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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五第章 瑞普·凡·温克尔


    怎么办?上午渐渐过去,瑞普没吃早饭,觉得饥饿。他为丢了狗和枪而苦恼,又害怕见到老婆,可是在大山里挨饿亦非良策。他摇摇头,扛起生锈的燧发枪,满怀忧愁焦虑地转身回家。

    到村里时他遇见许多人,但均不认识,略为吃惊,因为他原以为在这一带自己无人不晓。他们的服饰他亦生疏。他们同样惊奇地盯住他,看他时无不摸着下巴。见他们一次次这样做,瑞普无意照办,却意外发现他的胡须已长达一英尺!

    他此时已来到村边。一群陌生孩子紧跟在后面奔跑,对他发出猫头鹰般的叫声,指着他灰白的胡须。他走过时一些狗吠叫起来,没一只他认识。连村子都变了——比以前更大,人更多。新添了一排排他从未见过的房子,他熟悉的常去地点也已消失。门上的名字奇怪——窗旁的面容奇怪——一切无奇不有。他忧虑不安,怀疑是否他和周围世界都中了魔。无疑,这是他昨天才离开的自己出生的村子呀。那儿不是矗立着卡茨基尔山吗——远处不是流动着银波闪闪的哈得孙河吗——所有山、谷并无二致嘛。瑞普大惑不解,心想:“昨晚那壶酒真把我搞得晕头转向!”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回家的路,畏惧地默然走去,料想随时会听见老婆的刺耳声音。他看见房子已腐朽——顶部坍塌,窗户破碎,门板脱落。一只饿狗像沃夫,在房子周围躲躲闪闪。瑞普唤它的名字,可这家伙发出嗥叫,龇牙咧嘴地走过去。这确实令他伤心。“连我的狗,”可怜的瑞普叹息道,“都把我忘啦!”

    他走进家门,说实话,以前凡·温克尔夫人总把屋子弄得整洁有序。可它现在空荡凄凉,显然被遗弃。这景象使他的惧内之心荡然无存——他大声叫喊老婆和孩子,但孤寂的房间一时回响起他的声音后,复归沉静。

    他急忙向前,赶到原来的常去地点——村客栈,可它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摇晃的大木房,窗户巨大,有的已破裂,仅用一些旧帽裙填补,门上印着“乔纳森·杜利特尔联合旅店”。那棵大树没有了,它一度常给宁静的荷兰式小客栈送去阴凉;一根高大的光柱将其取代,顶端有一件物像红色睡帽,一面星条旗挂于上方,迎风飘扬,奇特无比——一切怪异令人难解。然而根据其招牌,他认出乔治国王红润的面容,自己曾常在这下面安静地抽烟,但即便此物亦大变模样。红漆涂层已成蓝黄色;那手里握着的节杖被剑更换;人的头上戴一顶三角帽,下面印有大写字母:general  washington[ 即“华盛顿将军”。美国第一任总统(1789-1797),美国独立战争的大陆军司令。]。

    门前和往常一样围着一群人,但瑞普一个不认识。连其特征亦似乎改变。他们热烈争论,喧闹不止,而不像过去那样冷静安宁。他没看见贤明的尼古拉斯·维德——那个脸宽,双下巴,叼长烟斗,喷出团团烟雾而不参与闲聊的人。也没看见小学教师凡·布默尔慢吞吞地读旧报。取代他位置的是一个精瘦暴躁的人,衣服中装满传单,正高谈阔论公民权利,选举,议会议员,自由,邦克山战役[ 美国独立战争初期,1775年6月17日大陆军围攻波士顿的战役之一。],七十六位英雄,以及其余犹如巴比伦人的行话般的语言,弄得凡·温克尔糊里糊涂。

    瑞普长着灰白长胡,扛一支生锈的燧发枪,衣衫褴褛,一大群妇孺紧跟在后面,这模样很快引起旅店政治家们的注意。他们将其围住,从头至脚打量一番,极为好奇。演讲者忙挤到他身旁,把他稍微拉向一边,问:“你投了哪一边票?”瑞普两眼茫然。另一个爱管闲事的矮人拉着他的胳膊,垫起脚尖耳语:“你是联邦政府支持者还是民主党党员?”瑞普同样迷惑不解——这时一位灵敏机警、妄自尊大的老绅,头戴尖三角帽,穿过人群走来,一边用肘把两侧众人挤开,最后站在凡·温克尔前,一手叉腰,一手拄着拐杖,眼锐帽尖,似乎欲直刺温克尔的灵魂。他用严厉的语气问:“你干吗扛着枪来选举,后面还跟着一大帮人?你想在村里造反吗?”“哎呀,先生们,”瑞普有些沮丧地叫道,“我是个不爱惹事的本地穷人,是国王的忠实臣民——愿上帝保佑我!”

    这时旁边的人都叫喊:“保守派!保守派!间谍!流亡汉!把他赶走!”那位头戴三角帽、妄自尊大的人好不容易才恢复秩序,他眉头紧皱,相当严厉,又质问陌生罪人来干什么,找谁。可怜的人恭恭顺顺说他毫无恶意,只想找一些邻居,他们以前常聚集在此。

    “喂,他们是谁?说出名字。”

    瑞普略思片刻,问:“尼古拉斯·维德在哪里?”

    人群稍为沉默,然后一个老者用尖细的声音说:“尼古拉斯·维德?唉,他们十八年前就离世了呀!教堂墓地有一块木碑,上面写着他的身世,可也已经腐烂了。”

    “布罗姆·达彻呢?”

    “哦,战争一开始他就参军了,有人说他在进攻斯托尼波因特[ 美国纽约州东南部未设建制的村庄和乡,位于哈得孙河西岸。]时阵亡,又有人说他死于安东尼鼻山[ 原文antony"s nose,地名。]脚下的一次大风暴中——我不知道,反正他再没回来。”

    “小学教师凡·布默尔呢?”

    “他也去参加了战争,还当上一名国民军大将,眼下在议会里。”

    听到家乡和朋友们的悲惨变化,感到自己在世上孤苦伶仃,瑞普心凉了。人世沧桑,令他无法理解,提及他们,每一回答无不让他晕头转向:战争——议会——斯托尼波因特——他再没勇气询问其余朋友,只绝望地叫道:“难道这儿谁也不认识瑞普·凡·温克尔吗?”

    “啊,瑞普·凡·温克尔?”两三个人叫起来。“哎呀!那不是瑞普·凡·温克尔吗——在那边——靠着树的那个。”

    瑞普望去,发现一个和自己上山时完全相象的人:显然同样懒散,当然同样衣衫褴褛!这可怜的人彻底糊涂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谁,还是不是瑞普。正当他迷惑之际,戴三角帽的人质问他是谁,叫何名。

    “天晓得。”他叫道,不知所措。“我不再是自己——成了别人——那个人才是我——不——那是另一个人取代了我——昨晚我还是我自己,但在山上睡着了——他们把我的枪换走——一切都变了——我也变了——说不出我的名字,或者我是谁!”

    一旁的人面面相觑,意味深长地点头,眨眼,用手指轻拍额头。有人还低声说把老家伙的枪弄走,以免他干坏事——一提到这,那个妄自尊大、头戴三角帽的人就急忙离开。在此关键时刻,一个看似精神饱满的妇女挤过人群,上前打量这个胡须灰白的人。她抱着一个圆脸的小孩,孩子见他怪模怪样被吓哭了。“别哭,瑞普,”她叫道,“别哭,你这小傻瓜,老人不会伤害你的。”小孩的名字,母亲的神态和语调,全在他脑中引起一连串回忆。“这位好心的妇女,请问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朱迪恩·加德尼。”

    “你父亲的名字呢?”

    “啊,可怜的人,他叫瑞普·凡·温克尔,但他带着枪离家已二十年,以后再没消息——只有他的狗回来了——谁也不知他是自杀了呢,还是被印第安人带走了。我那时只是个小姑娘。”

    瑞普现在只剩一个问题,问时声音发抖:

    “你母亲呢?”

    “唉,不久前她也死了——因为和新英格兰的一个小贩大吵大闹,狂怒之下血管破裂。”

    一听此消息瑞普至少感到聊以自慰。这个老实人再也无法自制,他抱着女儿和外孙,大声说:“我就是你父亲呀!曾经是年轻的瑞普·凡·温克尔——现在变成老瑞普·凡·温克尔啦!难道谁也不认识可怜的瑞普·凡·温克尔了吗!”

    所有人呆若木鸡,最后一个老太太摇摇晃晃走出人群,一手遮眉头,凝视片刻他的脸,叫道:“果然是他!——是瑞普·凡·温克尔——是他本人——欢迎你回来呀,老邻居——唉呀,这么长二十年你都到哪里去了?”

    瑞普很快讲完自己的经历,因为整整二十年对于他不过一夜之隔。邻居们听了都瞠目结舌;有的互相眨眼,现出挖苦的表情;那个妄自尊大、头戴三角帽的人惊恐之后回过身来,紧闭嘴唇,摇摇头——在场的人也无不跟着摇头。

    然而,大家决定采纳老彼得·范德唐的观点,他正慢慢沿路走来。他是一位同名历史学家的后裔,该历史学家曾最早报道本地情况。彼得是该村最年高德劭的村民,对周围重大事件和传统习俗了如指掌。他立即想起瑞普,证实其故事不假,大家才觉得十分满意了。他让众人相信,这是从其祖先、那个历史学家传下来的一个事实——卡茨基尔山总有稀奇古怪的人出没。那位首先发现哈得孙河及附近乡村的人——伟大的亨利·哈得孙[ 亨利·哈得孙(?-1611),英国航海家,探险家,探寻通过北冰洋到达亚洲的航道,因船员叛乱,被置于一小船上漂流失踪。]——每隔二十年即和他“半月船”的船员到此守夜一回,以便重访他冒险过的地方,守护以其姓氏命名的河流和巨大城市——彼得的传说从而得以证实。他说其父曾见他们身穿古老的荷兰服饰,在山里一块凹地玩九柱地滚球;他在一个夏日午后亲自听到他们滚球的声音,如远处隆隆的雷鸣。

    简言之,人群散开了,回到更重要的选举。瑞普的女儿把他带回家去一起生活。她有一座家具完备的舒适房子,有一个强壮快乐的农民丈夫,瑞普想起此人即曾经常在自己背上爬玩的一个顽童。至于瑞普的儿子和继承人——就是靠着树的那个,他酷似父亲——则在地里干活,但他如同其父,只关心别的事而对自己的事置之不顾。

    瑞普的生活又一如既往了。他不久认出许多老友,尽管人世沧桑使之大不如从前。他更喜欢与年轻人交友,很快深受青睐。因为在家无事可做,并且已到既可无所事事又安然自若的幸福晚年,所以他又在旅店门前的长凳上找到位置,作为村里一位老前辈和“战前”的一部“编年史”,受人敬重。但最初与人闲聊他无法搭话,也无法理解在他蛰伏期间发生的怪事。怎么会爆发一场革命战争呢?——国家如何摆脱旧英国的束缚,他如何不再是乔治三世陛下的臣民,而成为美国自由公民。实际上瑞普毫不热衷于政治,国家帝国的变化对他几无影响;不过他曾为受某一专制压迫长期呻吟,即“女人当权”。很幸运这已结束——他不再受婚姻约束,可自由进出而毋须害怕凡·温克尔夫人的暴虐行为。然而一提起她的名字他就摇摇头,耸耸肩,抬抬眼;这既可视为向命运屈服,又可看作为解脱婚姻束缚而高兴。

    他常把自己的故事讲给每个到杜利特尔先生的旅店来的人听。最初人们注意到,他每次讲的都有所不同,这无疑因为其大睡方醒的缘故。故事终于如上所述确定下来,当地老少无不烂熟于胸。有人总自称怀疑故事是否真实,坚持认为瑞普以前脑子有病,在此事上总是生出奇思怪想。然而年老的荷兰居民[ 从16世纪起,西、英、荷、法殖民者相继侵入美国,争拓殖民地,故此。],几乎全对此深信不疑——他们即使至今从未于夏日午后听见卡茨基尔山隆隆的雷暴雨,但仍然说亨利·哈得孙在同船员们玩九柱地滚球。附近所有惧内的丈夫每当日子难过,都盼望能静静喝一口瑞普·凡·温克尔酒壶里的美酒。[ 读者会猜想,上述故事,是尼克博克先生从关于腓特烈皇帝和基普霍塞尔山某个小小的德国迷信中,受到启发后得来的。然而,这里附加在故事后面的注释,表明它是一个绝对的事实,由尼克博克以他惯有的忠实讲述出来。

    “在很多人看来,瑞普·凡·温克尔的故事似乎难以置信,不过我完全相信,因为我知道在我们古老的荷兰殖民地附近,曾经常出现一些不可思议的事件和现象。的确,在沿哈得孙河的那些村庄里,我就听说过许多比这更奇怪的故事,它们无不得到了充分证实,不容置疑。我甚至亲自与瑞普·凡·温克尔谈过话,最后一次我见到他时,他已是个颇为德高望重的老人,在所有其他问题上都极尽理性,始终如一;因此我认为,凡有良心的人都不会对此事另眼相看。而且,我还见到就此在一位地区法官面前颁发的证书,上面有他亲笔画的十字。所以,这个故事是不可能有疑问的。“d k”——原注]

    附言

    后面的文章,是根据尼克博克先生的备忘录写成的游记:卡茨基尔山总是一个充满传说的地区。印第安人认为它们是精灵的住所,这些精灵影响着天气,要么让这片景色阳光普照,要么让其阴云笼罩;精灵们还带来或好或坏的狩猎季节。他们由一个年老的女精灵统管,据说她是他们的母亲。她住在卡茨基尔山最高峰,日夜掌管着一扇扇门,适当时将它们打开、关上。她在天上悬挂起新月,把旧月切碎成星星。遇到干旱时节,如果适当地讨好她,她会从蜘蛛网和晨露中编织出轻盈的夏云,并从山顶上把它们一片片送走,就像一片片粗梳棉一样漂浮在空中。最后它们被太阳发出的热溶化,形成并不猛烈的阵雨降落下去,让草生长出来,果实成熟,谷物每小时长一英寸。然而如果她不高兴,她就会刮起乌黑的云块,像蛛网里的一只大腹便便的蜘蛛蹲在它们中间。一旦这些阴云突变,灾难就降临山谷了!

    印第安人的传说中说,过去曾有某种神灵,他出没于卡茨基尔山那些极其荒凉的幽深之处,给北美印第安人造成各种祸害和烦恼,以这样的恶作剧为乐。有时他装扮成一只熊、豹或鹿,引诱着困惑的猎人在后面疲劳地追踪,穿行于错综复杂的森林和崎岖不平的岩石,然后他忽地跳出来,大喊两声嗬!嗬!让站在悬崖或急流边上的猎人大惊失色。

    这个神灵最喜欢的住处如今仍然可见。它是一块岩石或绝壁,位于大山最偏僻的隐蔽处;其周围攀附着开花的葡萄藤,附近野花遍地,它因此被取名为“花园石”。在它的脚下附近有一小湖,孤独的麻鸦经常来到这里,一条条水蛇爬在水面上的白花睡莲的叶子上晒太阳。印第安人对这个地方大为敬畏,以致最勇敢的猎人都不愿来周围追击猎物。然而,从前有个迷路的猎人钻进了“花园石”,他看见一些树叉内放着许多葫芦。于是他拿走一个,可在匆忙离开时葫芦掉进了岩石里,这时突然喷涌出来一条大溪,将他冲下悬崖;他被摔得粉身碎骨,而溪水则流入哈得孙河,一起流到今天,也就是那条名叫卡特斯基尔的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