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搜索繁体

伤疤

    阮卿沉默了好一会儿。

    如果说他片刻都没有怨恨过夏明之,那是假的。

    可是那都是他极度崩溃绝望下产生的想法,等他清醒了,恢复了,就明白这怨恨是没有道理的。

    阮卿不想再提这件事了,对于他来说,知道夏明之其实对他没有绝情至此,还是愿意对他伸出手,就已经足够了。

    说明他还没有真的在夏明之心里变得丑陋,贪得无厌到让夏明之只想丢开。

    这就够了。

    但看着夏明之被他勾起了对旧事的记忆,痛苦到说不出话的样子,阮卿有些头疼,不知道要怎么哄他才好。

    想了一会儿,他翻下床,从自己带过来的包里面翻出了一粒助眠药。

    “我估计你今天是睡不着了。”阮卿摸摸夏明之的脑袋,很温柔,“这个助眠药没什么副作用,就今天一天,吃一粒好了。睡着了,就把今天翻过去好吗?”

    这是阮卿自己总结的方法,昏沉的睡眠是好东西,梦里虽然也很煎熬,但是一觉醒过来看见窗帘后的阳光,会庆幸自己又熬过了一天。

    夏明之没接。

    他知道阮卿大概是彻底厌倦了以前,所以不想再提旧事。

    他也知道做错的事情,如今再来忏悔毫无作用。

    可他的难过又是千真万确的。

    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回到四年以前,认真地听完阮卿说话。

    他什么都愿意付出,只要阮卿能免于伤害。

    “如果觉得心疼我,那你在我身边的时候,就对我好一点。”阮卿说道,他知道夏明之在想什么。

    “这就够了。”

    夏明之心想,这远远不够,阮卿就算开口要他的命,他现在都可以双手奉上。

    可惜阮卿大概连夏明之这个人都不屑于接纳了。

    -

    夏明之最后还是乖乖吃了阮卿给的药,他不想再惹阮卿烦了。

    他怕他说的太多,反而招致阮卿厌弃。

    室内的灯光又重新变得昏暗。

    阮卿的药确实起了作用,夏明之的眼皮变得有些沉重。

    可他又还贪恋的,想再看一看阮卿。

    他摸索着抓住了阮卿的手,仿佛要这样才能确认阮卿的存在一样。

    “你不睡吗?”夏明之睡着前,迷糊地问阮卿。

    阮卿笑得还是很温柔,整个晚上他一直很冷静,除了刚收到阮家短信的时候泄露了一点心思,其他时候他都冷静得像个旁观者。

    “一会儿就睡。”阮卿说道。

    十分钟以后,助眠药彻底发挥作用,夏明之睡着了。

    阮卿凑过去,在夏明之的脸上落下一个吻。

    “晚安。”

    他说一会儿就睡当然是假的,这个助眠药早就对他失去作用了,阮卿不过是出于习惯才带在身边。

    他在国外的四年里,吃掉的安眠药助眠药多得估计能把下水道都给堵了。

    后来有一次不小心服用过量,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已经是医院惨白的灯,和小师父,元姝两人哭泣的脸。

    他那时候很想安慰他们,他真的不是想自杀,自杀这种傻事,做一次就够了。

    但他力气还没恢复,喉咙一片嘶哑,说不出话来。

    阮卿又看了夏明之一会儿,确定夏明之是真的睡着了,这才起身,从自己的包里摸出一包香烟,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阳台的门,又关上,安静地坐在阳台的椅子上。

    夜风是有点冷的,阮卿只穿了一件睡袍,外边是满天星斗,整座城市包括他身后的夏明之,都陷入了沉睡。

    阮卿点燃了一根烟,薄荷味的烟雾味道飘散在微凉的空气里,阮卿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吐出灰白的烟雾,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觉得放松下来。

    赤红的烟头在黑暗里面一明一灭,阮卿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其实他并没有表面这么云淡风轻。

    他说过去了,就是真的想把这段过去埋葬在回忆里,就像一道伤口,已经结痂了,就尽量不去碰它。

    可这不代表,这道伤口突然被人撕开,他不会觉得痛。

    阮卿又掏出手机看了一下。

    比起前几天电话打来趾高气扬的态度,这则短信已经变得态度温和了许多,甚至有点小心翼翼,求着阮卿回去看看老爷子的意思。

    阮卿猜都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阮家老爷子下达了什么指示,底下的子孙辈如果没能让他出席,肯定在阮家老爷子那里讨不了好。

    真是奇妙啊,他不过是出国又回来,曾经他想求而不能的所有东西都在一瞬间送到了他眼前。

    连阮家都发出邀请,想要接纳他。

    仿佛他被囚禁的那大半个月,泼在身上的冰水,被强光照着眼睛不许睡觉,那每一个备受煎熬的夜晚,都是假的。

    他还是阮家的孩子,只是一个误会,如今他们希望他回去,他就该乖乖听话。

    阮卿一根烟已经抽完了,他又点了一根。

    如果元姝在这里,大概要凶他是不是不想要肺了。

    可是有时候,人的心口痛起来,必须借助一点其他东西转移注意力。

    阮卿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确认夏明之还睡着。

    他在月色底下,解开了自己手上的那个黑色手表。咔哒一声,手表从细瘦的手腕上滑了下来。

    只见阮卿白皙的手腕上,是两道已经愈合的肉白色伤口,因为做过恢复手术,并不显得狰狞,已经变得平滑了许多。

    但只有阮卿知道,这曾经是多么深的两道疤痕。

    深红的血争先恐后地从手腕上留下来,把浴缸里面的水都染红了。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开着浴室的淋浴头,水声很大,浴室里满是热气,熏得人头晕。

    而他手上握着的手机,因为意识的逐渐消失,慢慢从手里滑落了下来,掉进了水里,沉到一片血色的水底。

    阮卿闭上了眼睛,夜风从他额头上吹过,耳边的碎发也被轻轻撩动。

    夏明之刚刚问他,是不是那天他认真听完那通电话,之后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阮卿心里不是没有一点波澜的。

    因为那一天,他握着好不容易才藏下来的手机。

    他是希望夏明之能给他一点时间的,听他说几句话,几句就好。

    夏明之永远不会知道,那一天的阮卿,到底是抱着什么心情,才摁下了拨出键。

    -

    阮卿清楚地记得,那是他被阮家禁锢的第七天。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阮家的人不允许他睡熟,逼迫他回答阮三小姐到底都跟他说了些什么,是不是他说了什么难听的话,才刺激到阮三小姐。

    阮卿刚刚面临了自己养母的死亡,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给予他一星半点的安慰,反而把他当作罪犯一样看守起来。

    只因为阮三小姐是死在他房间的,见过的最后一个人也是他。

    阮卿那时候很绝望,他觉得他可能再也不能活着从阮家出去了。相比起权势滔天的阮家,他不过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即使在世界上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在乎。

    可他即使如此卑微,一无所有,却还是迫切地,挣扎着想要撑下去。

    他想如果他死在这里了,那他就再也见不到夏明之了。

    他不是不知道他和夏明之分手了。

    可那是夏明之,是他灰暗的人生里,唯一给过他光亮的夏明之,他没有得到过亲情,也没有真正的家人,是夏明之救了他,又温柔地抱起他,给了他最平静温柔的一段时光。

    即使不能再当恋人也没关系。

    即使只能远远看着夏明之和别人在一起也没关系。

    他还是想要熬下去,熬到阮家最终放过他,让他离开,让他还能再接夏明之一面。

    所以阮卿拿到那个好不容易藏起来的手机的时候,已经是他精神快要崩溃了的时候。他迫切地,渴望地想听一听夏明之的声音。

    随便说些什么都好。

    让他听一听夏明之的声音。

    他想熬下去,熬到能再见到夏明之一面。

    阮家的所有人都说他不该活着,为什么死的是阮三小姐,不是他。他到底做了什么,才让这些年都没有自尽的阮三小姐选择了服毒。

    阮卿颤抖着手,摁下了夏明之的号码。

    可是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他的大脑已经在几天的高压下混乱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他已经忘记了夏明之其实可以救他,反而一心一意怕自己给夏明之带来麻烦。

    他听见夏明之的声音的那一刻,眼泪就落了下来。

    他很想问问夏明之,其实我没有这么多余对不对?

    我出生到这个世界,也是有我自己的意义的对不对?

    所有人都不要我,都厌弃我,那么夏明之,求你告诉我,我是不是真的这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