负当初她对王叔的承诺安然长大了。

    如她所愿,战功彪炳的九章王叔鼎力相助胞弟登位。

    如她所愿,这后宫前朝再无人敢威胁她半分。

    明明世事皆已如她所愿,可她近来却总觉得这悠悠二十五载岁月,恍若大梦一场,倦极。

    她总忘不了那天那孩子说,“阿姐待我,犹如阿母”,“我自幼未曾承欢父母膝下,已然愧极”。

    还说了什么来着?

    噢,对了,那个孩子还说。

    “若身死回南,长安谢皇姐成全”。

    荣宸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过那样的感觉了。

    不过是一句话,就能令她生出宛若利剑穿心之感。

    就好像燕北大地的风,肆无顾忌地往伤口处吹。

    那时候的她,明明安坐洛水宫,耳朵里却全是北地的风声,一如她少年时孤注一掷只身一人踏入北地时曾感受到的凛冽刺骨。

    她叫她皇姐,她请她成全,她求她成全她去送死啊!

    那分明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从孩提到少女,从无所依傍到权柄在握,她们那样亲密无间地走过来了,相依相伴十数年。

    甚至她带兵出征塞外,也带着她,她从未离开过她这么久,她们几乎从未分开过啊。

    纵是初心是始于算计,可最后到底是不知不觉间就已经付了真心的啊。

    玉雪可爱的小糯米团子,这吃人的宫里于她唯一的一处温情,说是人见人爱也不为过,世人都说人心肉长,她慕卿洛也不过是肉身凡胎,怎会例外?

    她甚至曾一度以为,她的余生,纵然身后万丈悬崖,前路漫漫未知,也都会有这个孩子陪着,她活这一世,至此也不算寂寥。

    可那一天的那一刻,慕卿洛分明觉得似是从未见过那孩子。

    那样陌生,陌生得令她惶惑,令她仲春大好辰光却如同置身昆仑之巅天山池底,她竟有些怕了。

    近来她夜夜笙歌,便是白日,这洛水宫也总是丝竹不绝于耳,她原不是喜欢热闹的人。

    可这近两年来,她总想着热闹些,再热闹些就好了,似乎只要这样,就能忘了那一天。

    那是她亲手教她描红,教她兵策谋术,教她四书五经的孩子。

    娉娉袅袅十三余,我家有女初长成。

    这些年,这个孩子年岁渐长,风华渐显,她不是不骄傲的。

    大翌长安,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女儿,是她的孩子,即便她并非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

    她会为她寻这世间最优秀的男儿赐婚,她会督促礼部为她建一座羡煞天下女子的公主府。

    长姐未曾得到的,她未曾得到的,长安统统都要有,便是抢,她也要给她抢来。

    荣宸一直是这样想的,从未变过。

    昔年北地战事正吃紧时,双方胶着之下,她也曾毫无办法,便抱着长安躺在燕北城外的布迦草原,看着漫天流萤,彼时,她心里不是不遗憾的。

    长安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她,她越来越像她的亲生母亲,一双眼睛仿似藏了千言万语,却不似她的母亲柔媚风情。

    她长大了,性子也越发清冷,八弟总说她不如小时候可爱了,她心里不是不认同的。

    彼时皇帝笑言,这便是天下母亲的心思了。

    小时候孩子擅长闯祸时总希望她突然间就长大懂事了。

    待孩子真的长大了,又想让她变回咿呀学语时,她当时不置可否。

    如今想来,竟是一语中的。

    后来是何姑姑不知怎的看出了她的心思。

    她说,“殿下是在公主身边长大的,这性子真是像极了公主。”

    一语惊醒梦中人,她舒坦了。

    的确如此,长安的性子任谁看都是像极了她,孤注一掷的决绝,近乎于野性的偏执,无畏生死的杀伐果决。

    慕卿洛躺在拔步床上,晨间清爽,然额间已然起了薄汗,她却无一丝粘腻之感。

    她近来总在想,当年为何长安从始至终甚至都不曾亲口来问她一句。

    诚然她心里是极希望这个孩子问她的,可她没有,一直没有。

    她就那样一如往常清清淡淡的模样,说了该说的,便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走出洛水。

    直至她再也看不见她,也未曾停顿一步,亦未曾回头望上一眼,决绝至斯。

    像极了年少时的帝女荣宸。

    那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是真的老了。

    荣宸深吸了口气,压下眼角的涩意,却是徒劳,便微微侧了身子,半阖了眼。

    这个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就这样,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无畏与大翌帝姬与生俱来的骄傲,勇敢地迎向了她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