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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盛宴

    01

    盛宴。宴席就摆在大金鹏王刚才接见的花厅里,酒菜丰富而精致。

    酒是真酒,真正上好的陈年花雕。

    陆小凤举杯一饮而尽,忽然叹息着道:“这虽然也是好酒,但比起刚才的波斯葡萄酒来,就差得远了。”

    大金鹏王大笑,道:“那种酒只宜在花前月下,浅斟慢饮,你阁下这样子喝法,就未免有些辜负了它。”

    花满楼微笑道:“他根本不是在喝酒,是在倒酒,根本连酒是什么味道,都没有感觉出来,好酒拿给他喝,实在是糟蹋了。”

    大金鹏王又大笑,道:“看来你倒真不愧是他的知己。”

    这主人今天晚上非但兴致很高,而且又换了件用金线绣着团龙的锦袍,看来已真的有点像是国王在用盛宴款待他出征前的大将。

    丹凤公主也显得比平时更娇艳,更美丽。

    她亲自为陆小凤斟满了空杯,嫣然道:“我倒觉得就要像这样子喝酒才有男子汉的气概,那些喝起酒来像喝毒药一样的男人,绝没有一个女孩子会看上眼的!”

    大金鹏王忽然板起了脸,道:“女孩子难道都喜欢酒鬼?”

    丹凤公主眼珠子转了转,道:“喝酒当然也有点坏处。”

    大金鹏王道:“只有一点坏处?”

    丹凤公主点点头,道:“一个人酒若是喝得太多,等到年纪大了,腿有了毛病,不能再喝酒时,看见别人喝酒就会生气,一个人常常生气总不是好事。”

    大金鹏王还想板着脸,却已忍不住失笑道:“说老实话,我年轻时喝酒也是用倒的,我保证绝不会比你倒得慢。”

    聪明的主人都知道,用笑来款待客人,远比用丰盛的酒菜更令人感激。

    所以懂得感激的客人就该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主人觉得自己笑得值得。

    陆小凤又倒了一杯酒下去,忽然道:“我准备明天一早就去找西门吹雪。”

    大金鹏王抚掌道:“好极了。”

    陆小凤道:“这人是个怪物,一定要我自己去才找得出来,朱停就不必了。”

    他从身上找出张又脏又皱的纸,铺开,用筷子蘸了蘸酱油,在纸上画了个龙飞凤舞的“凤”字,然后就交给丹凤公主,道:“你随便找个人带着这张纸去见他,他就会跟那个人来的。”

    丹凤公主迟疑着,道:“我听说你们已经有很久不说话了。”

    陆小凤道:“我并没有想到跟他说话,只不过要他来而已,那完全是两回事。”

    丹凤公主瞪着眼,道:“他不跟你说话,可是一看见你的花押,他就肯跟一个陌生人到陌生的地方来?”

    陆小凤道:“绝无问题。”

    丹凤公主失笑道:“看来这位朱先生倒也可以算是个怪人。”

    陆小凤道:“岂止是个怪物,简直是个混蛋。”

    丹凤公主折起了这张纸,竟赫然是张五千两的银票。

    她忍不住道:“这张银票还能不能兑现?”

    陆小凤道:“你认为这是偷来的?”

    丹凤公主的脸红了红,道:“我只不过觉得,你们本来既然是好朋友,你用这种法子去请他,他会不会觉得你看不起他?会不会生气?”

    陆小凤道:“他不会。”

    他笑了笑,接着道:“这个人唯一的好处,就是无论你给他多少钱,他都绝不会生气。”

    丹凤公主嫣然道:“这只因为他并不是个伪君子,你也不是。”

    你明明知道你的朋友在饿着肚子时,却偏偏要恭维他是个可以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是条宁可饿死也不求人的硬汉。

    你明明知道你的朋友要你寄钱给他时,却只肯寄给他一封充满了安慰和鼓励的信,还告诉他自力更生是件多么高贵的事。

    假如你真的是这种人,那么我可以保证,你唯一的朋友就是你自己。

    上官丹凤不是这种人,她显然已明白了陆小凤的意思。

    除了有一张美丽的脸之外,她居然还有一颗能了解别人、体谅别人的心——这两样东西本来是很难在同一个女孩子身上找到的。

    只有最聪明的女人才知道,体谅和了解,永远比最动人的容貌还能令男人动心。

    陆小凤忽然发现自己竟好像愈来愈喜欢这女孩子了,直到现在为止,他心里居然还在想着她。

    现在夜已很深,屋子里没有点灯,春风轻轻地从窗外吹进来,送来了满屋花香。

    陆小凤一个人躺在床上,眼睛还睁得很大。如此深夜,他为什么还不睡?莫非他还在等人?

    他等的当然不会是花满楼,花满楼刚刚才跟他分手没多久。

    夜更静,静得仿佛可以听见露珠往花瓣上滴落的声音,所以他听见了走廊上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但他的心却忽然跳得很快了,这时脚步声已停在他门外。

    门没有闩,一个人轻轻地推开门,走进来,又轻轻地将门掩起。

    屋子里暗得很,连这个人的身材是高是矮都分辨不清。

    但陆小凤却没有问她是什么人,好像早已知道她是什么人。

    脚步声更轻,更慢,慢慢地走到他的床头,慢慢地伸出手来,轻轻地摸着他的脸。

    她的手冰冷而柔软,还带着种鲜花的芬芳。

    她摸到了陆小凤的胡子,才证实了躺在床上的这个人确实是陆小凤。

    陆小凤刚听见衣服落在地上的声音,就已感觉到一个赤裸的身子钻进了他的被窝。

    她的身子本来也是冰凉而柔软的,但忽然间就变得发烫起来,而且还在发着抖,就像是跳动的火焰一样,刺激得陆小凤连咽喉都似被堵塞住。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喃喃说道:“我警告过你,我是禁不起诱惑的,你为什么还是要来?”

    她没有说话,她身子抖得更厉害。

    他忍不住翻过身,紧紧拥抱着她,她缎子般光滑的皮肤上,立刻被刺激得起了粒粒麻点,好像是春水被吹起了一阵阵漩涡。

    她的胸膛已紧紧贴住他的胸膛,她的胸膛就像是鸽子般娇嫩而柔软。

    陆小凤忽然推开了她,失声道:“你不是……你是什么人?”

    她还是不肯开口,身子却已缩成一团。

    陆小凤伸出手,刚碰到她的胸膛,又像是触了电般缩回去,道:“你是小表姐!”

    她终于不能不承认了,吃吃地笑了起来,道:“我知道你是小表弟。”

    陆小凤就像是突然中了箭般,突然从床上跳起来,道:“你来干什么?”

    上官雪儿道:“我为什么不能来,你刚才以为我是谁?”

    听她的声音,她好像已生气了。

    一个女孩子最不能忍受的事,也许就是一个男人在跟她亲热时,却将她当作了别人。

    陆小凤的嘴并不笨,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上官雪儿冷笑了一声,又道:“她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你说?”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因为我跟你一比,简直就像个老头子。”

    上官雪儿道:“我到这里,为的就是要证明给你看,我已经不是孩子了,要你相信我不是在说谎,你难道以为我喜欢你?告诉你,少自我陶醉!”

    她的声音愈说愈大,愈说愈气,已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陆小凤的心又软了,刚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刚想说两句安慰她的话……

    忽然间,房门又被推开,黑暗的房子立刻亮了起来。

    一个人手里举着灯,站在门口,穿着件雪白的袍子,脸色却比她的白袍子还苍白。

    上官丹凤!

    陆小凤几乎忍不住要钻到床底下去,他实在受不了她看着他时的那种眼色。

    雪儿脸上的表情,也好像一个正在厨房里偷冰糖吃,恰巧被人撞见了的孩子。

    可是她立刻又挺起了胸,赤裸裸地站起来,歪着嘴向陆小凤笑了笑,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要来,我本来可以早点走的。”

    上官丹凤看着她,连嘴唇都已气得发抖,想说话,却又说不出。

    雪儿也已披上了长袍,昂着头,从她面前走过,忽又歪着嘴对她笑了笑,道:“其实你也用不着生气,男人本来就全都是这样子的。”

    上官丹凤没有动,也没有开口,她全身都似僵硬。雪儿的脚步声终于已渐渐远去。

    上官丹凤还是站在那里,瞪着陆小凤,美丽的眼睛似已有了泪光,喃喃道:“这样也好,我总算看清了你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她跺一跺脚,扭头就走。

    可是陆小凤已赶过去,拉住了她。

    上官丹凤咬着嘴唇,道:“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不必说什么的,因为你应该明白,我本是在等你。”

    上官丹凤垂下头,听着,过了很久,也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本来是想来的。”

    陆小凤道:“现在呢?”

    上官丹凤道:“现在……现在我却要走了。”

    她忽又抬起头,凝视着陆小凤,眼睛里带着种又复杂,又矛盾的表情,也不知是在埋怨,还是在惋惜。

    陆小凤苦笑道:“你真的相信我会跟雪儿……”

    上官丹凤用指尖轻轻掩住了他的嘴,柔声道:“我知道你不会,可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我已不能留在这里。”

    无论谁看见这种煞风景的事,都绝不会再对别的事有兴趣了。

    陆小凤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他已放开手。

    上官丹凤忽然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亲,轻轻说道:“你也应该知道我本来并不想走的。”

    陆小凤忽然笑了,微笑着道:“现在你最好还是快点走,否则我说不定会……”

    上官丹凤不等他的话说完,已从他怀抱中溜了出去,忽又回眸一笑,道:“我警告你,那小丫头可真是个小妖精,你下次看见她时也最好快点走,我吃醋的时候会咬人的。”

    夜更深,更静,天地间充满了宁静与和平。人的心呢?

    02

    上午。青石板的街道已刚刚被太阳晒得发烫,两旁的店铺还有几家未曾开门。

    大城里的人,又有几个还能习惯那种“日出而作”的生活?陆小凤和花满楼正站在发烫的青石板上。

    丹凤公主用缀满鲜花的马车,一直将他们送到这里才回头的。

    “我们一有消息,就会通知你。”

    “我知道,我等你。”

    我等你——有她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在等你,你还有什么可埋怨的。

    花满楼忽然笑着道:“我看你只怕迟早总免不了要被她咬一口的了。”

    陆小凤瞪了他一眼,也忍不住笑道:“这个人的耳朵简直比兔子还要灵呢,下次我倒要提防着他些。”

    花满楼微笑着道:“她说的那小妖精,也就是上官飞燕的妹妹?”

    陆小凤苦笑道:“像她那样的小妖怪,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很难找出第二个。”

    花满楼沉吟着,终于忍不住问道:“她有没有找到她姐姐?”

    陆小凤道:“好像还没有——我刚才应该问问上官丹凤的,她也许会知道你那只燕子飞到哪里去了?”

    花满楼又笑了笑,道:“你不问也好,问了说不定也要被她咬一口。”

    陆小凤道:“我虽然没有问,但雪儿却已应该问过。”

    花满楼道:“看样子她也没有问出来!”

    他虽然在微笑,但脸上却又掩不住露出了忧虑之色。

    陆小凤沉思着,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上官飞燕有多大年纪?”

    花满楼道:“她说过,她是属羊的,今年才十八。”

    陆小凤用指尖抹着他的胡子,喃喃道:“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会不会有一个二十岁的妹妹?”

    花满楼笑道:“这就得看情形了。”

    陆小凤怔了怔,道:“看情形?”

    花满楼道:“若连你这样聪明的人,都会问出这么笨的话来,十八岁的女孩子为什么不会有二十岁的妹妹?二十岁的妹妹说不定还会生出八十岁的儿子来!”

    陆小凤也笑了,忽然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道:“十八岁的姐姐显然绝不会有二十岁的妹妹,上官飞燕也就绝不会有意外。”

    花满楼道:“哦?”

    陆小凤道:“雪儿说不定根本就知道她姐姐在哪里,却故意用那些话来唬我,现在我才知道,她说的话连一个字都不能相信。”

    花满楼又笑了笑,仿佛已不愿再讨论这件事,他忽然改变话题,问道:“你不是说你要到这里来找人?”

    陆小凤点点头。

    花满楼道:“西门吹雪好像并不是住在这里的!”

    陆小凤道:“他本来就不在这里,我找的是别人!”

    花满楼道:“你找谁?”

    陆小凤道:“你很少在外面走动,也许还不知道江湖中有两个很奇怪的老头子,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古往今来所有奇奇怪怪的事,他都知道一点;另一个的本事更大,无论你提出多奇怪困难的问题,他都有法子替你解决。”

    花满楼道:“你说的是大通和大智?”

    陆小凤道:“你也知道他们?”

    花满楼淡淡道:“我虽然是个瞎子,却一点也不聋。”

    陆小凤苦笑道:“有时我倒真希望你还是聋一点的好。”

    这时他们已走到阴凉的屋檐下,对面正有一个和尚垂着头,规规矩矩地走过来。

    这和尚长得倒也是方面大耳,很有福相,身上所穿的却又破又脏,脚上一双草鞋更已几乎烂通了底。

    陆小凤看见了这和尚,立刻迎上去,笑道:“老实和尚,你好!”

    老实和尚抬头看见了他,也笑了,道:“你最近有没有变得老实些?”

    陆小凤笑道:“等你不老实的时候,我就会老实了。”

    老实和尚遇着了他,好像只有苦笑。

    陆小凤又道:“看样子你今天好像特别开心,莫非有什么喜事?”

    老实和尚苦笑道:“老实和尚怎么会有喜事?像你这样不老实的小伙子才会有喜事。”

    陆小凤道:“但今天却好像是例外。”

    老实和尚皱了皱眉,又叹了口气,道:“今天的确是例外。”

    看他的表情,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已不愿陆小凤再问下去。

    只可惜陆小凤偏偏有点不识相,还是在问道:“为什么?”

    老实和尚苦着脸,讷讷道:“因为……因为我刚做过一件不太老实的事。”

    他本来不想说的,却又不能不说,因为他是个老实和尚。

    所以陆小凤更觉得奇怪,更要问下去:“你也会做不老实的事?”

    老实和尚道:“这还是我平生第一次。”

    陆小凤觉得更有趣了,压低声音,道:“你做了什么事?”

    老实和尚的脸似已有点发红,嗫嚅着道:“我刚去找过欧阳。”

    陆小凤道:“欧阳是什么人?”

    老实和尚看着他,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竟好像有点沾沾自喜的样子,又好像对陆小凤的无知很同情,摇着头道:“你怎么连欧阳都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

    老实和尚悄悄道:“因为欧阳就是欧阳情。”

    陆小凤道:“欧阳情又是何许人也?”

    老实和尚的脸更红,结结巴巴地说道:“她是个……是个很出名的……妓女。”

    他好像已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了出来,才总算说出了最后这两字。

    陆小凤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他做梦也想不到这老实和尚也会去找妓女。

    可是他心里虽然觉得又惊奇,又好笑,脸上却偏偏不动声色,反而淡淡道:“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这种事本来就很平常的。”

    老实和尚反而吃了一惊,忍不住道:“这种事还很平常?”

    陆小凤正色道:“和尚既没有老婆,也没有小老婆,一个身强力壮的人,若连妓女都不能找,你叫他们怎么办?难道去找尼姑?”

    老实和尚已听得怔住。

    陆小凤接着道:“何况,高僧和名妓不但是妙对,而且本来就有种很密切的关系。”

    老实和尚忍不住问道:“什么关系?”

    陆小凤道:“高僧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名妓却是做一天钟,撞一天和尚……这种关系难道还不够密切么?”话还没有说完,他自己忍不住笑得弯了腰。

    老实和尚却已气得发了呆,呆呆地怔了半天,才叹息着,喃喃道:“我佛慈悲,为什么叫我昨晚上遇见孙老爷,今天早上又遇见陆小凤?”

    陆小凤忽然不笑了,急急问道:“你看见了孙老爷?他在哪里?我正要找他。”

    老实和尚却好像没听见他的话,嘴里还是念念有词,道:“阿弥陀佛,看来坏事真是万万做不得的,我真该死,菩萨应该罚我爬回去。”

    他念着念着,忽然伏在地上,竟真的一路爬着走了。

    陆小凤也只有看着他苦笑,全没有半点别的法子。

    花满楼忍不住走过来,问道:“他真的在爬?”