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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变身

    沈之恒回到天津之后,并没有立刻大开杀戒,而是闭门不出,只守着米兰。同他一路回来的,还是司徒威廉,他依旧是不理睬对方,硬生生的把司徒威廉“冷”了走。但司徒威廉也并非一无所得,他从沈公馆搜刮了出了几百块钱揣进兜里,并且又把沈之恒的汽车开跑了。

    米兰在路上发了两三天的高烧,热度高得可怕。于是在回到天津家中之后,沈之恒先把她抱进了浴室里,给她洗了个温水澡。

    放在先前,米兰再怎么年少,沈之恒也要当她是一位小小的女士,对她抱有相当的尊重;可是现在,他扒掉了她身上那肮脏的长裙,拧了一把手巾,开始擦拭她的身体。

    他们现在连人都不是了,生死都难预计了,还分什么男女?她赤裸裸的仰卧在浴缸内的浅水里,肋骨条条分明,紧绷着细嫩的皮肤,胸前有疤痕,背后也有疤痕,有些陈旧褪色,是她母亲留给她的痕迹,有些鲜红刺目,是正在愈合的弹孔。沈之恒看着她,看得满怀悲凉。她有着优雅修长的体态,刚刚开始发育,仿佛是前途不可限量,然而已经没有前途了。

    接下来,她就要像当年十四岁的他一样,和整个人间世界保持距离,然后寻找猎物,杀生吮血,填饱肠胃。

    何其荒谬,何其可笑,这样大好的一个少年,余生漫漫,最大的事业竟然就是觅食。

    花了不少的工夫,沈之恒给米兰洗了头发。

    用干毛巾把她的长发擦得松散了,他用浴巾包裹了她,把她抱去了卧室。

    一夜过后,就在这到达天津后的第一个清晨里,她忽然抽搐起来,沈之恒先是望着她抽搐,后来他挽起衣袖,将手腕送到了她嘴边。如同婴儿寻找乳房一般,她一口咬住了沈之恒的手腕。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她大口大口的吞咽,睫毛同时剧烈的忽闪,像是运了浑身力气,要拼着性命睁开眼来。

    沈之恒看着米兰,像是看着另一个崭新的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在救人还是在害人,只知道自己正在制造一个新的怪物,也不是人,也不是神,不甘心做鬼,也不能光明正大的活。

    米兰昏睡了一天。

    入夜之后,她再一次惊厥抽搐,几乎从沈之恒的手腕上咬下了一块肉。幸而这回她的胃口很小,一点点鲜血的滋润就让她恢复了平静。

    沈之恒自己也饿了,他不敢离开米兰,然而干饿着也是不行的,他不知道何等程度的饥饿会让自己失控。如果司徒威廉还在——

    沈之恒忽然意识到了这样一个事实:自从认识了司徒威廉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为了食物而劳心费力过,司徒威廉让他维持住了他那体面的生活方式。

    这样想来,司徒威廉那天并非大放厥词。无论他承不承认,在过去的三年里,他们确实达成了某种合作关系,只不过,他误以为那是友谊,所以连金钱带感情,一并错付了出去。

    黎明时分,米兰有了苏醒的征兆。

    她轻轻的呻吟出声,像是陷在了噩梦之中。沈之恒拧了一把热毛巾,擦拭了她的脸和手。她的嘴唇开开合合,像是在喘息,也像是要说话,忽然向上一挺身,她从喉咙里发出“呃”的一声。沈之恒以为她是在干呕,然而她落回床上,大大的透过了一口气,胸脯也开始有了明显的起伏。长睫毛向上一掀,她睁开了眼睛。

    沈之恒看着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俯身握住了米兰的手,他柔声唤道:“米兰,是我。”

    米兰大睁着双眼,慢慢合拢手指回握了他,又轻轻的“啊”了一声。

    这一声是如此的迷茫和惊惶,让沈之恒以为她还沉浸在噩梦中。伸手拂开了她脸上的几丝乱发,他安慰道:“别怕,我们没事了,我们回家了。”

    米兰将他的手指抓紧,缓缓牵到了自己眼前。沈之恒先是不明所以,后来,他忽然看到米兰的眼珠一转,瞳孔转向了自己的指尖。

    然后,她慢慢抬起了另一只手。

    准确无误的,她和他指尖相触。

    她随即扭过脸朝向了他,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沈……沈……”她抓住了他的衣襟:“是你吗……”

    沈之恒立刻答道:“是我,别怕,我们安全了。”

    米兰挣扎着坐起来,抬手狠命的揉眼睛。沈之恒以为她是眼睛疼痛,想要为她查看,可她一翻身从床上滚了下去,又跌跌撞撞的爬了起来。裹在身上的浴巾散开了一角,她不知羞,继续踉跄着在这屋子里乱撞。沈之恒冲上去抱住了她:“米兰,你不记得我的声音了吗?我是沈之恒,我们安全了!”

    浴巾落在地上,米兰在他怀中发出颤音:“我的眼睛……怎么……变了……”

    沈之恒扳着她的肩膀,让她面对了自己:“你的眼睛怎么了?”

    米兰颤抖着向他仰起了脸,嘴唇哆嗦了好一阵子,才抖抖索索的说出了话来:“沈先生……我、我好像看到你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好像……好像是看到了……”

    沈之恒这时才发现米兰的眼中有了神,瞳孔里有了光。

    米兰从小盲眼,不知道光明为何物,所以当她的黑暗世界忽然变得五颜六色光怪陆离之时,她第一反应,是又惊又惧。

    惊惧过后,便是狂喜。她的精神几乎崩溃,一边哭一边从沈之恒怀中挣脱出来。双手抚上印着凹凸花纹的壁纸,她一点一点的摸,一点一点的看,看过墙壁,再去看家具,看她睡了三天的大床,看羊毛地毯上织着的大团红牡丹。最后她跌坐在地上,看自己的手,看自己的胳膊,看自己的身体。

    “我不是瞎子了!”她哭得热气腾腾,长发蓬了起来,涕泪几乎喷到了沈之恒的脸上去。沈之恒跪在她面前,向她张开双臂,她便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哇哇的嚎啕起来。

    米兰大哭了一场。

    她哭得东倒西歪,满脸都是头发,满身都是热汗。渐渐的,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赤裸,可是人类的文明礼貌她都顾不得了,她忙着哭,哭得四肢百骸都通畅了,几乎就像是在自己的泪海里遨游。

    苦海无边,沈之恒拥抱着她,是她的舟。

    哭尽了泪水之后,她抹着眼泪望向窗户,窗外朝阳初升,给了她一个更灿烂的新世界。处处都是颜色,处处都有形状,她应该从何看起?她怎么看得过来?

    沈之恒陪在她身边,她却偏偏就不看他——不舍得看,她要先去洗个澡,洗得心明眼亮了,然后再面对他。

    初次见面,应该隆重。

    而沈之恒抱着个光溜溜的女孩子,一时间也忘了他的绅士礼仪。他被米兰哭得心力交瘁,连饥饿和沉痛都忘怀了,单是跪坐在地,连个哈欠都不打。

    非常难得的,他竟也有了几分困意,想要睡上一觉。

    米兰洗了个冷水澡。

    冷水让她的肌肤泛了红,她穿了沈之恒的大衬衫,衬衫下摆垂到了她的大腿,露出了她瘦削玲珑的膝盖。站在浴室内的玻璃镜前,她对着自己看了许久,又扯开领子,去看自己心口上的那几枚红色疤痕。

    在沐浴之前,沈之恒用三言两语,讲清楚了她这死而复生的原因,此刻用手指戳了戳那几枚圆疤,她不疼不痒,真是想象不出几天前,曾有一粒子弹将自己穿了个透心凉。

    等她出了浴室,沈之恒也从外面回了来。他方才强打精神出门去,到百货公司里买了两套女装和一些女士所需的小零碎,半路还遇到了法国人福列。福列足有一个多月没看见他了,然而不以为奇,因为他算是个富贵闲人,完全有理由和资格出远门旅行一个月或者半年。

    他买回来的两套衣裙,让米兰摊开来欣赏了好半天,各种颜色的名称,她全不懂,她只是觉得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太美丽——美丽,更奇异,繁复到令她目眩。闭上眼睛伸出手,她又换回了前十五年的活法,在前十五年里,她只能用手指来了解她的新装。

    指尖抚过那薄衫子上的大翻领,她摸到了领子上镶着的一道道阑干。这样的衫子,叫做水手服,她知道。

    摸着摸着,她忽然睁开了双眼,望着眼前的水手服,她缓缓绽放笑容,一扭头再望向窗外,窗外还有一整个花红柳绿、无边无际的大世界!

    “厉叔叔,谢谢你杀我。”她在心中低语:“司徒医生,更谢谢你救我。”

    在楼后那一道白石砌成的长廊里,米兰找到了沈之恒。

    长廊比下方草坪高了几个台阶,廊柱顶天立地,带着古希腊风,沈之恒倚着廊柱席地而坐,一条腿蜷起来,一条腿伸长了,仿佛是在休息乘凉。米兰走到他身旁蹲了下来,这才发现他闭着眼睛,已经睡了。

    抱着膝盖歪了脑袋,她开始静静的看他。他多大了?不知道,她还不会看人的年龄,反正对她来讲,他是个“大人”。

    这就是她的沈先生呀!

    她忽然又不确定起来,伸手轻轻捧住了沈之恒的脸,她闭上了眼睛,要用双手再做一次确认。

    沈之恒受了打扰,哼了一声,两人随即一起睁了眼睛。沈之恒盯着米兰,心里也有了一点不确定之感——面前这个女孩子穿着雪白的水手服和短裙子,披散着一头长发,面貌确实是米兰的面貌,然而除了面貌之外,她的神情和姿态全变了,她的大眼睛清澈有光,面颊清瘦紧绷,泛着淡淡的血色。

    “米兰?”他试着问了一声。

    米兰答道:“沈先生。”

    沈之恒向她笑了一下:“对不起,自从遇到了我,你就一直受我的连累。”

    米兰摇了摇头:“不对,是你救了我。”

    “不是我救的你,是司徒威廉。”

    米兰起身走到长廊边坐下来,垂下了两条长腿。沈之恒不懂她的意思:他不是从死亡里救了她,他是从黑暗里救了她。早在相遇的那个寒夜里,他就已经救了她。从那一夜开始,她单是想到世上有着沈先生这个人,单是想到沈先生正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好好活着,便能得到极大的安慰,便能在那黑暗的世界里心满意足的活下去。

    这就是她所说的救啊!

    她想得明白,可是说不明白,说不明白就不说了,反正她在这十五年的人生里,一直是活得很沉默。

    沈之恒走到她身边,也坐了下去:“从今往后,就是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我会对你负责到底,等你以后长大了,如果你想,也可以随时离开我,去自立门户。”

    米兰忽然扭头望向了他:“我可以一直和你在一起了?我不用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