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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去年春,梁州府勉县突发瘟疫,患者自起病到不治仅十日,不出两月,死数千人,勉县十室九空、田地荒芜。至夏,朝廷拨五十万两白银,敕令户部员外郎曾灼亲赴勉县赈灾。

    户部掌田赋、户籍、钱币,有安民要责。曾灼勤勉,在勉县拨付银两鼓励秋耕,至冬天安顿好灾民再回来。

    怎么便成了流民?

    怎么便让梁州知府吴江烂着屁股就来了?

    吴江哭道:“微臣冒死以谏,曾大人所携五十万两白银,臣未见半分。曾大人说已转交山南西道节度使府,由节度使府分批下发州府。可州府未收到钱款,数次呈交催要文书后一再搪塞。微臣无奈,不得不动用州府银库。如今银库已空,灾民冬耕本就寥寥,春耕更加不可,便四处逃窜乞食,如今直奔京都而来。微臣恐日久生乱,上报到户部,可却并没有回音,只能冒死闯宫了。”

    皇帝神情呆滞,一时间太多信息扑面而来,以至于他忘记了晨起邓泰的搅扰,忘记了午后歌舞的尽兴,忘记美酒滋味,只觉得头大如斗。

    半晌,他有些混乱的头脑慢慢把吴江说的话理清。

    曾灼把银子交给了山南西道节度使府。

    节度使府没有下拨。

    冬耕不顺,春耕田地荒芜。

    流民乱窜往京都而来。

    等等,他应该先惩办谁?

    或者,应该先怎么办?

    “叫曾灼!”皇帝终于想到关键之一现在就在皇城户部司,距离他近些。

    又道:“着大理寺八百里快马去山南西道节度使府提余记远进京!”说到这里他眼睛突然转了转:“不!不!这件事来京都说不清楚,朕要让钦差去查察原因办了他!”

    可还有流民一事呢。

    “肃王呢?”皇帝看向总管太监。

    太监垂头道:“肃王殿下去郑御史府上请罪了。”

    “哦,”皇帝忍不住一拍膝盖:“叫肃王提调京畿道府兵镇压管制流民,叫郑君玥,再去山南西道跑一趟吧。”

    郑君玥在河南道的差事办得不错,一时也无人可以指派,就他吧。

    这么快就安排好了。

    皇帝顿时觉得自己是明君。

    “还有,”他又扭头对太监道:“曾灼不必来了,羁押在案,等郑君玥审定案情再判。”

    “诺。”总管太监立刻退出,让内庭司依据皇帝的意思敕造文书旨意。再拿回给皇帝过目,盖上玉玺宝印,这件事便定下了。

    天边先是卷起一道黑云,接着轰隆隆几声响,瞬时暗下来。风裹着窗棂啪啪啪似要把它掀掉,仆役慌张张刚把窗户关好,雨点便砸落下来。地上先是腾起浓浓的烟尘气息,接着天地便清澈了,在这夏日的第一场雨里,清新的水气扑面而来。

    第一波雨刚停,节度使孟长寂湿漉漉地推开岳萱院落的正门。站在廊下听雨的岳萱便见他头发全湿了,斜领锦袍内灌满了水。他快步朝正厅走来,在台阶下剧烈甩动着头发,水珠乱落。

    “这是把自己当做葫芦浇了一遍吗?”岳萱开口奚落道。

    孟长寂接过仆役递上来的汗巾,擦拭着头脸道:“出门时骑着马,哪知道雨这么大。”

    “既然下雨,何不躲避?”岳萱温和道:“你已经过了可以肆意淋雨的年纪。”

    孟长寂脸一黑,皱眉道:“你年轻,你嫩,你怎么不肆意淋一把?”

    “因为怕吃多了汤药被孟大人赶出去啊。”岳萱说着让过身子,让孟长寂进屋避风。

    进了屋,有些话便可以说了。

    “吴江进殿了,”孟长寂沉声道:“他可真是轻松,一路上若不是我们护着,得死十次了。”

    “他可一点都不轻松,”岳萱摇着头面露同情之色:“今日在大殿外挨了二十个板子,刚被人抬出来丢进馆驿。”

    孟长寂微惊:“你这消息比我的都快!”

    岳萱只是淡淡笑着,并不见得意或者自负。

    “好嘛,孟某人淋着雨跑回来告诉你,结果你知道的比我都多。还有呢?”

    岳萱便把他知道的消息都说了。

    孟长寂立刻蹙眉。

    “不好,”他摇着头:“肃王这一去,不知道多少流民要被当做乱民处死。而这个郑君玥,会带上小女贼。”

    小女贼?江琢?

    岳萱莫名地看着他。

    孟长寂道:“刚才经过宫门时,吏部官员冒雨往宫内跑进去了,说收到八百里加急邸报,山南西道节度使余记远暴毙。”

    暴毙,死了?这可是个主角,他怎么能死?

    可既然死了,便需要验尸勘察。

    经过汴州的事,恐怕如今郑君玥只信任江琢了。

    “你别看我,”孟长寂抬头瞪着岳萱:“是你说要护着她,我可没说过。这一次事关重大筹谋良久,不能因为她去了,便功亏一篑。”

    岳萱收回目光没有说话,俊美的眸子下一片清浅的阴影。

    两个人微微僵持着,似过了许久,他开口道:“事情做不成还可以再想别的办法,人若死了,便再也回不来。”

    哭诉母亲年迈不便远行。

    皇帝说山南西道梁州府距离京都并不远。

    说妻子身体还未康复。

    皇帝说太医院掌院可以去给县主瞧瞧。

    说余记远暴毙,自己不懂验尸。

    皇帝说大理寺、刑部和京兆府,你随便挑人。

    郑君玥实在没辙,便说那便请陛下为澧城县令之女江琢敕封女官,方便一同前往。

    “女官?”皇帝从案上文书里抬起头来,盯着郑君玥看。

    “是,”郑君玥顿首道:“我大弘朝国主英明,早在德宗皇帝始,便有提拔委任女官的先例。曾诏清河县人宋若莘总领秘阁图籍,被后人称颂。如今江小姐已连破数桩奇案,却一无俸禄二无官阶,微臣就算想用,也心有不安。”

    皇帝抿嘴,看一眼旁边同样跪立听旨的三皇子李承恪,闷声道:“肃王以为如何?”

    李承恪肃容道:“儿臣不敢妄议国事,只是衙门能人许多,却不知郑大人为何偏偏属意江小姐。”

    “自然是因为她精于勘察,无人能比。”郑君玥正气道。

    眼见已经快到傍晚,是时候翻牌子选择去哪个宫里就寝了。皇帝有些不耐:“那便封她做大理寺丞吧,从六品,比其父江遥还高上一级,如何?”

    郑君玥这才谢了恩。

    既然必须要去,能捞一点好处就捞一点吧,也算为那日生辰宴惊险之事赔罪。

    朝堂能人众多,如今竟然只信这姑娘了。

    他整理官袍起身回去。

    梁州啊。

    郑君玥神情里有些期许:也不知梁州有什么好吃的。

    马车驶出正在修缮的明德门,江琢掀开车帘,看到外面距离她不远,一身戎装骑在马上的三皇子李承恪。

    从前她是芽儿时,除非进宫面圣需穿品阶大装,否则从不乘坐马车。那时她认识的李承恪也从来都是笑着的,不像现在,嘴唇紧抿面容肃然,莫名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那或许他从前的爽朗开怀都是装的吧。

    不然怎么能日日在国公府厮混,如果像现在这样冷着一张脸,恐怕早就被大哥轰了出去。

    想起大哥,江琢神情微黯放下车帘。

    那时候母亲护着她,她距离萱哥近些,下意识去护萱哥。大哥因为婚娶,宅子在国公府最西边,竟是无暇顾及。后来江琢看京都发往各州府的文书,知道哥嫂所生一女二子均未逃脱。

    可怜最小的祺儿才两岁。

    江琢总梦到祺儿挂在她的脖子上,嘴里口齿不清地叫着:“姑不——鸡马——”

    她每每在梦中醒来,心疼得几乎要死掉。

    如今萱哥还活着,只有这一点能抚慰她少许。

    这一次去梁州,她是很乐意的。毕竟山南西道节度使余记远也在她的檀木手钏上,只是听说他已经暴毙。

    可江琢总觉得,她要去一次,才会相信。

    出城三十里,前面道路阻塞。

    一杆数丈高的旗帜在风中飞扬。

    李承恪已调令京畿道府军三万人,守住道口抓捕流民。

    “顺者原道听押返回,”他举剑喝令:“不遵旨意者原地格杀勿论。”

    话音刚落,也不等那些流民是否反应过来,便听任属下举刀乱刺,一时间流民乱作一团纷纷伏地大呼饶命。

    郑君玥眼见情形不对,着急地往人群中挤过去。但是他一未骑马二不懂武,瞬间便被人群挤爬在地上。

    江琢已经跳下马车,她先持剑上前驱赶众人救出郑君玥,再抢过一匹骑兵的快马上前,阻在府兵面前。

    “肃王殿下,”她冷声道:“陛下是让你安抚劝导百姓回去,并不是要你滥杀无辜吧!”

    李承恪斜睨她一眼,并不搭腔。

    “肃王殿下,”江琢继续道:“若你失信于流民,恐怕便无人敢靠近府兵,无人敢回。到时候肃王殿下如何交差?”

    李承恪似乎全然没有听到,只是吩咐兵将道:“派出十二纵骑兵,见有不遵命令乱跑着,一律原地砍杀。”

    那兵将应声,还未转身离去,便听得“咔”的一声,肃王军旗直直倒地,接着朝府兵压来。

    军旗旁停着一匹马,江琢收剑而立,看向李承恪道:“肃王殿下,愿意听本丞讲几句吗?”

    李承恪抬眼看向她。

    本丞,对了,这女的刚封了大理寺丞的官。

    “你说。”他阴恻恻道,似乎是天大的恩赏。

    好吧,如今不在朝中,便不再装作温文尔雅了。

    江琢正要开口,李承恪又道:“你不要跟本王说,你去跟流民说,若他们愿意听你的不再像老鼠一般四处逃乱,本王就收回成命。”

    倒下的旗帜把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江琢身上,包括那些哀哭的流民。她凝神看向四周,沉声道:“好,相信肃王殿下会说话算话。”

    江琢纵马上前,站在流民面前。

    哀嚎和求饶的声音渐渐消失,地上躺着十多具刚才被刺伤至死的流民尸首。

    人人抬起头,看着骑在马上一身青色衣衫的女子。

    李承恪却低着头,手在晓山剑上轻轻摩挲,视线黏在地上。那里躺着一个刚被刺穿胸脯的流民。

    随你怎么说吧。

    他心道:若说得不好引起暴乱,本王大可杀了你,回头就说是流民暴动所杀。

    “百姓们,”江琢的声音不大,却传得很远:“今日你们吃饭了吗?”

    李承恪猛然抬起头,如被闪电击中。

    ——那一年,他扮作都尉混在军中历练。出征前誓师,身为少将军的岳芽要自己带队伏击西蕃皇子。

    她举剑在阵前,问:“大弘的铁血战士们,今日你们吃饭了吗?”

    “你们早饭吃的什么?午饭吃的什么?”

    “饱吗?”

    军中山呼:“饱!”

    岳芽道:“我们所食的每一颗粮食,都是我们的父兄姐妹,我们的百姓节衣缩食攒下来的。为了什么?”

    军中寂静一片。

    岳芽道:“为了我们杀光敌人!好跟亲人坐在一起,一个饭桌!同食同宿!为了我们杀光敌人!好护佑我们的子孙,不惧强盗!长命百岁!为了我们杀光敌人!好坐在我们大弘的土地上,一片土地!山河永固!”

    “杀光敌人!杀光敌人!”军将气势锐不可当,那时候李承恪看着骑在马上一身白甲戎装的女子。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得到她。”

    可她死了。

    念头至此,便听到江琢继续道:“你们早饭吃的什么?午饭吃的什么?……”

    李承恪双手战栗几乎握不住晓山剑。

    他茫然抬头看向江琢,已经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只看见流民们跪地对她叩头。

    这之后流民便自动跟在郑君玥马车后面。

    官道上前后两辆马车,后面跟着慢慢汇聚过来的流民。

    百多个,千多个,至梁州时,便已经过万人。

    郑君玥和江琢吩咐府兵去采买吃食分发,至他们回到家乡,未再饿死一人。

    “好了,”流民被勉县官府带走安抚归家,郑君玥长吁一口气,对着江琢道:“能挺住吗?节度使的尸身尚等着你勘验。”

    江琢轻轻点头,手指拂过腕上的珠子。

    “走吧郑大人。”她屈膝施礼。

    远处肃王李承恪静静骑在马上,朝着她看过来。

    丧之朝也,顺死者之孝心也。

    ——《礼记》

    白色麻布丈余长、三尺宽,门厅、廊柱、栏杆甚至于园树全部缠裹。哀乐自辰时起,到酉时才会停下。家中无论家眷还是小厮仆从,均着荨麻孝衣。山南西道节度使府就笼罩在这一片白色新丧的气氛中。

    节度使乃朝廷二品大员,虽然还没有功名显赫到死后可以在皇陵凌烟阁立牌位、配享太庙的荣宠,但按例也要抚恤家属恩荫子孙的。

    故而郑君玥一到节度使府,第一件事便是去灵前祭拜。

    余记远家人跪地叩首,排在最前面的是他的长子余煜宁,之后是余夫人并儿媳子孙数十人。一家人男丁面容悲戚,女眷都哭得双眼红肿。

    江琢跟在郑君玥身后上香毕,被家眷让进正厅用茶。

    地上铺着简洁的青砖,桌椅板凳也是北方寻常的榆木所制,经久耐用又俭省节约。管家亲自煮茶呈上,江琢一品便知是明后茶,虽然精挑细选,到底没有明前的香醇娇嫩。待客的长子余煜宁三十多岁、高挑秀雅,已经是进士身,如今跟着父亲打理事务。江琢瞧着他荨麻孝衣内白色的圆领袍服也是半新不旧的。

    单从吃穿用度上来看,江南西道节度使余记远不像是一个能贪赃五十万两白银的地方大员。

    郑君玥跟余煜宁闲话片刻,便提出因余大人身份贵重,猛然猝死,需要开棺验尸的意思。

    余煜宁背过身子垂泪片刻,便跪地道:“不瞒大人,家父是服用砒霜自尽而死。”

    自尽?

    郑君玥把茶盏放下,一双眸子内露出疑惑的光芒。

    “是,”余煜宁垂泪道:“三日前的夜里,晚生被父亲召入东花厅。父亲说了许多伤春悲秋的话,晚生劝慰许久,问父亲何事忧愁。父亲说如今流民奔京都而去,府兵多方劝引不能回来,恐怕会招致圣怒。为不牵连家人,父亲情愿以死谢罪。”

    郑君玥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江琢,道:“哦?如此?”

    “正是,”余煜宁用衣角拭泪道:“晚生那夜跪地苦劝父亲,半分都不敢离去。至寅时许,见父亲躺在靠窗的罗汉床上休憩,便放心了些,于是跪地伏床而眠。谁承想……”

    他说到此处涕泪横流万分失态,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继续说。

    等余煜宁醒来,便见其父余记远平躺在罗汉床上,人已经死去了。他身边放着一个白瓷碗,里面剩下些药渣。请来的大夫认出来那药渣是砒霜,余记远死亡也的确是砒霜中毒而死。

    江琢蹙眉看着余煜宁。从他跪地陈情到现在,神态、语气、说话逻辑,找不到半点破绽。

    可一个朝廷二品大员,因属地出了流民,便自杀了事?

    江琢问道:“余公子,除了流民的事,节度使府是否还有私情未禀?”

    余煜宁抬头看一眼江琢,垂头道:“回寺丞大人的话,节度使府的确有私情未禀。”

    他说完这句话下意识环顾左右,似乎怕被别人听去一般。见郑君玥蹙眉看他,才缓缓道:“去年夏,由户部转交江南西道的五十万两白银,丢了。”

    “什么?”郑君玥大惊而起。

    数万户灾民还指望这些赈灾银两购买吃食。如今是夏天,田里种不出什么庄稼,最多种些菜蔬。从现在起一直到明年夏季小麦丰收,才算安定下来。这中间购买种子、耕田灌溉乃至吃穿住行,都需要这些银两来办。原本郑君玥来之前,只以为是节度使府私扣银两不拨,他这个钦差大臣坐镇,拨下去也便罢了。

    如今,竟然是丢了?

    这一次可不像是在澧城,丢失的库银是江琢盯着的,再搬回来便是。

    如今他们初来乍到,去哪里寻?寻不到银两,刚刚安顿好的灾民再次流窜出去,说不定便要闹起匪乱了。

    郑君玥转头看一眼江琢,江琢在他茫然崩溃的视线里,只看懂几个字:我想回家。

    余煜宁继续禀告道:“户部库银夏日到,隔了数日便丢失了。因为关系重大,父亲不敢上报,只暗地里搜查寻找。户部员外郎曾灼大人在时,父亲是用山南西道税金勉强维持百姓生活的。后来税金用完,赈灾钱款又找不到,这才……”

    这才无法给梁州拨付银两。

    这才致使万众流民乱窜奔京。

    这才怕朝廷责怪自杀了事。

    原来如此啊。

    郑君玥长叹一声,示意余煜宁起身。

    江琢神情沉沉地盯着茶盏里绿色的残叶,淡淡道:“如此,更要勘验尸体了。”

    事关重大,即便是人死了,也得是朝廷承认你死了。

    不然你们节度使府万一随便找具尸体诈死避灾,便把朝廷蒙骗了。

    三皇子李承恪没有去节度使府吊唁。

    对他来说,一个人一旦死了,便不再有利用价值。虚与委蛇不必要,他不想去,也便不去了。

    他歇在馆驿,原本把流民驱赶回籍他就可以率领府兵回去,交还兵符。可如今他不想那么快走了。

    那日夜里他在梦中惊醒,慌乱中抓起身边床上的晓山剑,突然想起梦里的情景来。

    梦里他在安国公府寻到岳芽的尸体,她破得好厉害,尸体旁还有西域武士的尸体,也不知是被谁杀了。

    他一刀一刀砍向西域武士,直到把他剁碎成肉末才罢休。他浑身浴血,想要把岳芽抱起来,可抱起上身,腿却掉了。抱着腿,上身却无法起来。他这才意识到她是断了身子。

    到后来,外面清点尸体的五城兵马司官兵喧喝着离这个院落越来越近,他只得把她先藏进密室,把自己带来的跟岳芽相像的女人尸体丢下。

    那日夜里,他点一盏孤灯进密室,一针一线,把她的尸身缝合好。岳芽断在腰里,他怕看到她的样子于她不敬,便用黑布蒙住眼睛,摩挲着慢慢缝。身子是府里带去的宫婢擦的,擦干净换好衣服,那宫婢便也不能留了。

    这梦里的场景原本也不是梦,是他亲身经历的,这二十年来最大的梦魇。

    所以他是看到了岳芽的死。他亲手缝合,他亲自挖坟,他怕雨水灌进墓土,坑挖得很深,挖了一整夜。封棺时他忍不住,闭眼亲了她的额头。她的额头那么冰那么凉,像是他自己再也不会被暖热的心脏。

    针扎在手上的痕迹半个月才好,清理土坑时磨烂了的指甲,一个月才好。

    真真切切,她死了。

    可是,突然出现的江琢,是怎么回事?

    河南道许州澧县,江遥之女。她长得没有芽儿美,她身子比芽儿胖,她没什么高贵的血统,她,一个粗贱的平民。

    她为什么,有跟芽儿相似的剑法。

    她为什么,会说出芽儿当年说过的话?

    李承恪坐起来,把晓山剑抽出再合上,抽出再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