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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正章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皇上五皇姐、先帝第五女、灵犀长公主下嫁。

    十里红妆,盛世婚礼之隆重,京城百姓半个月后还津津乐道。昭惠太后的侄子济州知州兼正四品名威将军沈靖言沈大人亲自进京,迎亲的人马排了整整一条街。

    琅华殿内,灵犀木然地任由姑姑和宫女们摆布,服侍着穿上精美的嫁衣。

    镜中的人是如此陌生,高而繁复的朝天髻,用华贵的金约束住头发,再戴上紫晶盘龙四凤钗树金冠,冠上顶着六颗东珠,熠熠生辉。身上穿着五镶五滚镂金百鸟朝凤真红流彩的蹙金翠翟祎衣,边缘尽绣鸳鸯石榴图案,一条暗红压百褶十二破金丝留仙长裙,裙上绣百子百福花样,裙尾长摆曳地三尺许,边缘尽绣金银万云花纹,镶以碎钻、翡翠、青晶石。裙边系着绯红宫绦双鱼比目玫瑰佩并一对五彩牡丹富贵绣香囊,撒金红的鞋另加灵巧的流苏金铃。

    那样精美的妆容和嫁衣,灵犀抚上镜中的新娘,水银丸似的明澈双眼,幽怨而委屈。修长的颈间带着赤金累丝攒珠缠锦项圈,那珍珠都有莲子大小,艳红的嫁衣如欲沁的鲜血。

    怀淑皇妹笑着说恭喜,盛宁宗姬亦奉上贺礼祝她百年好合,人人皆在贺喜,人人皆在祝福。

    唯有雪魄皇妹,她自小最疼爱的小妹妹,无声地看着她,眼睛里是担忧和理解。

    踏出琅华殿前地最后一刻,她鬼使神差地问雪魄,“我漂亮吗?”

    雪魄心酸,强忍着泪水轻声道:“姐姐今天是大周最美的女子。”

    “那……我出嫁了,你说……澈会不会舍不得?”她悠悠看向窗外,清朗的天空,洗过一般的温亮。

    “会的,一定会的,姐姐那么好。澈哥哥不但舍不得,他还一定会后悔的。”雪魄含泪,颤声回道。

    灵犀嫣然一笑,只那笑里有多少凄烈与惨然,扶了绣云从容踏出琅华殿,仿佛她只是去上林苑散步一般,唯独那一抹红,有了诀别的味道。

    喜娘与绣云搀着灵犀长公主的手来到殿下,红盖头隔绝了她的视线,木偶一样跪拜行礼,“儿臣拜别母后、皇弟、皇弟妹。”

    甄嬛点头道:“灵犀,到了夫家,要孝顺公婆,恪守妇道。”

    灵犀淡淡道:“是。儿臣定不负母后教导。”

    到底这个孩子是自己与清下嫁的第一个女儿,若是清知道了会怎样呢?会怪自己不通人情吗?可就算不是沈靖言,予澈那孩子与灵犀也是不可能的啊。回想灵犀幼年时的乖巧安静,不由心中酸楚苦涩,“好孩子,照顾好自己。在济州有什么委屈,告诉母后。绣锦那宫女,哀家已经允她作为你的陪嫁一起随你去济州。”

    “母后不必挂心,长公主是皇上姐姐,任谁也不敢轻视的。”皇后笑劝道。

    纾润颔首,“皇姐去吧,一切保重。”

    大红盖头下,眼睁睁地看着齐整无缺的宫砖一寸寸地向后退去,灵犀骤然感到有一股炽热的目光在她的身后灼烧,包含深情与毕生的爱恋,热切而痴迷,几乎要燃尽一切的疯狂。

    灵犀猛地回头,赤金点翠串珠流苏在颊边荡漾,冰冷地摩挲着,眼前一片绯红,什么也没有。可是……她知道,予澈……予澈就在那里,哪怕隔了那么远的距离。但她就是知道,予澈在那里,在那里看着她。

    予澈倚靠着四人合抱的雕龙宫柱,看着今日的新娘。目光中那样的不舍与爱恋,丝丝缕缕扣人心弦,令人心悸。又有着放手的释然与惆怅,清澈如天空。蜜色的眼眸深沉而复杂,倒映着那抹嫣红的身影。

    最终他闭眼转身离去,没有任何犹豫。

    “怎么了,长公主殿下?”旁边喜娘疑惑道,“再不走,可就误了吉时了。”

    灵犀一震,淡然道:“不……没什么,继续吧。”

    默默地步出宫门,她和予澈的距离是愈发的遥远,重重人群,层层宫墙,千山万水,直到最后的再也不见。

    在钟磬管弦之乐中,她最终踏上了嫁去济州的油画騈车。

    她看不见任何东西,手下撑着驸马的小臂,在她于车上坐稳后迅速又不失礼节地撤了去。灵犀心中一片荒凉茫然,这边是她的夫君呵,这样好的婚礼,为什么不是予澈在她身旁呢?

    有泪水无法控制地滑落,如同发间垂落的珍珠一般连串滴落,哽咽却无声。

    车已启动,外面排山倒海的欢腾声穿过车壁清晰地拥满宽敞的空间。她感受着自幼长大的皇宫越来越远,还有……那个明朗的少年,灵犀全身战栗,明艳的裙裾上有着点点泪痕。

    “帝姬,您可以哭出声来。”身边绣云抚摸着她的肩,“奴婢听说民间女子出嫁是有哭嫁这么一个规矩的。”

    灵犀再也忍不住,将脸捂在手心里,任由泪水肆溢,带走装饰的胭脂,露出伤痕累累的心。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予澈坐在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眼前繁华过尽,终是一空。送嫁的车队已经远到看不见了,他仍然懒得离开,总觉得晚走一会儿,能多感受一会儿有着灵犀气息的琅华殿。

    犹记得小时在平阳王府看谨训姐姐经常翻得诗集,里面有一句“今生已过也,结取来生缘”。心里嗤笑写这句的人若不是个伤春悲秋的酸秀才,就该是个多愁善感的娇小姐,他很不以为然。男子汉大丈夫就该拳头硬胆儿肥,什么今生已过,他若喜欢,抢来就是!就像自己的父王,一箭射出去夺了母妃的芳心,那才叫干脆利落。可如今倒像是老天故意惩罚他似的,非得让他好好体会一把。

    “喂!你别做出这幅样子了,皇上再器重你,也不会以这么大规模把你平阳王世子嫁出去的。”一只略带薄茧的手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予澈翻了个白眼,不用回头也知道哪家的姑娘敢这么大胆。

    明檀笑眯眯地坐在他身边,“明儿给你的好友捧场,你说我用不用换一身男装?烟花之地好像不让女子进入的吧。”

    “嗯。”予澈心不在焉地应付道。

    二者之间沉默了一会儿,周围只有风飞掠而过的声音。

    良久,予澈慢吞吞道:“明天戍时我去中弘王府接你。”

    明檀拿胳膊顶了顶他的腰,“终于说话了?我说你这几天怎么怪怪的?动不动就做出副沉思样子,魂游天外都不是你这样的。”

    “没什么,快年关了兵部事多,难免都得想想。”予澈搪塞着。

    “燕国的战事吧。”明檀托腮,“皇上上个月,嗯……就是宫里的李更衣闹事那天,还为这事发了通火。我再偏殿都听到折子噼里啪啦的声儿了。”

    “是兵部侍郎高平那个老头子吧。”予澈冷笑连连,“同一道折子上了两、三遍,不就是想把京里的武将都轰出去他好一人独大吗!皇上真该把他丢回礼部继续编书!”

    “这么不待见人家啊。”

    “何止是我,就是三哥那般宽厚的人都……唉……不说了。明檀,你先回府吧,明天带你去见识一下京城第一美人!”予澈摇摇头,拍着明檀肩膀。方站起来又呆了,“雪魄,你怎的在这儿?”

    “怎的这儿就许你来,不许我来?”雪魄一身浅绯宫装,挽了个芙蓉髻,斜插一支金凤攒珠步摇,今日当是其亲姐出嫁,不想她穿得如此平常。

    明檀屈膝,“盛宁见过帝姬。”

    雪魄摆手,“起来吧。”又转首对着予澈,“澈哥哥方才说什么京城第一美人?可是那个罗姑娘?”她话语里有意带着一点挑衅,却又因为是深闺帝姬,说的是欢场名妓,话一出口脸就红了起来,流光彩霞一样明艳俏丽。

    “哦?帝姬知道?”明檀打小儿见的就多,别说京城风尘女子含蓄优雅,在西域时面对火辣热情的舞娘她都能笑嘻嘻地喊一声姐姐。因此她倒没那么多的顾虑,好奇问道。

    雪魄脸更红了,不自然道:“我……我又哪里知道,只是澈哥哥的红颜知己太过出名罢了。澈哥哥既要带盛宁出去见识,怎么不算上我呢?”

    “咳……你一个天家帝姬,这要是叫太后知道了,非骂死我不可。”予澈头疼道。

    “这事你不说我不说盛宁不说,又有谁知道呢?澈哥哥可不能厚此薄彼啊。”说话是雪魄眼波微转,顿时显得更加天真娇娆,宛若含苞待放的初夏粉荷。

    或许是雪魄的眉眼真有几分像灵犀,予澈心里暗叹,笑道:“罢了,一起去就是。只一点,千万小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