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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一(中)

    希斯罗机场无论什么时候都挤满了前往世界各地的人,这一天也同样毫不例外。值机柜台前等待托运行李的队伍排得很长,蔡知乔把背包从左肩换到右肩,然后抬手看了看表,幸好离飞机起飞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柜台后面那位金发碧眼有着甜美微笑却显得笨手笨脚的女孩仍在不停询问隔壁柜台的同事,知乔开始不耐烦地用脚掌有节奏地敲击地面,这是她的习惯,一个不太文雅的习惯。

    “你老爸讨厌女孩这样,这显得没有教养。”有个声音说。

    她回过头去,是周衍,就站在她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今天依旧很绅士,奶白色的衬衫和奶白色的西裤,只有皮带和鞋是黑色的。外套挂在手臂上,行李箱安静而整齐地立在他身旁,知乔不自觉地瞄了一眼自己脚上那双已经显得有些破旧的帆布鞋——如果不说的话,大概没有人会以为他们是一起的吧。

    想起昨晚那段“不愉快的经历”,知乔抿了抿嘴,别过脸去假装没有听见。

    周衍故意探身过来,英俊的脸庞忽然出现在她面前。他眯起眼睛仔细看她的眼睛,用一种兄长般哄骗的口吻说:“好吧,我愿意赔你一台电脑,或者你可以从我的薪水里扣。”

    她瞪他,尽量保持面无表情。

    周衍无奈地笑了,像是看穿了她,一边笑,一边摇头。

    知乔忽然很想知道,此时此刻在周衍的眼里,她是怎样的,她对他来说是什么?

    她猜想,他也许把她当作同事,也许是妹妹,但绝不是一个“女人”——她的意思是,那种……那种可能会发生点什么的“女人”。

    “周衍?”一个听上去非常精致的女声在他们耳边响起。

    知乔扯了扯嘴角,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谁。她的声音很美,当然,人更美。

    “汤颖,”周衍说,“你怎么在这里。”

    “别提了,我是来写稿的,关于旅行的文章,太糟糕了,我没有旅行的天分,那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噩梦!”美人夸张地翻了个白眼。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无袖衬衫,露出白而细长的手臂,腿上的紧身牛仔裤又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美好的线条。

    周衍被她逗笑了:“旅行也需要天分吗?”

    “当然,”她说,“比如我无法忍受长时间坐在机舱里,无法忍受跟全世界各地的游客一起去挤那些什么博物馆、教堂,当然我最无法忍受的就是去所谓的国家公园登山看风景。”

    知乔垂下眼睛看了看美人脚上那双足有十厘米高的红色高跟鞋,期盼着哪一天能够看到它们的主人踩着它们一起去爬山的场景。

    “噢对了,我是下午六点半的飞机,你呢?”

    “很巧,我们是同一班。”周衍的微笑有时候能够迷死人。

    “真的!”汤颖眨了眨眼睛,高兴之情溢于言表。

    “可以吗?”周衍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汤颖放开行李箱的拉杆,交到他手里,看上去非常自然。

    汤颖也认识老夏、鲨鱼和阿库,她跟他们一一打了招呼,轮到知乔的时候,美人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知乔敷衍地笑了笑,回过身,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几乎看不出什么身体轮廓的T恤,又想起肩膀上正负着的沉重的背包,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轮到她办登机手续的时候,金发碧眼的女孩努力对她微笑,她却只给了人家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女孩的笑容有些尴尬,但还是一路扯着嘴角为她办完了手续,最后还祝她旅途愉快。

    她转过身,心里有些后悔,人总是把从一处得来的压力发泄到另一处去,却没有想过这样做是不是对别人造成了伤害。

    知乔转身想要对那女孩说一声“谢谢”,可一抬头,周衍和汤颖正双双站在柜台前,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于是她立刻又改变主意。

    “好吧,”她疾步向安检入口走去,自言自语,“我相信这十几个小时你们一定不会像来时那么枯燥……”

    登上飞机的时候,天空已经渐暗,知乔把耳机塞进耳朵里,故意把音量调得比平时大,以便遮住后座上汤颖那精致而美妙的笑声。

    她靠在窗前,看着窗外的点点灯光,心里想着父亲是否也曾无数次像她一样借着月光想念故乡,在她十二岁以后,他过着怎样一种生活,开心还是难过,以及……他是否获得了他想要的自由?

    她闭上眼睛,很快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父亲提着行李将要离开这个家,她应该要冲上去抱住他,像小时候那样大哭着耍赖,要求父亲别走……但她没有,她只是给了他一个平淡的微笑,尽管连她自己也觉得嘴角僵硬得可以。父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反手关上门,走了。

    “乔……乔……”有人低声叫她,并且握着她的肩膀。

    她睁开眼睛,发现是周衍,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跟鲨鱼换了位子,坐到了她旁边。

    知乔张嘴想说什么,但喉间竟然哽咽着。

    “你做梦了?梦见什么?为什么哭?”

    面对周衍这一连串的问题,她有点回不过神来。她怔怔地摸了摸自己脸颊,竟然满是泪水……

    “不知道,”她慌乱地用手掌抹去泪水,微笑着说,“我也不知道……”

    周衍看着她,那眼神就像是一位父亲或兄长,脸上的表情是少见的温柔。最后,他伸出拇指抹去她脸上最后一点泪水,然后拿出一瓶矿泉水,说:“要喝一点吗?”

    “不用了……”

    她别过头去,看着窗外,却发现除了窗上的反光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知乔他们跟周衍在浦东机场分手,因为后者似乎跟汤颖比较“顺路”。老夏的太太开车来接他,顺便把其他人送到市区。

    “你为什么跟周衍换座位?”往后备箱装行李的时候,知乔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鲨鱼。

    “那家伙……”鲨鱼愤愤地瞪起眼睛,“本来我还以为他好心要撮合我跟汤小姐,等我换了座位才知道,原来汤小姐睡着了以后会打呼,吵死了……”

    她错愕地眨了眨眼睛,对自己说:当然只会是这样的原因……不然呢,不然你还期望他有其他什么原因吗?

    车一路从机场往市区开,知乔忽然发现最近上海的天空似乎前所未有得蓝,那种蓝是她很久都没有见过的——或者,是她很久都没有在意过这座城市了?

    傍晚回到家,老妈还没有回来,她把行李放好,然后开始做晚饭。冰箱里的东西几乎跟她两周前出去时一模一样,原封没动。她叹了一口气,看来老妈又是用外卖来对付自己的胃。

    饭快做好的时候,她忍不住给老妈打了个电话,得到的回答却是今天太忙,可能要加班到十点,所以让她自己吃,吃完了洗个澡睡觉吧。

    “再忙也要吃晚饭啊。”知乔对着电话大叫。

    “吃,我当然吃,”老妈用她一贯敷衍的口吻说,“我一天三顿,顿顿都吃。”

    “可你吃的是什么?都是些垃圾!”

    “好了,别对我喊,我已经被这些审计报告弄得头疼死了。”

    “你能不能少接点工作?”

    “有钱摆在你面前你会不赚吗?”

    “那你也没必要把自己弄得这么忙。”

    “我忙?我忙是谁造成的?”

    知乔知道她终于又不小心踩到地雷了,于是连忙把话筒拉远几公分。

    “当初是谁好好的会计师不当跑去做什么……什么赔钱节目制作人的,啊?是谁明知道事务所人手不够还说都不说一声就飞走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