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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结局(终)


    “行,行,现在信了。”伊柒焦躁地催促,“信了你该上去了吧?去吧去吧。”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道:“小七,师傅说我天生佛骨,菩提之心,你们总不信。”

    一直低头念佛号的武杉抬起头,此刻他眼神湛湛光辉,面色清明如玉。

    留在门口接应的只剩下了伊柒和武杉,伊柒回首看见裴枢断臂一幕,看见机关犹自运作,脸色瞬间白了。然后他道:“老五,你赶紧上去帮兄弟们。我在这守着。”

    失去一条手臂,和失去一条命,没有什么区别。只要这崩天毁地的机关,不能崩毁她的性命,怎样的代价,都是值得。

    裴枢没有动。

    刚才只是警告,下一次触动,才是真正的死亡之罚。

    身后又一阵轧轧震动之声,比刚才更猛更烈,那些机关仿佛被触怒,裴枢甚至感觉到那些钢刀在排列,箭头在攒簇,链条在拉动,巨板在一层层叠加……

    他看见陆迩再次奔回,虽然这回不再大声,但脸色焦急,显然景横波状况不好,而七杀其余几人,都已经奔上去援救。

    血雨里裴枢脸色苍白,却一声不发。剩下的那只手,犹自缓缓压动按钮。

    空中簌簌下了一阵血雨,银白机关骨架皆成红色。

    “唰。”银光一闪而过,带起一蓬深红,深红光影里,一截手臂齐肘而断,飞起在半空中,转眼被沉落的另一道光,斩成粉碎。

    这感觉让他心中一颤,猛地咬住了牙,没有动。

    裴枢看见了那光环。有那么一瞬间,他手臂动了动,他还来得及避让。可是恍惚中,他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景横波的尖叫声。

    ……

    黑洞之下,有群兽,有敌人,有足可将人碾碎的巨大机关!

    可是她冲得太快,也没顾到脚下,身子一倾,也已经跌向黑洞之中!

    殿中轰隆一响,人影一闪,景横波狼狈地出现,她借着最后一根主梁断落倒下时机,闪过了一波猛烈攻击,从梁柱下的缝隙里,闪了出来。

    大殿外地面却在塌陷,地面张开乌黑大口,贪婪地吞噬着一切生物,无数怪物嘶吼着,卷入越来越大的洞中不见。慕容泽扯着天弃刚刚连滚带爬出殿,便一个踉跄,滑入坑中。

    地面已经全是裂洞,屋顶在不断坠落,梁柱全部歪倒,危危险险几乎将整个大殿架满,她在其中腾挪已经很难,不要说还有无穷无尽的怪物,凭借灵活的身躯,防不胜防地忽然出现,对她一波波攻击,她身上已经有了伤口,幸亏运气好,遇上都是没毒的。而慕容泽借着这时机,已经挟持着天弃,即将奔出大殿。

    景横波已经快要绝望。

    ……

    “嚓。”一声微响,一道银光,不知从何处忽然蹿出,光环一旋,逼近裴枢。

    “小心!”伊柒失声大叫。

    一阵怪异的咔咔声响响起。

    满殿机关猛地一阵震动。红色按钮按下容易,往回扳却万分艰难,裴枢这样的内力,都不得不双手用上,使尽全身力气,慢慢向外拉。

    伊柒“啊”一声,猛地捂住了眼睛。武杉在他身边,轻轻地宣着佛号。

    裴枢几步跨回红色按钮处,毫不犹豫,伸手猛力一掰。

    “别——”伊柒的叫声,被他抛在身后。

    殿内,裴枢已经走到一半,忽然停住,然后转身。

    “没有!”

    “再看看出来没有!”伊柒算着时间,心急如焚。再不出来一定会出事!

    机关一旦开启,不能停止,强硬阻止,只会令人送命。这话不能让裴枢听见,他一定会强力阻止的!

    “闭嘴!”伊柒大叫。急急回头看机关大殿。

    “停,停下机关啊!”司思尖叫。

    伊柒大惊失色,机关启动,倾毁只是顷刻,还有慕容泽在,还有那么多异兽在,景横波没有及时出来,那就是死路!

    地下,守在入口的陆迩在飞奔,“不好了,大波没有立即出来!”

    ……

    她在废墟和恶斗中闪避,飞石和攻击,越来越急。

    来不及感叹唏嘘,四面都是怪物,身下大殿迅速崩塌,她心急如焚,不敢发信号让机关停止,她知道机关一旦开启,再想停止是不可能的事,只能迅速抢救出天弃。

    她再次扑向屏风后,一道沉重风声当头响起,她闪身而过,一脚蹬在那怪物背心,将那沉重的身体蹬翻在地,恰在此时,一截屋顶被震落,轰然一声将那怪人压在石下,她百忙中看了一眼那眼珠凸出的脸,依稀认出那是成孤漠。

    景横波正伸手去抓慕容泽和天弃,慕容泽推着天弃往宝座屏风后躲,眼看要能抓到天弃的腰带,却听见身后嘶嘶响,来不及思考,猛地一偏头,一个背摔,感觉入手的东西滑腻恶心,随即啪一声,一道绿影从她肩头滑过,在地上摔成两截。

    那些怪物悍不畏死,一批批被乱石砸倒,犹自源源不断涌入殿中,哗啦一声响,一条暗绿色的不知道算蛇还是人的东西,滑上那半截斜架的断梁,舌尖一伸,卷向景横波颈项,舌尖上滴落暗黄色的粘液,腥气弥漫。

    慕容泽一转眼看见她果然进来,笑得更加疯狂,“你果然要救他!想救?那救连我一起救!”他勒紧了天弃的脖子,向景横波冲去。地下咔嚓一声,裂开一个大洞,景横波险些落入洞中,她掠上丹陛,刚刚站稳,砰一声,丹陛四分五裂。她刚刚躲开一截铜鹤的尖嘴,头顶“嘎”一声裂响,半截梁柱碎裂,擦着她耳畔,斜斜支在地上。

    她不能现在离开,她要救天弃,不仅仅是因为不能辜负他的帮助和忠心,还因为宫胤的生死,只有他最清楚!

    趁着他这一呆,景横波猛地闪入了殿中!

    天弃忽然转过头,盯着慕容泽,轻轻说了一句话,景横波只隐约看见他口型,但慕容泽立即呆了。

    “为什么!为什么甘心这样做!”慕容泽大呼。

    必须要赶紧离开。

    天弃默然扭头不语,大殿隆隆震动,不断有尘灰断木滚滚而下,扑了两人一头一脸,两人都一动不动。景横波已经听见身后怪物们沉重的喘息声,腥臭味道逼得人无法呼吸。

    “告诉我,你是谁的内应?宫胤?”慕容泽大笑,笑出唇边鲜血,“啊,真是不可思议。原来到头来,一直被算计的人,是我!”他狠狠呸掉一口鲜血,不断喘息,“好,宫胤!你厉害,还是你厉害!草灰蛇线,伏延千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安排了这颗棋子,到头来我竟自搬石头自砸脚!”

    她眼底忽然生出灼灼光辉——如果天弃不是内奸,那么宫胤,宫胤……如果一切都在宫胤算中,如果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

    他是间谍,却是双面间谍。他留在慕容泽身边,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现在的最后必死一击。

    景横波盯着他,一霎间也明白了。

    天弃默然,转过头去。

    “正因为你这反应,你才是双重间谍。”慕容泽咳嗽着笑,“如果你真的是我的人,此刻正好顺手推舟,向景横波告饶,以她那假惺惺性子,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你却宁可陪我一起死,我待你又不是恩重如山,你至于这样恶心吗你!”

    “公子你可不要冤枉我。”天弃摇头,“我对您忠心耿耿,陪您到现在,现在还是愿意陪您去死,你怎么就不信我呢。”

    “陛下,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我安排下的内奸,忠心耿耿的部属,怎么好像却向着你呢?你这机关一毁,好像会牵连一个对你有功的无辜属下哦?”

    脚下震动越烈,那些已经半失去神智的怪物浑然未觉,犹自逼近,慕容泽却在狂笑,斜眼觑着景横波。

    景横波霍然回首。一霎间看见天弃昂着头,眼底一片浓重的悲哀。

    “我可没忘记,是你不离不弃跟随着我,是你建议我来上元宫躲避风头呢!”

    “景横波是为什么这么快到这里了呢?是有人故意放出异兽军,引她前来吧?”

    “你和我说这些东西好好呆在黑水泽,可明明它们就在这上元宫咆哮游走,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呢?”

    “公子,你别冤枉我,这是药力效果不成。”

    “呀,为什么我此刻听不清楚你的话,也闻不见那些东西的气味呢?”慕容泽格格怪笑,“我中了那暗器的伤,可是听力嗅觉并没有问题,为什么喝了你的药之后,不仅伤势更重,还渐渐听不见闻不到了,连这些东西就在附近,也不知道呢?”

    “公子!你疯了!”

    “我干什么?我杀内奸啊!”

    然而殿内的对话,还是飘入了她耳中。

    那些怪物已经逼近阶下,气息咻咻,腥臭扑鼻,放眼望去,有的半人半兽,有人身体如蛇,有人周身鳞片,有人皮肤腥绿,有人眼球凸出垂挂,有人肌体奇长拖曳……更多的不能称之为人,灰白泛绿,猩红腻黄,一堆堆的疙瘩,一摊摊的粘液,一坨坨地蠕动,地面上一道道各种颜色的痕迹,那是皮肤腐烂和毒液瞬间侵蚀的结果……景横波不止一次看过这种东西,然而此刻一次性看见这么多,还是忍不住一阵阵的泛恶心,恨不得立即冲出这可怕的包围圈,多一分钟,都能让人发疯。

    不过是死到临头,自相残杀罢了。

    景横波听见笑声,下意识回头,正看见这一幕,她略有些愕然,随即轻笑一声。

    天弃脸色一变,却忍住了没发声,只低声道:“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是吗?好啊!”慕容泽忽然一声大笑,大笑声里,他一把掐住了天弃的咽喉。手臂顶入天弃胁下,一柄雪亮的匕首,横在了他的后腰。

    “公子,我扶你出去!”天弃冲过来。

    前方,只剩下景横波的背影,她走得决断,连头也不回。

    一瞬间他脸色死灰,景横波敢孤身前来,等他召唤了所有的异人军再走,就自然有把握,这机关,能够留下他和他的所有力量!

    这一着,让慕容泽和天弃都一愣,慕容泽脸色一变,正要说什么,忽觉脚下一阵震动,那种震动如此剧烈又如此庞大,以至于他感觉范围广阔,以为地震了,随即他反应过来,惊道:“地下有机关!”

    地面上,景横波算算距离,看一眼对面两人,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银白的机关骨架开始轧轧运动,裴枢立即向外走。

    裴枢毫不犹豫,按下按钮。

    “少帅!”伊柒对已经排除联动机关,在按钮下等待的裴枢打手势,“可以开始了!”

    地下,守在暗门处的七杀急急将消息传递,“发信号了!”

    “召唤你的大军么?”慕容泽冷笑,“不过是陪葬更多人而已!”

    景横波静默不动,一直等到四周腥气扑鼻,黑暗中大殿四面出现无数高高矮矮的黑影,闪烁着一片片幽绿紫蓝的暗光,才退后一步,啪地放出了一串烟花。

    随着啸声,整座上元宫都似在轰然作鸣,远远近近,各种奇异而难听的声音此起彼伏,将这夜惊动如沸腾的粥锅,怪叫声里,踏地声同时响起,从四面八方滚滚向大殿而来。

    如果没有他的控制,这些怪物一旦散入大荒境内,后果不堪设想。

    这声音十分怪异,听得人心头翻滚烦恶欲呕,景横波和天弃都脸色一变,知道这是慕容泽独有的控制召唤异人怪物的啸声。

    “那是因为要等你一起死。”慕容泽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精神,坐起身,天弃扶着他下了床,他站定在殿内,深吸一口气,忽然撮唇,发出一声厉啸。

    景横波立在殿口,打量着他的气色和桌上的药碗,冷笑一声道:“竟然还没死,好遗憾。”

    慕容泽也似有所觉,霍然抬头,眯眼看了半晌后,厉声道:“景横波!”

    天弃浑身一僵,慢慢放下药碗。

    忽然他抬头,看向外面,前方殿外台阶上,模糊一道黑影。

    “许是药量少了。”天弃端起碗闻了闻,笑道,“我再熬一碗。”

    “是吗……”慕容泽半闭着眼睛,胸口起伏,忽然道,“这药汤气味好淡……”

    “公子放心。”天弃道,“都好好在黑水泽呆着呢。上元宫一直封闭着,没什么人,我装神弄鬼把几个看守的老宫人都吓走了,咱们在这里,安全着呢。”

    “……我觉得这药不大有效……”慕容泽喘息着道,“伤势没有好转,最近听力好像还出了问题,这声音忽远忽近的……天弃,那些异人军还安分吗?可不要让它们出了黑水泽,被人发现……”

    慕容泽喝了几口,摇摇头推开碗,天弃劝他,“公子,这是王宫珍藏的伤药,您还是多喝点吧。”

    幽暗的大殿里,回荡着慕容泽急促的喘息。天弃端着一碗药,放在榻边,将他扶起,喂他喝药。

    ……

    “放心。”裴枢抽剑,拿着一卷用来防止触动小机关的金线,步入机关殿内。

    “劝你千万别做这傻事,”伊柒难得严肃地道,“没有半途停止的按钮,唯一的办法,就是以强力将红色按钮扳回,这会导致机关逆行,后果……还是会被压死。”

    “假如按下按钮,想要半途停止呢?”裴枢随口问。

    伊柒想了想,没反对,又叮嘱他,“按照我们教你的办法慢慢进入,一旦接到女王信号,按钮按下,必须在半柱香时间内迅速撤出,否则那垮塌的机关,会首先将你压死。”

    “我去。”裴枢语气很决断干脆。

    伊柒看了看里头的设置,咂咂嘴,道:“不能全都进去,里头机关太密太复杂,最多进去两个人,一个人最好。”又指了指最里面模糊闪烁的一点红光,“那里应该是总枢纽,按下就好。”

    一时连惊叹声都无,连七杀都被这举世无双的巨大机关惊住,久久不能言语。

    按照耶律祁教过的办法,七杀推开那道铜门后,便看见了那满了整座大殿的机关,彷如洪荒巨兽的骨架,在暗色中闪耀着银白的光。

    而此刻,七杀和裴枢,在地底,走向那座铜门。

    只是,慕容泽为何还没出现?

    她只需要引出慕容泽,让他指挥着他全部的异人军对她进行猛攻,进入机关控制范围,再抽身离开便好。

    为了让慕容泽放心,她身边一个人没有。

    景横波在通道上慢慢行走,她今夜,就是亲身为诱饵。上元城的动静,瞒不过慕容泽,如果她不进来,慕容泽就会走,但只要她在,慕容泽就不会放弃希望,他会用尽他全部力量,将她留在上元宫中。

    当然,还有同样的脚步声,在地下相同的位置,回荡。

    宫中的内侍剩下的已经不多了,她之前已经下令这些人赶紧离开,现在整个上元宫空空荡荡,只余她的脚步声,在青石通道上回荡。

    上元宫门轧轧开启,她摆开仪仗,入宫。

    她凝视着面前的上元宫墙,心想人要想灭亡,必定先疯狂,既然他疯狂地选择了上元宫,那正好,她就陪着他最后疯一回吧。

    但这样最好,否则以大荒之大,他若往哪里一藏,真的很难找到,等到他羽翼丰满,又是一场麻烦。

    景横波微微皱起眉,没想明白,慕容泽既然带着怪物大军逃到这里,应该想着休养生息,积蓄力量和她一战,行事应该很是隐秘才对,怎么这么高调,这么快就被发现?

    风中有股淡淡的腥气,隐约有怪声传过宫墙,似乎上元宫后的黑水泽,也有异兽骚动。

    可惜今日之后,这繁华,或许便将归于尘土。

    百姓在黑暗中来来去去,无人注意景横波不起眼的车马。景横波掀开车帘,看着一别多日的上元城,虽已入夜,依旧能看出繁华依旧,灯市花如昼。

    内城百姓在悄悄撤离,近些日子,上元百姓的伤亡,也主要发生在上元宫附近和内城。

    天快黑的时候,她的车队先一步抵达了上元,没有理会在城门口守候迎接的城主和当地官员,直接往内城方向而去。

    她在路上,听说了慕容泽异人军的组成和类型后,当即下令,上元城内城百姓立即悄悄撤离上元城。

    如果慕容泽在上元,那就在她的起家之地,将这最后的恩怨了结吧。

    她在雪山上呆了几天,最后得知耶律祁隐入雪山深处,一时不打算出来。她明白此时耶律祁心情,也不打算勉强,反正雪山现在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好他们唯一的继承人,就让耶律祁先一个人静一静,期待他早日放开。

    玳瑁是景横波起家之地,自然重视,何况“不明怪物”让她警惕。当日她从雪山上,谈听过到慕容泽擅长改造人体,他手下有一批怪人,回雪山后,又将许平然没能带走的,以及没能实验成功的一批异人归于自己麾下。当日耶律祁身世揭穿,众人心神震动,慕容泽倒也决断,早早逃走,她当时挂心耶律祁,也顾不上追杀慕容泽。

    从普甘回来,就接到了玳瑁上元的急报,称上元城百姓近日来连续遭受不明怪物攻击,死伤惨重,而且死状甚惨,更重要的是,有些尸体似乎还能传染疫病,现在上元百姓人人自危。

    景横波也没多想,将纸条揣起,这是一条线索。锦衣人虽然无耻,但还不至于欺骗她,这其中的两样东西,就慢慢找吧。

    这纸条给裴枢看过,裴枢也不明白,给七杀看过,七杀互看一眼,神色颇有些古怪,都摇头说菩提骨是万万不可能的事,得天生佛性者自焚所得的遗骨,这到哪里去寻?而武杉高唱着“阿弥陀佛”,从她面前走过。

    她对着这张纸条茫然不解。明月心她知道,原是她修炼的功法,已经给了宫胤。但菩提骨和金刚血,是什么?

    “明月心,菩提骨,金刚血。救天下一切生死。”

    默默咽下一口血,她打开纸包,里头还是一张纸条,这回她警惕地放得远远的,生怕再被害瘫痪一回。纸条这回没手脚,上头只有寥寥一行字。

    这人是什么东西变的?时时刻刻坑得人两眼发直。

    那东西就在柱子上搁着,随随便便一撞就下来了,他偏要她跪足三天,她受思维定式影响,竟也想不到去摇摇柱子。

    看看纸包,再看看那歪歪斜斜的柱子,她又想去牵藏獒了。

    一开始还好好跪着,因为她记得以前看过的段子,有些蒲团下有机关,用力和时辰到了,才能打开机关云云。后来累极了,第三天晚上,她跪着跪着,一个翻身睡过去了,那蒲团夹在两个破柱子中间,她一翻身,撞到柱子,啪嗒一声,上头掉下一个纸包,扑了她一头一脸的灰,险些咳嗽得呛死。

    但骂了半个时辰后,她还是在那个脏兮兮的蒲团上,跪足了三天三夜。

    她灰头土脸找到那座庙,看见那“神像”时,恨不得牵只藏獒去东堂,宁可让文臻当寡妇,也要当场咬死那货。

    远涉普甘,费尽周折,找到那个阿隆庙,原以为是著名的庙,谁知道根本就是乡野间几乎无人知道的庙,匾额都险些被人拆了当柴烧,供奉的居然不是任何人类神仙,而是一只狗。据说是只义犬。

    如果能依此找到宫胤,便是跪上一辈子又何妨?

    当年她一笑了之,心想自己能有什么生死为难,不能解决的事?自己不能解决,他一个异国亲王就能解决了?然而命运推转,到头来,在绝境的死胡同里,她不能不去碰运气,试一试。

    “此次回国,曾经过某座雪山,遇见了颇为有趣的事,想来你会感兴趣。不过本王从来不无故对人示好,且将此事留存。将来你若逢上生死为难,无法自决之事,可前往普甘阿隆庙,跪上三天三夜,自有助益。”

    当初,那个无比坑爹的锦衣人,在坑了她无数次后,离开前曾给她留下一句话。

    时隔一年再度回到玳瑁,景横波却没有心思欣赏玳瑁的变化。她刚远道而归——从雪山上下来,去了普甘一趟。

    女王深红旗帜在最前方飞卷。

    铁骑在玳瑁大地上奔行,整个地平线黑压压一条,深黄色的烟尘,直卷上云霄。

    ……

    “谢公子!”

    “然也!真真是再合适不过的地方,天弃,没想到你脑袋如此灵光!那就去上元,等到了上元,安定下来,我就给你施术。”

    “是啊,但女王现在已经离开,也将横戟军主力带走了。之后上元城一直由夏紫蕊帮女王打理,如今夏紫蕊也死了,上元城暂时无主。您以前不是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吗?去那里,一定没人猜得到!而且,上元城就连接着黑水泽,地方广大,也是养异兽的好地方,说不定还可以在那里扩充实力,那里您也熟悉,还可以借助十三太保的力量……”

    “上元城黑水泽?这不是女王起家之地吗?”

    “对了,公子,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个地方,您说,上元城黑水泽,怎么样?”

    “……我提早离开,就是为了将我的异人军带出来,这是我东山再起的力量,不能有失。雪山周围已经不能呆了,我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养伤,那地方,还要能藏住我的异人军,我要在那里积蓄力量,迟早有一天,把今天的帐和景横波,好好算一算……”

    “那……公子,咱们该去哪里?”

    “还需要说什么吗?那群老家伙最重身份传承,耶律祁是他和许平然的儿子,而我只是外室之子,身份就比不上。更不要说我在那该死的暗器之下受了重伤,还有景横波挑拨离间说我不能人道无法传承烟火了……他们如何还会要我这个继承人!他们现在满雪山地找耶律祁,难道我要等耶律祁被找回来杀了我吗?”

    “多谢少宗主,不过少宗主何必这么匆忙地离开雪山?宗主并没有说什么啊……”

    “呵呵,天弃,名为弃而不弃,这时候,我爹都弃了我,你却不弃。你放心,你的愿望,我一定帮你达成。”

    “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我的少宗主。”

    “别叫我少宗主了……没听见少宗主已经换人了吗……”

    “少宗主,我们该去哪里?”

    ……

    容得下人间万物,容不下一腔热血,容得下山川河流,容不下一怀期待。天意的车轮一轮轮滚滚碾过,那些年华与美满,断裂顷刻,深雪长埋。

    冰湖里雪山倒影似要将人夹于其中。此刻这天地如此大却又如此狭窄。

    景横波闭上眼,一任风中落热泪两行。

    这平时嬉笑自如的男子,此刻也神情严肃,对她轻轻摇头。

    他速度如风,一眨眼便越过了草地,景横波要追,却被伊柒一把拉住。

    耶律祁忽然站起来,抱着沾满泥土青草和血迹的罐子,踉跄冲了出去。

    这时候说这些,要耶律祁如何接受!

    景横波一巴掌就把他打进了旁边冰湖。

    身边,一个雪山长老,忽然上前一步,对慕容筹道:“宗主,今日大典,宜紧急停止,我天门真正继承人既然出现,传承大事应另行商榷……”

    苍天,你既降生命,何故折磨!

    景横波立在他身后三尺之地,再也无法上前一步,仰面向天,热泪滚滚而下。

    他至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似连冰湖雪峰都似在战栗呜咽,天地间生出巨大的压抑力量,要将这苦痛和悲愤压入黄泉三丈。

    他在草地上蜷缩成一团,仿若婴儿在母体内的姿势,仿佛这样便能抵受住这命运的伤害,仿佛这样就能将那冰凉巨大的痛苦,在怀中用血肉焐化。

    他额头死死抵在那罐子上,罐子滑凉,冷意直入心底。那罐子在他掌心和额下辗转辗转,将一地芳草碾碎,将额头碾一抹深红,青瓷上血色殷殷,滴入草丛。

    他腿一软,再也站立不住,猛地扑跪于地,抱住了那个冰冷的罐子。

    风穿过胸膛,透体生凉,比剑还凉。

    青色的瓷面光泽幽幽,似这命运给他的一个冷眼。

    耶律祁定定地看着那罐子。

    那是许平然的骨灰罐,先前景横波和慕容泽对战时,放在一边,不知何时在混战中,踢入到了场中。

    但已经迟了,他已经看清楚了。

    他浑浑噩噩地低头,身边景横波“啊”一声,扑过去要挡住那罐子。

    他忽然失去了力气,任景横波拖着自己行走,忽然一个踉跄,脚下踢到一个罐子。

    那夜的剑光,那夜的血,在此刻飞旋重来,绞入肺腑,创口深重,一生难复。

    到头来相见不识,反目成仇,自己的剑尖,刺入血脉相连那人的心口。

    到头来,什么都遇不上,求不得,守不住。

    到头来,有缘,却是生死缘。

    自幼知道自己是弃儿,多少年午夜梦回时,也曾幻想过如何与父母重逢,如何见父亲庄肃,母亲慈爱,想过届时自己该如何应对,是冷面相对问个究竟为何要抛下自己,还是不可拖延立即扑入他们怀中,想了无数次没有结果,总是唏嘘着沉入梦境,在梦中对自己一遍遍说,有缘终见,无缘便罢,人生里多少求不得,守住此刻身边人便好。

    喉间忽然一甜,一口血涌上,他死命忍住,仰起头,似见天际雪峰,轰然压下。

    我是你的……母亲。

    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

    “孩子,我是你的……”

    到此刻他终于听清了那句话是什么。

    她倒下时,也如这男人一般看着他,在后背重重接触屋瓦时,她在呓语,宛如身在梦境,眼神却清醒而苦痛,在他眸中灼烧。

    回到那夜明月下落霜的屋瓦之上,那个女子在自己面前轻轻倒下。

    轻轻一声,如巨剑劈下,刹那间宇宙裂开,时光倒流,回到蒙国那流血飞雪的一夜。

    耶律祁浑身一抖。

    “好……走,走。”耶律祁立即随她转身,一转身,就听见身后慕容筹轻声道:“孩子……”

    景横波忽然冲上去,一把拉住耶律祁,转身就走,“好了,就这样了,耶律,我们走,走!”

    这一步竟然退得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